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海郡。望海酒樓。

“小二,還有桌子麽?”

正是用飯的時辰,客人一批批接著來,小二忙得轉不過,卻聽這女聲舒心,打著笑臉回頭說樓上請。看一眼,那女子戴著竹篾鬥笠,笠沿垂黑紗,青水絲袖結襟綢衣,白蒿蘩草漾波裙,柳腰纖細。除了發間一根古木簪,腕上一對白玉鐲,沒有別的飾物,但覺千金貴氣。他隻惋惜看不到真容,把腦袋晃得又左又右, 想著能否鑽個空子瞧清楚。

“看什麽,還不帶路?”

身後突然一道沉聲,好像頭頂打雷閃電,嚇得小二扭過頭。就見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身穿中原樣式的布袍,舊得褪了本色,腳上一雙步雲靴翻了毛邊。他翻個眼,剛想說凶啥,那男子卻走到女子身邊,正讓他瞧見背上一柄掌寬的大劍,也是破舊得可以。但他想起老板交代,人不可貌相,中原江湖離他們南海很近的。於是他噤聲,打著笑臉領人往上走。

小二閉了嘴,心裏活泛著,想那女子應該是千金大小姐,保不準身份尊貴,那男的就是個保鏢,打雜的。

“這些日子緊趕路,既然到了,進山前休息幾日吧。南海郡呢,舅姥爺書裏寫了好些有趣的景致,我想看。”女子道,語調說不出來的動人嫵媚。

“先進山。”男子的聲音卻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等你的--病治好了,再看景不遲。”

“小氣。”女子的語氣冷淡了些。

是小氣。小二想,要是有這樣的聲音對自己說看風景,他肯定二話不說,辭工不幹都要帶女子去。身後靜默著,他以為女子生氣時。聽她再開口。

“小二,你們這裏望得到海麽?”

這問題問那漢子幹什麽,應該問他呀。小二沉浸在美妙的音色中而浮想聯翩。

“問你呢。”一道雷劈下。

小二覺得腿軟,卻也回了神。“姑娘問我?”

笑聲如一串鈴蘭花隨風動,“不問你,難道問我男人麽?我們頭一回到南海郡,東南西北還沒搞清呢。”

小二聽到那男子哼了哼。但這回不是落雷,是滿意滿足心情乍好。這是一對夫妻啊!可惜,男的配不上,一身窮酸。脾氣還不好,有這麽溫柔的大美人陪著,卻一點不照顧。沒看到那女子的麵容。他想當然肯定是美人。

“回夫人的話。望海樓看不到海,但離海很近。您坐馬車出了城往東,約摸三十裏地,有個望海鎮,那裏就能坐船出海。我們老板是望海鎮的人,所以才取名望海樓。”

“這樣啊。”女子的聲音裏有些惋惜,“這麽近卻看不到——”

“我說了。等你病好了再來。”男子的語氣還是強硬,“你就惦記著,每天跟我念叨一遍,我不嫌煩。”

小二心想,不知這美人得了什麽病。他是個良善的年輕人,脫口便多嘴了。

“外來人都說南山裏麵奇藥異草多,但還有奇奇怪怪的毒物呢。我們城裏人一般都不往山裏走,也不敢。二位要進山,最好找個引路人。我給你們推薦一位,他正住在望海鎮,來往山中十多年,沒人再比他更熟悉山路了。”

女子很感興趣,才要問詳細情形,就被男子截了話。

“三菜一湯,葷素搭配好,快些上。”冷沉得,擊人心鼓。

小二不好再逗留,應了是就下樓。

女子摘下鬥笠,明豔照人的容顏,不是采蘩又是誰?

她無視對麵鬥笠下射出的不讚同目光,望出窗外,“一路不是在車裏吃飯,就是戴帽子吃飯,我長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幹嗎要我遮遮掩掩?趕路也就算了,現在就快進山,讓我透口氣。如果這時要找我麻煩,肯定也不是好東西,拿來喂遊蛟升雲。”

獨孤棠也拿下鬥笠。沒辦法,采蘩一露臉,這桌立刻成了聚光熱處,樓上吃飯的人眼睛都不看著碗了。他狀似不經意,目光慢慢橫掃一圈,頓時冷下不少。

“就是快進山了,才更要小心,也不知道城裏有沒有天衣教的人。”在采蘩身上的蠱毒解去之前,他不想浪費半點工夫。

“不是說在深山裏嗎?一般人根本找不到的神秘地方。”采蘩想看海,“我們去望海鎮跟小二說的那位聊聊,也許他真能幫得上忙。”

“我有地圖。”就在數日前,他收到莊王妃手繪的地圖。

“她離開那麽多年,未必記得清楚,而且又是毒沼,又是迷陣,有地圖也無用。三十裏地也就半天來回,去一趟吧。”是因為中毒的關係嗎?想她近來聽話得很,獨孤棠的氣焰反而越高,因此加重語氣,“我一定要去。”

“莊王妃在山裏出生長大,怎麽可能記不清楚?”不需要什麽引路人,他會帶她進入被南山人敬若神明的天衣教,然後治好她。

采蘩的蠱毒很奇怪。本來應該中蠱後就要發作,七天內該服第一瓶解藥,卻在兩個月後才疼痛難當。服下第一瓶藥劑後,到現在都沒有犯疼痛,已經又超過了一個月。邈手和丁二聯合得出的結論是,這條蟲本身生了病,因此毒性弱,攻腦也慢於預想。但不管是什麽原因,都為采蘩和他爭取了更多寶貴的時間。

不過,獨孤棠不敢隨意揮霍。

“你知道我運氣一向不錯,說不定去望海鎮有出乎意料的收獲。再說,就算沒有,一生能看一次海,也——”好字還沒說出來,桌子突然塌了。

獨孤棠硬生生捏碎了桌腿,臉上卻在笑,“夫人是好記性,卻怎麽老犯糊塗,總說為夫最忌諱的事。既然如此,我們幹脆在城裏住幾晚吧,看海就看海。你想幹什麽,我都不阻攔你。可我對你想幹什麽,你也別叫苦連天。”

采蘩咬唇,眼波若泓,當然聽懂獨孤棠的意思,那三日三夜的意思,“我不過要半日,你卻花幾日,十分不公平。”

“等你身子好透了,我給你公平。”嚇她而已,哪裏真住得下來,他受得煎熬別人根本看不到,開始做噩夢了,都。

“好,好,好,都聽你的,行了吧。”她欠他的,大概。

小二端著菜吆喝菜名上樓,先看到桌子塌了,再看到采蘩的容貌,當場怔傻在那兒。

獨孤棠雖然有點不爽,卻因采蘩收了玩的心思,也不再隨便吃幹醋,拉著愛妻換了桌坐。

吃罷飯,一點都不耽擱,直往深山裏行去。那時兩人都沒想到,小二口裏的那個采參人會成為他們旅途中的不速之客。

剛開始幾天,還能看到村落人家,然後隨著林子越來越密,再難見人煙。這日,告別了一個很小很小村莊。那裏的人說車馬都不能再前行,因為裏麵是山神居住的聖殿,還有通往天門的天梯所在,獨孤棠和采蘩便知道離天衣教不遠了。棄了車馬,背著簡單必要的行李,兩人在村人敬畏的眼神中步行進入原始森林。

要感謝紫鶥,避過不少致命地帶,在日光稀疏的茂密林中艱難走了數日,終於來到一片較為平坦的山地。有碧綠的草地,幹淨的溪河,陽光明媚燦爛。

獨孤棠決定紮個帳篷休息一日。風餐露宿的行進法,就算是他都覺得累,更別說采蘩了。但他的妻入山以來竟然一個怨字也無,讓他心疼,欽佩,更愛極了她。男人像他這般幸運,能有一個相伴走天涯的妻子,少之又少。

采蘩當然沒意見。她不怨,不代表不累。事實是,她的腳起泡,四肢泛酸,累得骨頭嘎吱嘎吱響。而且,後來獨孤棠背她越來越頻繁,她覺得這麽下去,還沒到天衣教總壇,兩人就會一起累死。

獨孤棠搭帳篷的時候,采蘩躺在草坪上曬太陽。曬著曬著,有點半夢半醒的感覺,想到一個奇怪的地方。

於是問獨孤棠,“天衣教人人會使毒,又不是人人武功輕功高強。這麽難走的山路,你身強力壯都走得氣喘籲籲的,對他們來說肯定也不易。就算其中多數人很少出去,可能一輩子也就下山一次,但有一個人不是來回得挺容易的嗎?”

“望山?”獨孤棠動作很麻利。這趟遠路,他在采蘩麵前顯示了無所不能,從搭夥做飯到宿夜安眠,還有充沛的體力“愛”她,完全符合千年狐妖的稱號。

“對。”采蘩舒服得打個嗬欠,翻身過來看他幹活,“你說,會不會有另一條路通往天衣教?”

“有的話,莊王妃為何不在地圖上指明?”獨孤棠認為可能性不大。

“我說了,那位王妃娘娘的話不可盡信。”親娘怎麽了?這位親娘丟棄她近二十年。“也許她和莊王一樣。莊王守著和向老爺子的承諾,一個字都不透露。天衣教神秘如山人心中的神廟,她從小在裏麵長大,哪怕離開了,哪怕天衣教落在望山手裏,仍不得不守護著。”

“也許——”獨孤棠突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采蘩立即默然。

前方不遠的灌木叢中一陣聳動,刷刷有聲,很快冒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