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長命百歲,相伴到老◎
蘭時這一語畢, 四位兄長皆停了筷子,神情微妙。
一種隱秘的氛圍在兄弟四人間流動, 兄弟四個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皆是欲言又止。
已經夾了麵的蘭時也將自己那一筷子麵放回碗中,無視四位兄長湧動的暗流, 無辜道:“怎麽了?我說錯了?”
太子殿下脾氣不好這事又不是什麽秘密, 連他自己都肯認的,如今是患得患失才任她擺布, 等他冷靜下來了,怕是沒這般好說話。
薑帥並十二十三,一齊搖頭, 哪裏有錯,正確地很。
五郎目光如炬,想得比其餘三人還要再深一層,他們家阿宛能說出這一番話來,想來這荒唐的男女之事,該不是太子的主意。
薑家的掌珠, 終於有了些曾經任性妄為的樣子, 五郎有些高興,但隨著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惆悵。
未曾娶妻生子,卻有種如花似玉的女兒養大了,便宜了他最不瞧不上的蠢小子的憋屈。
方才還是打得輕了!
“就是因為沒錯,才讓人愣神。”十三沒顧忌,有話便直說。
“我本來想著, 將蕭褚胤送回京城去, 八百裏加急, 趕在戰報之前到陛下身邊。”
蘭時這算盤珠子都快隔著千裏崩到陛下臉上了,沒想到算盤直接四位兄長給砸爛了。
“哦!”薑元帥穩重小二十年,聽了這話嘴一撇,忍了再忍還是說道:“咱們小先鋒還以身飼虎了,真是忍辱負重。”
蘭時這會才覺得自己或許是捅了個簍子,還有點補不上了。
“大哥!別家小娘子的兄長可沒這般讓自己妹子下不來台的,姑娘家家,麵皮薄。”
蘭時麵上的確有些發紅,但那是被湯鍋熱氣蒸的,和所謂姑娘家的麵皮薄扯不上半點幹係。
蘭時撒了嬌,薑帥受用,但他不說,哼了聲,“別家妹子也沒這麽大膽子,你倒不擔心你這一身刀傷崩開。”
說到底薑元帥最擔心這事,氣她更氣太子,這一身傷才養幾天!
那太子就與她——
可見不是個心疼人的,他怎麽放心把妹子交到這人手上。
再者,蕭褚胤現在是太子將來便是陛下,哪個皇帝沒有三宮六院,此時嘴上說得好聽,口口聲聲隻要薑蘭時一個,將來呢?
年常日久還能守住?
北境軍已經拿下突厥了,北境初平,等四海升平時,天家還能容下在北境樹大根深的薑氏一門嗎?
等到那時,蘭時身後連個倚仗都沒有,不被連累都是好的,在那吃人的地方怎麽熬下去?
十二看大哥這是要長談,給蘭時碗裏添了半勺湯,省得麵涼。
“大哥不會害你,那太子不是良配。”五郎不抱希望地想將這一對青梅竹馬拆上一拆。
十三是個懂些道理但不會講道理的鋸嘴葫蘆,一個勁兒地跟著點頭。
看上誰不好,那太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雖上得廳堂卻下不得廚房,繡花枕頭一個。
“你早前不還說要選一個婦唱夫隨的文弱小郎君嗎?你在外征戰,他替你穩定四方,像十二一樣做得一手好菜嗎?你看那太子,就占了個文弱。”
這可不是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
十三掀起蘭時老底來口無遮攔。
“這個麽,我拐了太子來捆在軍帳裏,豈不是更顯得我不畏強權?”語罷蘭時低頭吃麵,裝作這話不是她說的。
四位兄長到底是心疼她,等她吃完了麵才接著論這事。
薑帥語重心長道:“不是不願你有意中人,旁人倒也罷了,嫁太子,還如何做先鋒官?大涼出個女將,天家或許是樂意的,出個將軍太子妃,隻怕是難。”
“你能舍下你掙來的軍功隨太子回京嗎?此時能,十年二十年後呢?”
等到那時,說句僭越的話,成了皇後再拋家舍業嗎?
蘭時擱了碗,“這事勞累兄長們跟著操心,是阿宛不對,不過大哥說得有道理,我來解決此事。”
若是解決不了,便解決太子。
“我吃好了,去瞧瞧太子,爭取早點把這尊大佛送回去,十二哥送送我吧。”
蘭時站起來,十二也起身,給蘭時披上鬥篷。
方才隻有他一言未發,將將吃飽。
帳外,有一片藏青衣角,快步離開。
十二也披了件寬袍鬥篷,先蘭時半步,抬起袍子給她擋風,“兩情相悅不易,不必聽大哥危言聳聽,你若當真喜歡那太子,那十二哥咬咬牙。”
十二真的咬了咬牙,慷慨就義一般,“我終身不娶,接了這位置。”
蘭時一身血液仿佛在這一瞬凝固了,連心都漏跳了兩拍。
“十二哥,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
她十二哥要是終生不娶了,那蕭寶圓能放過她嗎?
這蕭寶圓要當真鬧起來,京城還不翻個天?
蘭時臨進軍帳,如卜卦的半仙,裝模作樣得掐了一把,“九嫂用銅錢替你卜過卦的,十二哥你還有大造化好姻緣,可莫再說這喪氣話!”
蕭寶圓就算不能把京城翻過來,可她法子把蘭時翻過來。
蘭時再三囑咐,“尚未山窮水盡,十二哥可不要再動這念頭了!我寧願此生不嫁太子,也絕不許十二哥孤獨終老!”
等十二鄭重起來點了頭,她才進帳去。
帳內燃著火爐,將一枝春的香氣緩緩蒸起來,和著太子殿下抹的藥味,倒不難聞,隻是一進來,便令人昏昏欲睡。
藏青衣袍的飛羽衛瞧見蘭時進來,立馬有眼色地行禮退下。
蘭時坐到榻邊,和昨日情形正好相反,變成了她守著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連轉頭時都不敢轉得太快,生怕扯到傷口,邊轉邊問:“你身上的傷如何?可有不適?不若也來躺一趟,北境風勁,可別傷還沒好又染了風寒。”
“沒事,身上的傷都快結痂了,都是皮肉傷,你快躺好,才塗了藥,別蹭著。”
蘭時不敢使力,隻能示意他趕快轉回去。
太子重新趴在榻上,赤著上身,已經上過藥,還未用紗布將傷口纏起來,背上的疤痕交錯縱橫,並昨夜蘭時抓出來的痕跡,看著沒個把月養不好這傷。
蘭時指尖輕觸傷處,太子殿下疼得冒汗,嘶聲不斷。
“大哥嘴上說得那般嚴厲,到底還是手下留情了,這些傷不過看著嚴重些,養上幾日,連疤也不會留下。”
不愧是大哥,深謀遠慮。
“殿下何苦挨這一頓打,我兄長們便是再把你打上五頓,也不會鬆口。”
薑家人一脈相承,她很難不知道兄長們所思所想。
“原以為難關會是薑家五哥,沒想到,最難應對的會是薑元帥。”
太子殿下抽了枕頭墊在蘭時背後,握住蘭時的手與她十指緊扣,溫熱的骨扳指貼在二人中間,太子殿下戴上後便沒摘過,如今更加服帖透亮,刻著蘭草的那一麵磨在蘭時指節上,是他們兩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太子殿下沒有告訴蘭時,他前世去世時,手裏也緊緊握著這枚扳指。
“不然你當為何名滿天下的是五郎,接管北境軍權的卻是大哥。”
大哥可是被父親與兩位伯父教導出來,於殘局中臨危受命的北境虎狼。
把住北境這些年,滿朝文武都尋不到他一點錯處,便可知城府。
若是單看他魁梧莽漢麵容便小覷他,那才是大錯特錯。
“如今該如何是好,兄長們不許我們在一起。”
太子殿下摩挲蘭時手背,像極了以色侍人吹枕頭風的紅顏禍水。
“這也好辦。”蘭時一臉認真,“我與你成婚,三朝回門與日後省親時,你尋一架大些的馬車,我進府去,你在車內單擺一桌,如此也算個兩全之法了。”
這——
太子殿下哭笑不得,身上的傷都沒那麽疼了,“阿宛你認真琢磨咱們未來的模樣讓我感動,但這圖景也太過心酸了。”
薑家四子就此生都不會接納他了嗎?
“我其餘兄長都在世就好了,初一哥哥你沒見過,他們各執一詞爭論不休的模樣,有趣極了。”
如今心事了了一半,蘭時也敢想想她已故的兄長們了。
“我的兄嫂們,幾乎都是夫唱婦隨,誌同道合。”
她不曾見過娘親,無緣見到父母如何相處,對夫妻最早的認知,都來自兄嫂們。
“二哥在醫道上極為了得,在軍中能頂個軍醫的,二嫂隨著他一起,二人在家時就一起曬曬草藥,看看醫書,我幼時愛吃糖,二哥二嫂作弄我,騙我吃了一種草藥製成的糖,吃黑了牙,嚇得我哭了一個時辰。”
二哥二嫂在一旁看熱鬧,沒什麽誠意地哄她,一對促狹夫婦。
“三哥是個閑不住地,帶著三嫂走遍了北境,二人還曾到過南疆,給我帶回一身南疆衣裙。若不是邊境不寧,他定可替大涼出使各國。”
那衣裙如今仍在宛城家中,隻是她沒勇氣打開箱子來看看。
“四哥四嫂是婦唱夫隨,二人在閑暇時切磋過招,默契相合。”
四嫂如今一人守兩人城,帶著四哥的願望,駐守北境各城。
“六哥鑽研五行數術,天工機巧,六嫂你見過了,為了六哥在突厥王城潛伏數年,險些追隨六哥而去。”
六哥戰亡,北境軍械,倒退數年。
“七哥愛煞了陶淵明,總盼著天下太平時能學五柳先生鋤豆南山,他在北境真的帶著百姓種糧了,如今產量高的麥,還是曾經七哥帶人育的種。”
十二哥好吃,多少也受了七哥影響,七哥花樣多,曾在家裏給穀脫過殼,總說自己煮出來的東西最香。
“八哥好書,天文地理,奇門遁甲,是個書癡,眼睛不好,姑母還送過他水晶鏡子和玳瑁鏡子,戰場上,隻拚出了他的甲,那鏡片碎得隻剩架子。”
十三哥收攏了他所有的書,卻一本都不敢打開。
打開總是要哭上一回的。
“九哥愛觀星,會各種占卜,九嫂與他趣味相投,日常把人都會死掛在嘴邊的九嫂,一早就備好了自己的棺材,卻從沒走出過九哥的死。”
日常隻聽搖錢之聲,卻甚少解卦了,從前算生機,如今求死卦。
“十哥還想走科舉入仕的,做一方父母官,為民請命。”
為大涼千千萬萬百姓而死,他自言百死不悔,可生者如何釋懷?
“最神奇的是十一哥,他一心想入道觀,想修仙,連道號都給自己取好了,叫逍遙道人,聽著就不怎麽正經。”
太子殿下坐起身來,擁住蘭時,“我知你難過,想哭便哭吧。”
蘭時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憶兄長們,能夠平和地將他們的故事講出來。
此刻才驚覺她早已淚流滿麵。
有些怕淚水滴到太子殿下傷口上,忙用袖子擦幹眼淚。
她悶悶道:“我還好,如今可以踐行那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了。”
九泉之下的薑家人,都能安息了。
往後的薑家子孫,可自去做些自己喜歡的事了。
“如今突厥這爛攤子還未收拾幹淨,我得留在這裏,初一哥哥,你能回京替我穩住局勢嗎?”
突厥使團還在京中,突厥覆滅這消息瞞不住的。
雖說那使團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但如何安置倒成了個大問題。
突厥王室的確是覆滅了,可突厥並未滅國,北境軍做不出屠城焚國的事來,若是突厥人群情激奮,結成勢力起兵反涼,那北境又將是戰火不休。
這事是她做的激進了,可她從前世來,沒法容下突厥這顆毒瘤。
寧願畢生都收拾殘局,也不許突厥長成氣候!
太子殿下從蘭時懷中退出來,懨懨地趴回**去。
“說到底還是怪我不是文弱可人的菟絲花,不能日日軟床安枕等先鋒官歸家,如今要被先鋒官用完就丟了。”
幽怨,幽怨地很。
太子殿下小家子氣起來,可難哄了。
悶在枕上任憑蘭時捧了兩次都不肯抬頭。
“兩——”
“你敢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就生根長在北境軍營裏!”
二人同時喊出,蘭時的萬靈咒被太子殿下堵住,於是她從善如流,不再多言。
安靜靠在一邊,等太子殿下自己說服自己。
事與願違,太子殿下不僅沒能說服自己,還想通了另一件事。
“不愧是發了願要做北境軍元帥的人,你從瞧見我出現在戰場那天就已經盤算到今日了是嗎,薑十四!”
太子殿下又坐起來,披了件單衣,與蘭時對質。
蘭時僵硬笑笑,在太子殿下態度逐漸強硬時,反將一軍,“那太子殿下派飛羽衛監聽帥帳又該當何罪呢?”
太子殿下棋差一招,柔柔弱弱地倒在蘭時腿上,“幕後主使在此,請先鋒官軍法處置。”
“那就罰你擇日返京,北境是我的天地,不是你的,初一哥哥是我一個人初一哥哥,卻也是整個大涼的未來,肩挑整個大涼,不必為我縮在此處。”
蘭時理順了太子殿下略顯散亂的鬢發,一下一下按著太子殿下額頭。
“如今你的心意,我已經知曉了,不會想著躲你,也不會想著嫁旁人了。初一哥哥,你何時做回從前那個運籌帷幄的太子殿下呢?”
她的心上人,是整個大涼最俊逸最不凡的人,不必縮在這小小的軍帳裏做小伏低。
雖然……她很受用。
“等此處事了了,我回京,與你成婚,可好?”
假寐的太子殿下雙目霍睜,恨不得尋來紙筆立下契約。
太子殿下急切確認:“先鋒官一言既出!”
蘭時笑著應諾:“駟馬難追!”
“我如今惹出來的事,乍聽之下是令人振奮,可冷靜下來細想便知太過激進,如今我也在想還有何法子平息民怨,不讓突厥全境百姓破釜沉舟。”
可尚未想出雙全法來,那大皇子被她斬了,那二皇子廢了,這老皇帝半死不活。
突厥皇室嫡係,幾乎被她一手薅死,當時是快慰,現在才開始覺著棘手。
連扶個傀儡出來都找不著。
“那我先修書一封給父皇,陪你過了年再走。”
新年已經不遠了,在大涼,臨近年關,天大的事,也得等著年後。
太子殿下早也仔細想過蘭時顧慮的那一點,所以才堅持留下來與她共擔,同生共死。
如今既然蘭時已經想得清楚,那他也不必非得留在這裏,但年一定要同蘭時一起過,一同守歲,一同看煙花,一起喝屠蘇酒。
蘭時讀懂了太子殿下眼睛裏的東西,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任由他的長睫刷在掌心,“蘭時今世隻與執玉哥哥長命百歲,相伴到老,絕不共死!”
她多清心寡欲的一個人,若不是夢中得窺前世,看她的初一哥哥一步一叩磕上那相國寺去,何至於醒來後色令智昏到那般。
“好。”太子殿下拉下蘭時的手,輕吻在她掌心,“咱們長命百歲,相伴到老。”
看,這不就談妥了,她守北境,太子殿下固朝堂。
蘭時取了紗布,將太子殿下背上的傷裹起來。
又翻出條毯子,給他蓋好,“先睡一覺吧,睡著後或許沒那麽疼。”
蘭時拆了首飾躺在太子殿下身側,主動寬他的心,“我同初一哥哥一起睡。”
第二日一早,蘭時仍舊一身女裝,披上鬥篷去了戰俘營。
突厥王待遇好,自己得了一頂帳篷,還有重兵專門把守,憑著這點兒餌,還真釣了不少魚出來。
突厥王被鐐銬捆在帳篷裏,腳上綁著軟繩,氣息奄奄的模樣。
蘭時用短刃拍他的臉,將他眼睛拍開,“我知道你聽得懂大涼話。”
突厥王出氣多近氣少,但還是盡力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蘭時,施舍一般對他說:“今日我守著你,放心,我絕不審你,周圍守衛也被遣開了,我就要你親眼看著,你的子民,是怎樣來送你上路的。”
當時留了突厥王性命,就是為了牽製突厥百姓,突厥城內若有勢力想另起爐灶,那必定得先料理了這名正言順的王。
不知這突厥王看著自己的子民對自己痛下殺手會作何感想。
那突厥王被十二刑訊了幾日,身上沒留下傷口,但也遭了不小的罪,昔日高高在上的突厥王,一身硬骨頭被寸寸削下來,如今隻差搖尾乞憐,讓人不齒地很。
“這就痛苦了?”蘭時帶著從陰曹地府爬上來的枉死北境軍的一身戾氣,“那我北境死在永夜關的將士又該怎麽說!”
死於蛀蟲和蠻夷的陰詭算計的北境將士,可都是青壯,身首異處,屍骨都拚不全,他們難道就活該去死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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