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可以想象發生了什麽。
明了了段南風提供的背景,整個局麵的各個環節便也都昭然若揭----事情看起來對己方的人極為有利,隻除了……孔傑。
她已經相信段南風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將這湖南分舵拱手相送的,但他所提出的條件也定然不是隨便說說,所謂讓陸慎重整江山之說,隻怕和他提到的三年之後的慘劇不無關聯……隻是對於現在的雲裳,那三年的記憶已經完全不存在,要她立刻站在那種角度上去考慮問題,還是有些困難----她現在最擔心的,是段南風為了逼迫陸慎“謀逆”,會斷送了孔傑。
他們三個人同到火蓮教,三個人都聽到了段南風要投誠的條件,三個人中隻有孔傑,原本可以不參與這次“密謀”,也沒有理由要他去參與……除非,是要犧牲了他,來堅定陸慎的心。其實這是陰損的一招,也極為有效。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考慮一下,若是她打定主意要“力挽狂瀾”,把陸慎推到朝廷的對立麵上去,首先想到的也會是這個辦法。所謂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後生,便是這個意思----隻要殺了鳳紫泯的親信孔傑,陸慎便是百口莫辯----想不反也難了!
若段南風不是這樣想,他便不會安排孔傑參與那場“宴會”,也不會故意安排陸慎和孔傑同處一室了!
雲裳越想越是緊張,靠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門上,汗水近乎涔涔。
不知道陸慎和孔傑到底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如何離開的。知道孔傑在這裏的人,實在太多;宴會上的那一幕,也並不是沒有外人看見,攙扶孔傑離開的那幾個窈窕丫頭中,就有羽林禁衛軍的人……而孔傑本人蘇醒之後,想必也會想辦法與外界聯絡;而若隻是他傳出宴會上的原話,充其量隻能說明段南風的立場,無法證實陸慎的態度……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段南風會讓孔傑傳出消息之後再來個“殺人滅口”。無疑,這是個最高杆的手段,無論陸慎如何做,他的叛反嫌疑都是坐實了……
當然這種“奸計”,真換了雲裳是段南風,她也不會去做,隻是她不去做的原因,是因為她和孔傑相處時間已久,多少有些感情在;然而從段南風待孔傑的態度來看,卻並不存在什麽舊誼之類的情況;自問若她不認得孔傑,遇到這種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需要犧牲一個“路人”的性命,那她也未必不會出手。
而段南風,她信他一定做得出。
*****
雲裳現在麵臨的問題很棘手,人已經不見,地盤又是別人的,而她自己……施術之後的疲累感已經來臨,若不及時治療,隻怕又會引起寒症發作。
所幸附子酒還在,雲裳沿著房門滑下去,坐在地上,雙手捧了酒豪飲。
此時最要緊是頭腦冷靜,總不能沒頭蒼蠅一樣瞎找一氣吧?或是大聲呼喚叫陸慎回來?
甬道裏空蕩蕩地,潮濕和恐怖的氣氛依舊,看不出任何有人走過的痕跡,膏油燈劈裏啪啦地響著,一陣陣散發出焚燒動物屍體那種難聞的氣味。雲裳有酒入腹,又歇了片刻,總算積攢了些力氣,靠在門邊,當真大聲喊起來:“少綰……”
無人應答。
“淩月……”
沒人理她。
“你們的公子昏迷過去了-
又是靜默……過了片刻,甬道那端,一扇門打開,終於有人出現了。
是淩月。
“無憂公主?!”淩月幾步趕到麵前,聲音裏帶了些不屑問道,“公子呢?你怎麽在這裏?做什麽裝神弄鬼?!”
雲裳半仰著頭,看著那個身裹綾羅的窈窕女子,微微恍惚地笑:“淩月……你可看見了陸慎,在哪裏?”
“原來無憂公主舍棄我們公子半夜裏跑出來就是為了找陸將軍?!“淩月抬高了聲音笑著,那尖銳的嗓音在昏暗的甬道裏顯得竟有幾分恐怖。“丟不下這個也舍不下那個麽?!”
雲裳費力地搖搖頭,對方馮少綰的姐姐這一身份讓她還保持著禮貌:“你們公子……真的昏迷過去了,大概要一個時辰……才能醒過來;告訴我……陸慎地去處,快點告訴我——事關人命。遲了,會影響你們公子……還有馬家整個的命運……
“你不用騙我。公子是什麽人?自然不會有事。”淩月微微揚起那極致嫵媚的麵孔,上下打量著雲裳。半晌。才睨視著她蒼白沒有血色地臉,一字一句慢慢地笑著道:“難得你也有這幅模樣……看你這虛弱的樣子。中了公子地催眠術麽?莫非是迷惑公子不成,被扔出來了?……人家都說我是火蓮教的狐狸精,卻想不到你無憂公主才是的的真真地狐媚呢……你知不知道我最好奇什麽?”
膏油燈明明滅滅,映照得她的麵龐帶了些扭曲,詭異如妖。“我最好奇,你這個迷惑人地身子,到底是人,是妖?不如……趁這個機會,看個究竟?”
她一麵說,一麵俯身靠近,一雙纖纖玉手,慢慢撫到了雲裳的領口上……用力便撕!淩月其實不姓辛。
她原本是馬家小公子乳母的女兒,名字就是“月兒”。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年僅十二的她抱了小公子躲在屍堆之中逃過了災禍,從而也獲得了小公子的親近和依賴,並從此以姐弟相稱。
淩月吃過太多的苦。
幼年在馬家為奴為婢的經曆早已算不得什麽。從帶著小公子逃出了戰火焚盡的陳州,便一直是顛沛流離。苦不堪言;雖然有從馬家帶出來地金錢作為支撐。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何懂得管錢?更何況還要照顧另一個稚童。很快,金錢耗盡。“姐弟”兩個人也開始了一個乞討一個賣笑的生活。
這樣地情境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終於盼來了那些也在苦苦尋覓他們小公子的馬家族人。淩月永遠記得那一天,少綰“弟弟”第一次來到了她“賣藝”地酒樓,看到了她依偎在一個肥胖客人懷裏地樣子……他瘋了一樣驅趕走了那個胖子,哭著抱住她,不斷地重複:“月兒我們再也不用這樣了,月兒你永遠是我的姐姐,是我地親姐姐,我長大了要娶月兒做我的老婆。”
有了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這些付出都已值得。即使是馬家被她帶入了火蓮教處境艱難,即使是後來她被人嘲笑“婊子”出身,她都有幾分底氣在:馬家的小公子說過要娶她為妻。
火蓮教雖然是與朝廷作對,但馬家當年是為國赴難的,說破了這一層,鳳紫泯無論如何也會給馬家留個香火;而馬少綰,則是當年馬家家主馬之揚留下的唯一後代。
當然,這種底氣實現的前提條件,就是樓鐸的死亡或是失勢;若是樓鐸還活著,馬家永遠便都隻能生活在黑暗中——什麽為國赴難,隻要馬家的人敢冒出頭來,那麽麵對的,便隻有一個字:“死”。
為了扳倒樓鐸,她帶領馬家加入火蓮教;為了扳倒樓鐸,她與“弟弟”設局去接近雲裳。不過當時並沒有料到無憂公主並不近女色,所以開始的以她為主進行色誘的計劃破產……之後是柳暗花明,無憂公主反而看上了“弟弟”的“美色”,要他去做貼身侍衛;而她勸說著“弟弟”同意了……接著便是竹籃打水,樓鐸居然急病先死了。
不過那時候她還是沒有與少綰聯絡,由著他繼續待在無憂公主身邊:就算不為樓鐸,為了他們馬家在火蓮教裏的地位也是好的……後來她知道她錯了。直到後來公子帶了少綰回來,她才知道,有什麽不一樣了。
是的,有什麽不一樣了。從前那個滿心滿眼裏都是她一個人的少綰“弟弟”,現在開口閉口都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從前那個人前人後纏著她叫“姐姐”的少年,現在卻學會了公子的抑鬱,開始沉默,開始凝望,開始……思念。
然而關於那個人的事,他卻什麽也不肯告訴她。
她隻知道,那個人在他的心裏種下了一棵草,一棵瘋狂生長著的一點點擠掉她的位置的藤蔓。
她嫉妒那個人。她不明白,向來對樓鐸深惡痛絕到隻恨不能手刃仇敵的少綰,怎麽會喜歡上了這奸賊的女兒,還是個風流名聲在外的……女人。
不管妖女還是人,她都無法接受她的少綰去喜歡那麽一個人……即使他半點也不肯承認,可見慣風月的她還是知道,他就是喜歡上了那個人。
但這並不是最大的打擊。
如果說馬少綰對於她來說是依靠,那麽公子,便是她的向往。而當有一天依靠和向往都被同一個人奪走,她留下的,便隻會有,深深的恨。
當她親眼看見公子向來冷默如同玉刻石雕的麵孔,也會對著那個人微笑;當她親眼看見公子把珍藏不許旁人碰一碰的美酒,拿出來供那個人豪飲;當她親眼看見公子如捧珍寶一樣把那個人抱入了密室……她知道,她對那個人的恨,已經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