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祖的情況並沒隨著對青唯坦白而有所改善。
他的失眠症狀依然延續了下去,食欲雖沒怎麽受到影響,但整個人明顯變得比過往瘦了不少。
“要繼續這樣放任不管嗎?”午飯期間,衛東憂心忡忡又重啟了這個話題,“最近這麽重的工作強度,那小子要再帶著心病拚搏的話,會不會吃不消呀?”
“那能怎麽辦呢?”向陽戚眉思索著,“就算十六歲的少年喜歡上同班同學,被幹涉也會心存不滿吧,更何況他都二十六歲了。”
“我們總不能擺出一副長輩模樣,告訴他該怎麽做吧?人生啊,總有些苦是得自己熬過去的,我看就相信庭祖好了。”
向陽的話讓衛東很是錯愕訝然,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大兒子看了半天。
然而再怎麽看,他都難以將眼前的向陽和過去那個隻要事涉家人,無論巨細都必定熱心過問並親力操持的作派聯係起來。
“幹嘛?”
“呃,我隻是忍不住思忖:眼下坐在麵前的這個家夥,真是那個什麽事都要管的慕向陽嗎?”
“人都會變的啊。”向陽悠然往嘴裏送了一塊豆腐,“其它事倒還好說,但這事我們要怎麽介入?弄不好還會加重庭祖壓力,要是那小子厭煩回家、跑到外麵開酒店住該怎麽辦?”
他隻用了一句話,就成功讓衛東止住了想要介入的念頭。
“青唯的意思呢?”衛東又看向女兒。
“我想得和大哥差不多。”青唯答道,“該說的我都跟庭祖說了,我讓他痛苦難過時就盡管找我,我隨時都願意陪他一塊喝酒,可他忙到一次都沒找過我!”
“也好在他忙。”向陽夾了一塊紅燒肉,輕輕一拋,那塊肉就落到了青唯碗中,“忙碌的工作對焦躁或抑鬱的狀態是良藥,這是他該麵對的關卡,你們現在能做的就隻有祝福。”
這個觀點,青唯隻認同了一半,因為她有去見曉彤的打算。
無論從庭祖姐姐的角度、還是站在曉彤高中同窗的立場,她還是想親口聽聽曉彤會怎麽說。
當然,她不會讓這個家的任何成員察覺到自己這份意圖。
這頓午飯,圍坐在飯桌旁的三個人都各懷心事、亦都有各自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秘密——
向陽隱瞞了他繼續和盧靜往來的事,而衛東則將自己病情惡化的情況掩蓋得實在太好。
青唯他們都不知道:當胸痛到超出一定忍耐與承受程度時,衛東就會在飯桌下抬起一隻腳,然後去踩另一隻腳,製造新的痛感去稀釋胸膛下的持續性刺痛。
這種方法雖然笨拙,對衛東卻很奏效,他正是靠著各類這種小方法不讓自己被受困於胸痛的症狀裏太久。
隻是他不曉得這些土方法自己還能用上多久。
他胸痛的區域漸漸不太固定,有時居然還擴展到了肩背部,某晚一度劇烈到讓他飽嚐了宛若刀割般的折磨,最難以忍受時,他甚至緊緊咬住手腕、留下一排清晰可見的牙印。
所幸如今是晚秋,他還能用長袖掩蓋那排牙印,否則青唯他們勢必會一齊非得追問出個緣由來不可,那樣可實在難以應付呢!
這天下午,在準備快馬加鞭把“民家餐館的大叔們”兩個賬號更新內容給趕出來時,青唯收到了世楷的微信。
“在幹嘛呢?”
“你又在幹嘛?”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世楷配了個流汗的表情,“我剛給幾個病人治完牙齒,趁著喝杯咖啡的空檔,就發個微信問候下你。”
“真羨慕你,牙醫真賺錢呀,你忙的每分每秒都可以折合成人民幣來計算的。”
“哪像我,每天端著盤子跑來跑去、再怎麽為賬號內容絞盡腦汁,也得把一份錢掰成三份花。”
她調侃道,看著對話框裏他發來的文字,不知為什麽心情一下子就變得輕快起來。
“既然如此,你就安安心心當個牙科診所老板娘不就好了?”
“什麽?”
“診所又不缺你一口飯吃,你把餐館客人招呼得那麽好,不過換個平台幫我招呼牙疾病人而已,剛好我這邊也缺個宣傳端口。”
“條件很誘人,不知道薪水多少?”
“感興趣嗎?”他接連發來好幾張叉著腰開心大笑的卡通表情圖片,“明天就是周末,不如和我還有述哲一塊吃個晚飯?”
“不是說好要談薪水麽?怎麽又突然跳到一塊吃晚飯這個話題去了?”
“唉,還不是一回事麽?我們都誰和誰呀!不管你是要當牙科診所老板娘、還是想聊診所的招待或宣傳工作怎麽做,都可以吹著江風慢慢聊啊。”
“吹著江風?”
“嗯!我想定在老碼頭那邊的濱江餐廳,吃著燒烤、吹著江風,感覺應該很巴適吧?!”
她留意到他故意用了“巴適”這個四川詞匯,討她歡心的意圖昭然若揭。
“我答應你了嗎?”
“怎麽?你沒答應嗎?”他配了個大驚失色的表情圖片,“我昨晚就和述哲說好了,那該怎麽辦?那孩子對周五晚的燒烤明明滿心期待的……”
青唯刪掉了還沒發出去的“我想那孩子應該不會很樂意看到我吧”這句話。
在和述哲有限的幾次接觸與相處裏,她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帥氣早熟的小男生對爸爸的獨占欲,以及對任何可能成為繼母的女人所抱持的警戒心。
世楷在通曉人心方麵要遠勝於她,想來該是親子之間存在天然濾鏡的關係,以至於他並未發覺兒子所隱藏起來的心思和顧慮。
親子關係實在是這世界上最複雜、最微妙、最難以揣測卻又最難以割舍的關係之一。
她不由得暗自感慨。
縱然她母親早逝,近期又和父親關係有所緩和,但如今站在三十五歲這個年齡關卡,她仍很難厘清自己與父親之間微妙的相處及感情。
這次微信聊天,最終以她接受世楷的邀請告終。
盡管沒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她能從那些字裏行間還有所配發的表情圖片裏,感受到他歡欣愉快的心情,於是她也相應受到感染,非但打字變輕快了,整個狀態也隨之鬆弛了不少。
同一時段在新埠島的拾貝公園裏,向陽和盧靜剛好信步走到海邊。
這個公園並沒有太明顯的開發痕跡,原生態濱海環境被保存得還算完好,沙灘上遊人和健身愛好者都不多,盧靜忽然向秋千走了過去,接著興致勃勃地坐了上去。
“這裏居然還安了秋千。”她雙腳用力一蹬,秋千仿佛被激發了活力一般,緩緩離開了地麵。
向陽停下腳步,看向盧靜的眼神裏隱約有些拿她沒輒、當中又摻雜了一些對往事的追憶及懷戀,而她顯然並沒錯過他的這些情感變化。
“向陽,你還記得嗎?”她**著秋千笑問,“我們以前一塊到白沙門玩耍的時光?”
“啊,你說那個啊……”神情清冷的他,剛應了一句便又沉默了下來,轉頭看向眼前那一片色調深沉的海,眸子裏泛起一絲混雜著感傷與惆悵的暖意。
盧靜並沒為此不悅。
因為她發現自己這句話正一如所期地觸碰到了向陽的記憶閘門,而那些曾與她所共渡的過往,想必當下正浮光掠影般地自他腦海裏重現。
這正是她今天將他約到這裏見麵的目的。
“那時候的白沙門公園真是什麽都沒有啊,就是一片空曠的沙灘和連接著天空的大海,而且那大海還一點都不清澈!”
“可是這樣的公園,我們卻騎著自行車去了一遍又一遍。”
“因為時常會有溺水的新聞,你總不讓我往深一點的地方走,拉著我在沙灘淺處慢悠悠閑逛,海浪經常湧上來拍打我們腳踝。”
“向陽,那時候的海水真清涼呀,沙灘談不上漂亮,但心情卻很飛揚。”
向陽入神地看著眼前的海,盧靜的話一句又一句回**在耳畔,無論他是否情願,那一段段共同走過的時光都躍然呈現眼前。
他似乎看到當年那對赤腳踩在沙灘上的少年少女,放任海風吹亂發絲,縱容海浪追逐腳步,也沒鬆開連在一起的手。
被刻意封印了這麽多年,可重現的記憶仍舊如此清晰,簡直宛若昨天才剛發生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