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個莽胡子,而且是滿臉白莽胡。一頭白發,亂七八糟紮了個髻。穿著布衣,綁著褲腿,腳上一雙草鞋。

采蘩看他的白頭發白胡子,至少過了六十歲。

老頭似乎沒注意到這裏還有別人,轉身從灌木叢裏拽起老大一個包袱。大概很重,放在地上後,他低著腦袋蹲下,呼哧呼哧喘氣。

獨孤棠的手已經搭在肩後的劍柄上,並沒有因為對方年紀大而掉以輕心,但打消了把劍架人脖子上的念頭,咳了一聲,同時走到采蘩身前。

老頭抬起頭來,眼睛骨碌丟溜亂轉,然後露出一臉褶子的笑,“嚇我一跳。”

采蘩剛才就從獨孤棠身後探出頭來看了,笑著回應,“看不出老人家嚇一跳的樣子。”

“這麽大歲數了,也不是白活的。心肝哪怕在顫,麵上還得裝著不怕,因為欺軟怕硬的人多,有些凶猛的野獸也一樣。”老頭站起來,看看獨孤棠搭起的帳包,讚道,“這是牧民的紮帳法吧,看著就舒服。年輕人進到這麽深的山裏來,還準備得百般齊全,要去找天門梯?”

天門梯是天衣教掩藏教壇的編法之一,但采蘩不順階下,“不是,我們來找藥的。”

獨孤棠看采蘩一眼,對上她的微笑。想想也沒什麽可隱瞞,如果這老頭是天衣教眾,打就是了。

“找藥?”老頭的目光從獨孤棠身上再移到采蘩身上,“姑娘哪裏不舒服?”

居然看出來是她不好,采蘩再度老實回答,“我中了一種毒,叫彼岸兩生。”見老頭臉色變了,心想他很可能跟天衣教密切相關,不然不會知道彼岸兩生。三大奇毒的名稱在外是很少被提及的,除了施毒者和中毒者。

“老人家似乎很熟悉這片山,應該知道聖教吧。”她卻不急著指出來。

老頭眼珠子又轉,答道,“不太清楚,隻聽過一些傳說,卻是毫無依據。我常年入山采參,從來沒遇到什麽山神啊聖使啊這些。”

“是麽?”采參人。采蘩和獨孤棠對換一眼。

老頭看見了,“你倆不信?難道我這把年紀的糟老頭還能騙人?又沒好處。”

“老人家誤會。”獨孤棠應付自如,“進山前在望海樓裏吃飯,聽一個小二提起望海鎮有位采參人熟悉山裏,小二還讓我們找他領路,我和我夫人就想著是不是您而已。”

老頭哼了哼,“原來是那小子多嘴。沒錯,就是我。也沒他說得那麽熟,瞎摸,一半靠經驗,一半靠運氣。撞上你們是意外。”

“我一直以為秋冬之交是采參季。”獨孤棠四年獨行,也加入過山客。

“沒那麽多講究,尤其是百年以上的,快成精的那種參娃子,反而喜歡夏天跑出來亂竄,容易顯露行跡。”老頭說得玄虛莫名。

隔行如隔山,獨孤棠和采蘩心裏不信這種神乎其神的說法,但也不反駁。隻說山裏日頭沉得快,如果老頭不嫌棄,可以和他們待在一起歇過這晚,也可以吃他們的食物。

老頭挺爽快,點頭答應了,也撐起一個很小的三角帳。三人天南地北聊著,誰也沒再提天衣教和彼岸兩生,倒很愉快。夜深後,各自回帳睡覺。

夏風在山裏很清暢,樹葉沙沙好不悅耳。水流潺潺,編織著一首寧靜安眠曲。過了很久,火堆都燒熄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簌簌的輕動,有道黑影悄悄從三角帳裏出來,身上馱著一個小山樣的包裹,躡手躡腳走過草地,沿著溪流正要往上。

“老人家大晚上的不睡覺,抓參娃娃去嗎?”獨孤棠的聲音響起。

老頭差點向後仰倒,回頭看看,卻隻見一片漆黑。

“我在這兒。”哧啦一聲,火光出現,又拋起,落在草地的另一堆木柴上,漸漸燒旺了,照出溪邊大石上側臥的獨孤棠。

老頭還裝糊塗,“成精的參娃子夜裏發光,我本就打算半夜出發,剛才忘了告訴,又不想這會兒吵醒你們。話說回來,你怎麽在石頭上睡覺?山裏夜涼,小心風寒。你夫人身體不好,你要是病了,誰照顧她?”

獨孤棠坐起來,“多謝老人家關心。不過,我們夫妻兩個一向淺眠,老人家走歸走,動靜稍稍大了點,因此起來送行。是不是,采蘩?”

采蘩從帳中走出,淺笑盈盈,“可不是。離天亮還早,走夜路很辛苦,老人家要不要喝碗湯再去抓參娃?”

老頭幹笑,“不用不用,參娃鼻子很靈,聞到湯味還不躲得遠遠的。你們這對小夫妻真是熱心腸,可惜老頭子急著要挖參,不然今年冬天難過,否則一定與你們多處幾日。這樣吧,等你們找到了藥治好了病,到望海鎮看我去,我再好好招待。告辭了!”

獨孤棠跳下大石,正落在老頭麵前。

老頭有些沉麵,“年輕人,這是什麽意思?”

“老人家,沒別的意思,想跟您多聊聊而已。”獨孤棠作了個請勢,“剛才聽了您不少趣事,可還有一件事我們想聽的,您卻沒說。”

老頭不耐,“我今年六十快七十的人了,經曆的奇事怪事一大把,真要說出來,幾天幾夜都講不完。你們為這個不讓我走,豈不是笑話?”

“您說得對,但我們問的這件事應該不至於耽誤幾日工夫。”采蘩和獨孤棠夫唱婦隨,“我們就想知道,老人家和聖教什麽關係。”

“沒關係。”老頭吹胡子。

“您答得真快,就好像知道我們要這麽問似的。”采蘩做到火堆旁。

獨孤棠也不怕老頭跑,走過去真開始燒水做湯。

老頭撇撇嘴,“翻來覆去都你們說的,沒關係就是沒關係。這大山裏每年有多少遊商山客進來,你們知道嗎?難道個個都和天衣教扯得上關係?”

“我從頭至尾沒說過天衣教這三個字,老人家原來也不是一無所知。”采蘩從行李中拿出肉幹之類的,交給獨孤棠。兩人默契十足,實心實意要燉鍋好湯。

老頭一怔,強嘴道,“聖教就是天衣教,人人知道。”

“不見得吧。”獨孤棠開口,“天衣教是中原的說法,在南海郡知道聖教的人都不多,更別說天衣教了。天衣教借山神和天門梯的傳說隱藏在深山中,是連遊商山客都去不了的地方。老人家何不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並無惡意,隻想多打聽清楚,免得誤走了岔路。”

老頭背著包袱不放,“打聽再多也沒用,在我看來,你倆是有去無回必死的人了。”不裝了!對方眼利,再裝沒意義。

采蘩笑道,“我是去不去都會死——”不看獨孤棠都能感覺他的目光凶惡,當即改口,“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

老頭可不管獨孤棠凶煞,“的確。年紀輕輕中了彼岸,你也夠倒黴的。勸你們現在往回走還來得及,彼岸有一種腦香草能延長一年半載,腦香草在望海鎮的藥鋪子裏有賣,一般人不知道它這種功效,以為是補腦緩神的,所以不貴。”

“老人家知道得真不少,是天衣教的人嗎?”獨孤棠顯然不在心情,采蘩接著問。

“不是。”仍否認得快,但這次令人相信。

“那就是有淵源。”采蘩有耐心。她常能解開一些奇妙的難題,不光憑借奇妙的天賦,還有造紙養成的觀察力,接觸感,尖嗅覺,敏銳度。“老人家的包袱裏放了不少東西,好像是各種草香和泥香,也有蟲子。”

還是活蟲子。這一點是獨孤棠聽出來的。

“那又怎麽樣?”老頭心裏驚詫,嘴上不以為然。

“老人家恐怕不是山中的領路人,而是天衣教的領路人吧。”采蘩道。

老頭頓時鼓起眼,“你——”不可能會知道的!

“南海郡深山有山神和天門梯的傳說,凡人不得進入那片神聖的領域,但有一法。”采蘩娓娓道來,“每三年會有引路聖者在城鎮出現,若能遇之,便能成就聖緣。”

獨孤棠攪拌湯罐的動作慢下,連他也不曾聽聞。

老頭卻好似鬆口氣,“這不過是傳說。”

“但我發現,很多傳說都是有依有據的。”采蘩不受打擊,繼續說,“其實把神聖的領域換成天衣教,把引路聖者換成天衣教中的人,每三年下山收一些孤兒,才能解釋教眾是怎麽來的。”

老頭居然點了點頭,“你挺聰明的。對,天衣教每三年會到外麵收弟子,不止是孤兒,也有窮人家養不活,但資質不錯的孩子。那幾個下山選徒的人叫導使,隻是這些跟我卻毫無相通之處。我說了,我不是天衣教的人。這話不虛。”

“是麽?”采蘩幽幽一歎,“原來那本書終究記載不了所有的傳奇。”

老頭卻道,“你能知道這些,也算不錯了。我進進出出這麽多年,你倆是第一個能找到這兒。”放下包袱,往火堆旁一坐,“這湯聞著太香,給我來一碗,我就告訴你們我的故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