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麽一些人,在你懷疑他之前,一定先懷疑你自己。

這些人好像生來就是搞傳銷的,他們做出的事明明和正常人八竿子打不著,但你總會認為和對方講道理的自己是傻逼。

陳非寒就是其中的翹楚。

“……怎麽會這樣。”

葉舟麻木地坐在“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雕像旁,眨了好幾次眼才確認自己身處現實。

我是誰?叫什麽名字?在哪兒來著?

他看了一眼滿臉無辜的陳非寒,實在忍無可忍地問:“你玩我呢?文理分科的考試都能忘,你怎麽不幹脆忘了自己腦袋在哪裏?”

陳非寒明顯理虧,但有種人就是越理虧越憤怒。他的架勢就好像全世界九成人口都會忘記分班考試似的,相當大聲地回應道:“半月假啊!高中生有幾次半月假?再說了,誰知道半月假的周六要考試啊,正常人都不知道啊!”

噢,好巧。葉舟窒息地想,全校師生都不正常,就屬你正常。

“唉。”他歎了口氣,懶得跟自家弟弟討論誰更正常這種問題。不管是從現實角度還是學術角度,該問題都已經正兒八經討論了十六年,每一年的答案都在摧毀自己的認知。再這麽討論下去,反倒是想要討論這個問題的自己有問題。

“想個解決辦法行嗎,”葉舟憔悴地看了雕像一眼,“就你,那腦袋連生成水的化學公式都記不住,別去禍害理科老師行不行。”

什麽話啊,陳非寒還想狡辯,但轉念一想他的確記不住化學公式——禍害物化生老師可以,禍害自己不行。

良久,久到當哥哥的都快閉氣了,陳非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寫申請,轉文。”

按道理來說,進個政教處就能解決的事實在沒什麽好為難人的。但陳非寒不同,他對政教處的熟知程度恐怕還高於“同班同學叫什麽”。如果采訪吳主任最不想見的人是誰,陳非寒這三個字保守進前三。

本著丟人不分早晚的原則,慣犯走進了辦公室。可惜今天的政教處諸事不順,早在他之前就遇上了麻煩。

剛進去,一個比自己高了小半頭的身影側靠著,昏昏入睡,身殘誌堅。木製的窗台養了幾株多肉,上麵的刺兒似乎少了一點,像是給誰扯掉的——噢,這人正在扯呢。

膽子真大,陳非寒嘟囔道,主任知道了能打死你。他往旁邊站了一些,假裝沒看見身高差距。聽到細碎聲音的男生側過頭,和陳非寒剛剛好打了個照麵。

從時間地點事件上來說,這算不上多好的開局。

陳非寒迅速撇過頭,為這驚為天人的顏值震撼了幾秒。

他是個隨便人,屬於短期記憶的腦袋。現在記著了就是記著了,過一陣子不記得就當這輩子沒記過。

這種腦容量能塞下一個連班級樓層都不一樣的學生姓名,全靠對方貼滿了整個教學樓的一寸證件照。這些照片走三步貼一張,達到了哪 怕短期記憶失效都能再讓你記住的驚人效果。

尹知溫。

國際班尹知溫。這人有個別名,幾乎在任何一個本校生的嘴裏出現過,叫做“人類的進化樣本”。

這種帥哥一般是不上相的。你橫豎隻能拍出他的五官,拍不出行為舉止間尊貴的高顏值氛圍感。陳非寒貧瘠的詞匯量告訴他,這要是個 女的,鐵定得是仙女。

……他語文水平也不太行,望周知。

“陳非寒,你又怎麽了?!”

吳主任聽到開門聲,多年平穩跳動的心髒突然有了劇烈起伏。一位老熟人從仙女背後鑽出來,手裏拿著觀感極差的白紙一張。

好你個陳非寒。主任不好意思地看向感情溢出的尹知溫家長,示意對方先把情緒收一收。這位已過中年看淡世俗的政教處領頭人朝門口瞪了一眼,示意老熟人趕緊把門關嚴實了出去。

誰知長達一年的交情竟毫無默契。陳非寒對上眼神斟酌片刻,很懂地把門關嚴實進來了。

吳主任兩眼一黑,心說這下完蛋。

負責分班審批的老師就坐主任旁邊,他剛審完尹知溫,心情還在“您沒事兒吧”的臨界點徘徊,轉眼一雙冷白皮的手又交了一份上來。這份表格的內容實在過於簡短,還沒整理完心情眼睛就已經看完了。

姓名:陳非寒 轉班理由:沒有理由。

表格最下方還打了幾處極傷大雅的草稿。

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審批老師強撐著腦袋裏的最後一根弦,告訴自己千萬別在領導麵前擺爛。陳非寒多少有點兒眼力見,交完馬上要走,老師急急忙扯住他說:“你把這當什麽表了?”

陳非寒莫名其妙,很體貼地小聲說:“申請表啊。”

“……”

尹知溫笑了一聲——真的憋不住。

兩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高中生迅速過了四個來回的眼神交鋒,由於沒有裁判,所以沒得出輸贏。這間辦公室的地理位置很好,窗外是老樟,遮住了晚夏的餘溫。站在吳主任身邊的女人看向了這邊,她小心地抬起手,卻又無力地落下了。

眼鏡片沾了些許霧氣,來不及打理的劉海落下一葉窗外的陰影。樸素的格子襯衫垂在老舊的書桌上,由於來去匆忙,車鑰匙也隻來得及拿在手裏。

“請問知溫在國際班表現如何呢?是不是壓力太大導致他轉文?”女人問,“據我所知,夏令營結束都可能拿到國際奧賽的培訓資格,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

高一算哪門子節骨眼?

陳非寒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邊吃瓜一邊接過了審批老師遞來的新表格。他低下頭,看了眼手上的白紙,臉色頓時垮了大半:“咋又填一次啊?”

審批老師忍了一下午,終於被這大聲量給激怒了。他拿起陳非寒的廢表,音調整整上揚了八度才說:“你看看你寫的什麽東西?!你交的申請表還是草稿紙啊?!”

陳非寒不甘示弱:“背麵什麽都沒有,我一不小心誤寫了。”

“你的意思是怪這表?!”老師之前交物理的,職業素養直逼雲霄,“你高一學的什麽東西?摩擦力公式都能寫錯還算什麽算?!”

站在一旁的尹知溫還在扯多肉,這一聽,笑得用勁過猛,差點兒摔碎花盆。

得虧兩人一吵,整個政教處亂成一鍋粥。吳主任左心房承受不住家長的哭訴,右心房承受不住陳非寒的精神攻擊,正要發作,男生很誠懇的聲音響了起來:“姐,您別哭了唄?”

聲音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姐?誰是你姐?

“您就是愛操心,尹知溫學理能考競賽,學文能拿保送,這麽優秀一個人,指不定以後還是什麽院士呢,”陳非寒扯著嗓子胡說八道,“咱就是說,有這麽爭氣的兒子沒啥好哭的……我還睡過了分班考試呢,您要是再哭,我也想哭了。”

政教處:“……”

你小子還挺光榮?

“說幾句啊,”陳非寒一肘子頂向仙女大人,“你媽媽看上去很難受啊,你怎麽老這麽站著不說話?”

尹知溫一怔,終於停下了扯多肉的手。他的表情出現了片刻的尷尬,既尷尬於自己沒發現,也尷尬於自己根本就不想發現。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他,他沉默了幾秒,妥協地苦笑道:“媽,是我想轉。”

末了,又篤定地重複了一遍:“是我想轉。”

十六年來,這樣的答案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尹知溫媽媽瞪大了眼,眼淚因大幅度的動作滑落了幾滴。她在茫然與清醒之間穿梭了一瞬,徹底地手足無措起來。

她從不知道兒子想幹什麽,想學什麽,她永遠隻來得及知道“我已經這麽做”的結果。

“我簽字,”女人的變卦速度令眾人始料未及,“在哪兒簽?”

“在二次審批表上簽就可以了,”吳主任蓄力的表情加載一半,如便秘般坐了回去,“陳非寒那孩子說話沒什麽禮貌,但的確在理,您家孩子優秀,學什麽都能學懂。”

“我們做老師的,倒也不會過分幹涉學生的選擇,想學什麽就學,不想學什麽就不學。早前聽說您從事國家行業,多少對兒子的學習情況不了解,擔心也是應該的。”

尹媽媽吸了吸鼻子,趕緊笑著表示感激。她一邊擦眼淚,一邊靦腆地和和吳主任握手。回過頭,又小心翼翼叫了一聲兒子的名字:“尹知溫。”

——她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了。

男生抬起頭,被迫從發呆中驚醒。他盯著門口的方向,隱約間還能記起陌生同學的囂張眼尾,和痞裏痞氣的說話音調。

“以後做決定的時候還是跟爸爸媽媽商量一下,”尹媽媽啞著嗓音說,“這一下子的,多少讓人擔心了。”

“嗯,”男生幾乎在用鼻子哼氣,“我知道。”

“吳老師,”她轉身抱歉道,“讓您看笑話了。”

“不用不用,很多家長都是這個反應,”吳主任擺擺手說,“像你們家這麽尊重孩子選擇的,反倒是少了。”

“我剛做老師的時候,學生的學曆都比家長高,選學科,選學校,都得靠自己掂量。”

“現如今倒是反了,”他笑著說,“世道還真是個怪圈……等下,怎麽少了個人啊?剛剛那亂說話的小子呢?!”

尹知溫指著門口:“偷溜了。”

“廣播!”吳主任登時火氣上湧,“讓廣播站給我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