第 68 章
鍾二郎狂吃暴飲掙得眼珠子發藍,絳塵正襟危坐陰沉含笑更是百般怪誕,湛華瘮得冒出一身虛汗來,哪裏還敢拿正眼瞧他倆,一雙眼睛滴溜溜胡亂晃蕩,沿著浮雕大門一直瞧到頭頂天花板,昂起臉數清吊燈上垂的一顆一顆水晶珠,閃閃爍爍不得片刻安閑。UC 小說網:絳塵見他聚精會神便也一同望過去,湛華膽戰心驚忙將眼移開,撇開臉轉而瞧到另一側牆壁,東張西望將餐廳的客人逐個端詳。離他們不遠有一對青年男女,坐在落地窗旁脈脈相視,姑娘麵朝湛華作如花笑靨,燙著金黃卷發抹了紫嘴唇,開衫低領裏露出滾圓的胸脯,好像睡熟的鴿子躲在衣裳裏。這姑娘是不拘巨細豪放性子,一會兒傾起上身朝著對方悄聲私語,一會兒前仰後合高聲歡笑,紅豔手指甲輕輕勾到對麵男人麵孔上,似一株鳳仙花搖曳招展,乍乍驚驚無一分斯文,幸而餐廳裏雖原本幽靜,因有鍾二郎縱情相襯的緣故,眾人便也覺不出吵鬧。湛華原就愛瞧個漂亮小女孩,況且這女郎與自己身旁兩樽相比簡直可謂賞心悅目,隻是鍾二郎畢竟在身前,他不敢明目張膽放肆打量,隻是時不時抬頭悄悄瞟一眼,姑娘的聲音隔著幾桌傳過來,嬌俏嗓門似有九曲十八彎,伸出手纏住她的男伴道:“過幾日便是我生日,我瞧上一隻包,你乖乖掏錢送給我,可不準再犯猶豫。”
男人的嗓音比她低下十幾個分貝,幾乎喃喃自語悄聲說出幾句,湛華隻看到他嘴唇開開闔闔,又見姑娘忽然勃然大怒直起身,似因所商之事破裂,麵上掛的笑容頓時蕩然無存,一跳腿藏在桌底下狠狠亂晃,幾乎醞釀著拍打桌子跳起來,然而為了公眾文明終究強忍下惡氣,隻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冷笑道:“瞧你褲襠裏那玩藝,上了床是銀樣蠟槍頭,下了地軟成一攤泥,這廢物還想做錢串子,倒不如割了拌黃瓜。”她口出惡言頓覺深清氣爽,男人臉上青白交加分外繽紛,瞧一眼四周立時灰頭土臉逃出去,這兩個一言不合分道揚鑣,姑娘怒氣衝衝捧起碟子吃盡融化的冰激淩,因恐皺久了眉頭臉上生摺子,連忙平緩神情鬆懈麵容,掏出個小手鏡悄悄補了妝,重將嘴唇塗得紫後才又放下心。湛華跟隨鍾二郎出門時已不早,這一時太陽緩緩垂向西,金紅的雲彩好像連綿緞子延鋪在天邊,夕陽餘輝透過櫥窗照進屋,她身上披掛上一層金,雪白的胸脯更如揉了好胭脂,濃淡酡暈蔓染到腮上,好像釉彩白瓷剛出了窯。因少了剛才那男人湊在眼前添亂子,湛華更瞧得興致勃勃,仿佛又回到自己孑然一身四處招花惹草時,春風得意眉飛色舞,暗地裏不鹹不淡心猿意馬,不知不覺斜眼瞧一瞧鍾二郎,忙又老老實實垂下臉。
他再抬起頭,忽看到窗外晃出個僂佝的身影,定睛望去卻見是個白發蒼蒼老人家,滄桑麵上浮著一層青,咧開嘴似笑非笑,手掌拍打窗麵似要召喚對麵的姑娘,奈何費盡力氣也敲打不出聲響。原來這是個壽終正寢過世的魂魄,趁著傍晚陰氣聚攢重返回人間,不知為何緣故尋到這地方,對著火人巴巴糾纏。鬼魂伸出雙手貼在窗戶上,隔著玻璃觸摸後麵茫然不知的姑娘,張大了嘴似要呼喊出聲,然而他們畢竟不僅隻有一窗之隔,彼此阻攔著生與死,姑娘哪會知道自己身旁偎了一隻鬼。絳塵原是捉鬼的行家,見這情形職業使命油然生起,顧不得再與湛華依依含情便站起身,邁開步子欲要衝將出屋,鍾二郎不動聲色抬腿絆到他腳下,道士一不留神險些摔出個跟鬥,回過頭怒目圓睜欲發質問,鍾二郎這會兒已吃到八分飽,窗外那隻鬼老而幹癟引不出絲毫食欲,然而他偏偏要與絳塵找麻煩,自己篤定主意不容對方索魄抓魂。
他兩個正當瞪起眼睛僵持不下,姑娘拎著皮包快步走出餐廳,斜陽殘輝落在梧桐上,無數蒼翠的葉子閃閃發亮,彼此磨擦碰撞撒下斑駁的光影,好像明媚的蝴蝶飛了滿身。鍾二郎喊絳塵掏錢結帳,自己抹一把油嘴大步追出門,姑娘沿著梧桐樹小徑緩緩踱步,鬼魂見狀連忙步履蹣跚追趕上,如影隨行飄蕩身側,更探出一隻幹枯手欲要牽到她身上,奈何人鬼殊途生死有別,手指緩緩攏起卻抓了空。這鬼懵懵懂懂怔了一會兒,千溝萬壑的麵孔現出無限哀愁,鍾二郎趁這時候一個箭步衝上前,眼明手快將鬼魂薅住,姑娘正奇怪哪裏冒出個蠻子,身旁忽然駛過一輛車,她招招手將車喚住坐進去,伴著天邊落日絕塵而去。
絳塵雖是個道士,道觀卻絕非清水衙門,平日裏善男信女爭相奉上香油錢,好像鵝毛雪片滾進門。這人刷暴兩張開卡結了下午茶,怒氣衝衝跟隨出來,抬眼正看見湛華立在樹蔭裏,心中怨氣不由泄下一半,暼眼又瞧著鍾二郎伴在一邊,眉間又攢出個肉疙瘩,不由自主朝著湛華默默挨過去。鍾二郎並無閑情牽掛,一心一意扯著鬼魂高聲喝問,大呼小叫咆哮如雷,咧開嘴露出喉嚨深處鮮豔的小舌頭,滿麵肌肉扭曲猙獰,然而對方絲毫不知道畏懼,隻是癡癡呆呆朝著他發笑,興許生前便是個老糊塗,如今做了鬼仍然不清明,嘴裏“伊伊呀呀”亂嚷亂喊,仿佛唱歌忘了調,又像胡言亂語哄孩子。
絳塵拈出一張紙符欲要收伏鬼魂,鍾二郎唇角翹起將鬼搡至身後,眉開眼笑手舞足蹈朝它喊:“還不快跑!”這鬼魂雖糊塗,救命的話卻聽明白,一聲不吭拔腿便跑,撒開丫子一溜煙逃得沒影。絳塵勃然大怒作勢發作,湛華立在一旁吃吃笑道:“二郎便是小孩子心性,道長自然有海涵,萬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他雖如此偏袒,絳塵卻默默受用,滿腔怒怨頓時泄盡,隻留下腹內情腸糾葛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