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馬,鏘金,頻頻喝聲。

這條街因餘府所在而名滿長安,四周坊巷多住城中名望,街上隨處走走都是誰誰家的公子哪哪府的小姐。這般金貴的坊市,此時不管誰誰哪哪,人們臉上皆驚慌失措,避之不及。

先有紅衣都府兵包圍餘府,再有藍衣帝衛軍舉聖旨捉人,撼動了廣深的烏棟棟的華宅美屋。餘求盤踞在長安幾十年來不可動搖的根基,在很多人想來會繼續不可動搖,卻在頃刻間岌岌可危了。

采蘩望著那兩扇紅漆大門,昔日連門房都趾高氣昂,這時卻在大批官兵麵前畏縮恐慌。即便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無論如何也囂張不起。但說打起來,她正想不知誰誇張,就聽笑麵一聲來了。從餘府兩旁急奔過來數百甲衛,與包抄餘府的都護軍和帝衛怒目相視。

“不愧是餘求。”天衣教主道,“讓皇帝先發製人他還敢還手。”一般重臣的話,也就坐以待斃,等著滿門抄斬的份了。

“難道他這時能造反成功?”她夫唱婦隨。獨孤棠支持肅公,肅公保皇黨,自然不看好餘求。哪怕對方真有當皇帝的實力,她站在反對麵了,必須挺到底。

“離長安最近的守軍大將是餘求家臣,三日前率兩萬兵馬偷偷朝這裏行進,今晚就能到城外。周帝因為童姑娘,運氣突然好得很,順風射箭,比餘求快了大半日。本來該兩敗俱傷,主公可不費吹灰之力傷北周之本。”天衣教主說這話可不是誇采蘩,不過再一次讓她明白她又攪了那個人的局而已。

“我要是成了你們的自己人,有一事煩請教主轉告那位,一次次壞了他的好事絕非我所願,是莫名其妙撞上的。”沒去燼地,去了南陳,新的路跟那位常常重疊在一起,導致她誤打誤中,根本不受她的控製。

“你是莫名其妙,主公當你命中克星。不過,主公接受老天爺的安排,欲將克星變福星,你別不識好歹。”

天衣教主雖然戴鬥笠,目光仿佛能透出來似的,令采蘩周身冷颼颼,點頭道,“這個想法真好,動不動就要人的命是最蠢的方法了,收服人心才顯本事。若那位能說服我,我也是可能投誠的。我一個小女子,世道不好的時候,靠強者才能安心過舒服日子。”

鬥笠下傳出一聲笑,卻冷,“別口是心非才好。投誠可不是靠一張嘴說的,總要經過考驗。像你這樣沒底子的,得一次次洗白,直到我們能看出真心。”

采蘩是混到哪裏是哪裏,當下不再說,隻看戲。

待到瞧清帶領帝衛的那人是黃煒,不禁奇道,“黃煒是餘求那邊的人吧?他來執行聖旨豈不是會徇私?把餘家人全放跑了也沒準。”

天衣教主居然回采蘩的自言自語,“黃煒是憑真戰功得到餘求提拔和周帝封賞的,雖與餘氏走得近,入朝堂時日尚短,政見上沒有明顯傾向餘求的行為,私交還好。周帝也很清楚,不可能把餘求信任提拔的人一律拔除,隻要能及時偏向,仍是可用的。黃煒這時就有機會成為堅定的保皇黨。”

黃煒是牆頭草?采蘩記得在煙雨閣看到他,鐵錚錚的漢子,很難把他和牆頭草混為一談。但要說他是餘求黨,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因為,不夠諂媚,個性十足。

“聽說餘求剛為他的孫女向黃煒提親,黃家還沒答複。真是時機湊巧,不然和餘家聯姻,估計周帝會猶豫要不要讓黃煒打前鋒。”笑麵說。這屋子的人對北周朝廷都能說上兩句。

“餘佳兒不是要嫁向五郎嗎?”餘求最疼愛的孫女許配了向琚,這不是秘密。

“不是餘佳兒,不過她那樁婚事也告吹了。餘氏滿門即便能保命,卻逃不出被貶為奴隸的命數。”天衣教主哼了哼。

“哎呀,五公子要傷心了。”說這話,采蘩可不替向琚遺憾。向家五郎一顆心可納百川,唯獨不容情。

“你這是幸災樂禍?”如果聲音也可以皺起來的話,那肯定就像眉毛一樣了。

“怎麽會?我替他惋惜而已,向餘攀親本是天大的喜事,娶餘佳兒比娶公主還好。”但是嫁給向琚的女子到頭來會被眼淚淹沒的。

“餘佳兒別說是公主,這會兒連街邊的小乞丐都比她好命。”天衣教主看采蘩離開窗邊,問道,“不看了?”

“我知道這世上愛看人倒黴的永遠比愛看人走遠的多,但我不喜歡。”餘求幫了沈珍珍,就像獨孤棠幫了她一樣,各人各法,所以餘求和她沒有太大的怨。這是一場權力鬥爭,她在邊緣,無需瞎湊熱鬧。

“說得倒是品德高尚,其實骨子裏漠不關心罷了。”天衣教主冷笑,“你夫君來了,你還是不看?”

采蘩身形一頓,略偏頭,餘光看到幾騎快馬,其中那匹再眼熟不過的千裏駒上,不是獨孤棠又是誰?另有莊王,定國公,黃煒之父,都是朝廷取足輕重的人。

如果這時候喊獨孤棠,不如喊莊王有用。天衣教主不知道莊王的另一個身份,也就不知道紫鶥和莊王是夫妻。要是很沒良心地把這事說出來,天衣教主會立刻跳窗找莊王算賬,笑麵貼麵說不定也會卷進混亂,她就能逃跑了。隻要豁得出自己的親娘去。

但最終,采蘩不過長歎一口氣。虎毒不食子,反之亦然。她的腳步方向不變,回到桌前自斟自飲。

天衣教主看采蘩半晌,“還算你識好歹。你要是敢喊你相公,張張嘴,我就讓你見閻王。”

這位根本搞不清狀況,情敵就在眼前,還管她喊不喊救命?采蘩心緒忙碌,語氣冷淡,“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你還真想逃?”天衣教主轉身看戲,話尾拋到采蘩耳中,“做夢罷。”

做夢?采蘩飲著小酒,含笑。

這麽說的話,她一直都在做夢,從重生那日開始。偏偏她的夢一定會成真的。趁三人看戲專心,悄拿了懷中婉蟬,在桌底板刻字。武林高手的耳目之下做小動作,無疑是走獨木,好在外麵正發生數十載難得的大案,洶湧如海浪一般的嘈雜蓋沒細微的求救音。

做完這一切,采蘩便聽見打鬥聲。她趴在桌上打盹,迷糊中兵器交接的鏘鏘沒有了。再過不久,耳中傳來了隱隱哭聲喊聲。睜眼發現已經耗過了半日,喊聲也近在樓下。

“我爺爺不會謀反的,他忠君為民,是大英雄。一定有人誣陷他,你們怎麽不查清楚就亂抓人?我不服,讓我見皇上!”

餘佳兒。采蘩提起點興趣,再次站到窗前。隻見餘佳兒披頭散發雙手戴木栲,已沒有半分公主的模樣,從天上落到地上不過一眨眼。

看管她的官兵不耐煩,凶煞煞推她一把,說了什麽。

餘佳兒怒瞪雙目,突然站著不肯走,“你們這些見風轉舵的家夥,我餘家沒受難時,個個搖頭擺尾像條狗,現在以為我們倒黴了,竟敢罵我?!你叫什麽?我要讓人砍了你的腦袋!”

官兵氣極,拿刀把子在餘佳兒肩膀上頂了頂,大概讓她快走的意思。誰料餘佳兒身子往旁邊歪,一屁股坐著嚎啕大哭。

采蘩望著餘佳兒在底下撒潑,暗道這姑娘沒眼力架兒。

“餘求不在裏麵。”她從上百個餘姓中看過去。

“今早周帝病危的消息傳出,他就進宮去了。當然有去無回。”天衣教主道。

“用皇帝病危騙餘求入宮,這主意真不錯。”采蘩以為這是一場騙局。

“誰說是騙?”天衣教主卻道,“周帝的身體早不行了,說是親征,也不過是幌子。正因為時日不多,才一定要把餘家弄垮。他要是比餘求走得早,太子就不可能登基,北周天子換成餘姓。餘求先周帝後,十分不好把握,老天爺還算幫忙。”

采蘩聽後心驚,“你們跟周帝的病危有何幹係?”

笑麵嘻嘻,“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周帝老來信道,想要長生不老,主人投其所好送他靈丹妙藥。前些日子,教主被周帝捧成神仙,接入宮中為他煉不死藥,卻不知是教主送他最後一程。要說這分寸和時候把握得正正好好,隻有主人這麽大本事。”

手漸冰涼,采蘩對那個人不再好奇,萌生強烈逃意。南陳太子之爭,北周皇帝生死,如此精於謀算,天下可得。然而這樣一個始終藏在暗處的人,能成為賢明之君嗎?

“餘小姐當街撒潑就能申冤麽?”這場騷亂引來了獨孤棠。

采蘩收攏十指,但同時感覺天衣教主如寒冰一樣的目光穿過鬥笠布紗,隻能不動,靜望著離自己不過一層樓的獨孤棠。照以往常跳的高度,實在不算高。如果能跳下去的話,他一定又能接住自己。

“童姑娘在想什麽?”天衣教主似乎很有興致了解采蘩。

“我在想,我和我夫君之間僅有一層樓,卻似生死之隔,若拚盡這條命喚他,值不值得。”采蘩如是想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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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啦,開心。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