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門上高掛白燈籠,今日有喪。

照理,貴族辦喪事,還是獨孤氏這樣的人家,應該車馬如水,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才是。但到中午了,門口冷清得連隻麻雀都不落。風在門外打卷兒,混著不知哪飄來的枯零葉子,大好春日似隆冬。

門房一開始百般精神,卻在半日清靜中消磨了力氣,吃過午飯就打起盹來,以至於完全沒有聽到外麵的動靜,當然也沒能及時迎客。

“有人嗎?”

他這才竄起,拿袖子擦著口水,腦子還夢著呢,嗚哩道,“誰呀?”

“南陳兩位使節大人前來吊唁,煩請通報。”

門房走到門口往外一看,呀喲媽呀,原本以為少夫人出身不好,全長安有頭有臉的人都不會給麵子來,這會兒門前街卻停了七八輛烏黑素縞大馬車。

南陳的旗子飄飄,已下車來的人們以一位十分俊美的年輕公子為首。那公子身穿烏冷素袍,烏色中泛銀紋,不知如何染的,是白菊盛放在漆夜中的圖案。腳上黑靴繡菊花絲瓣,頭戴木冠繞荊刺。來致哀,如此華麗,如此隆重。

門房沒見過向琚,卻也知道人們對南陳正使大人的盛讚,一下子清醒,上前彎腰作禮,“正使大人,大公子交待,凡有客人無需通報,小的直接領進去就行了。”

“在國公府當差的人都不同尋常大戶人家裏的,一眼看出我是誰。”向琚嘴角微微展開,今日溫和還在。

“小的一雙眼還行。”不算自誇,恰如其分的自信,“請各位大人們跟我來。”向琚之外,還有張翼,西騁,雲朝雲夕兄妹。

他們進了大門後,最後一駕馬車的車夫抬眼看看,正是邢老兵。他跳下車,默默無聲跟在使團人群後,也走進國公府。

向琚跟著門房,同時問西騁,“采蘩的師兄不來麽?”

“於良不信她死了,今日一早就出了門。”西騁想起於良震驚的神色,短歎一聲。

“左大匠離世不到半年,如今童姑娘又遭遇不幸,恐怕於小匠心裏難以接受。”張翼也歎,“此子雖鈍,倒也是稚子純心,等回到南陳,我調他當個記名弟子,幫左大匠教導。”

“張大人有心。”向琚點了點頭,這時眼前一空,來到一處院落。

院落四麵空蕩,前方紅柱黑瓦,高梁一座莊嚴的大屋,兩邊白花垂紙聯。屋子的門窗大敞,裏麵十分亮堂,但見白幔之下的棺木。不知風從哪麵吹進,白幔起又落,一點沒有陰暗傷懷之感。向琚的手在袖裏握緊,往屋裏走去。

屋裏隻有獨孤棠一人。他穿著灰衣披著生麻,坐在藤團上,麵無表情看向琚一行人進來,默不作聲,隻在他們行過禮後還禮。

張翼走到外麵,“想是又傷心又不可置信。瞧他那麽鐵錚錚的漢子,麵容枯槁,雙眼浸水泡一般。才成親一個月就喪妻,真是可憐。童姑娘也不像薄命的,怎麽會呢?”

管家上來帶他們去喪宴,向琚卻道,“張大人,你先領著去吧,我想再多留一會兒。”

張翼想起向琚對采蘩也有過情意,以為他需要跟心上的姑娘好好道別,心中再歎可憐,帶所有人走了。

向琚轉身回到靈堂上,旁邊卻多出了一黑一白兩道影子。

獨孤棠冷冷看著冷冷笑,“五公子,棠某感謝你悼念吾妻之痛,不過一次就可以了,兩次會讓我覺得心裏不太舒服。

“少帥為何不舒服?難道是人還沒死,所以可以嫉妒可以吃醋?”向琚腳步沒有停,身後黑白老人也沒有停。

獨孤棠卻盤坐著雙腿,紋絲不動,“是啊,我但願采蘩不是躺在這口冰冷的棺材裏,而是就站在我倆之間看爭風吃醋。”

“但願能不能成願,看看就知道了。”伸出手臂,向琚的指尖離棺木不過寸長。

一把看似破鏽的寬劍突然擋在向琚麵前,獨孤棠動若閃電,手扶著棺木,“五公子,你是個好雇主,不要破壞你我過往的情誼。”

“少帥,你我之間既然有情誼,你是不是該跟我說些實話?”緩緩收回手,攏在袖中又握拳,向琚溫笑。

“實話?”獨孤棠始終冷然,“實話就是,五公子作出如此行為,根本待采蘩毫無尊重之意。你以為她沒死?”

“她死了嗎?”向琚反問,又道,“我們都知道她不是能得急病就去的嬌弱女子,你那套說法一點沒有說服力。隻要讓我看一眼,看到人我自然死心。”

“你想看她,她卻未必想看你。我若開棺給你確認,幹脆棺材蓋就別蓋了,想要看她到底死沒死絕的人肯定不止你一個。那我這個丈夫是幹什麽的,連亡妻的尊嚴都守不住?她已死,請還她清靜。”獨孤棠不收劍。

“我不信你。”向琚再不擺親切的臉,到此已沒有必要。他和獨孤棠是絕不可能成為朋友的敵人,無論情場還是戰場。

“信不信,隨你。”獨孤棠也很清楚彼此立場不同。

向琚突然往後退去,白老頭一聲不吭就出了手。

獨孤棠劍花開在靈堂中,劍氣勁揚,守在棺木前,一步不讓。

向琚看兩人鬥得激烈,心卻越來越沉重。他本想若他堅持開棺,獨孤棠很輕易就讓他看的話,自己的懷疑便很可能是對的。采蘩還沒死,所以獨孤棠不嚴守俗禮,隻要能早點打發他。當然,獨孤棠不讓他看,他也可以由此想成空棺,卻覺以獨孤棠的聰明,不會用這麽簡單拆穿的伎倆。

這時,黑老頭對向琚說,“公子,我也上吧,速戰速決,免得驚動他人。”

向琚同意了。

獨孤棠一人對付黑白兩個前輩高手,沒有立刻顯露敗象,卻也漸漸力不從心,一不注意,右側讓黑老頭偷了空,棺材蓋被踢開。

向琚立刻繞過三人,湊到棺材前去看。

獨孤棠大喝,“向五郎,采蘩是我獨孤棠之妻,別的男人若看到她死後模樣,叫她的魂魄不堪。變鬼後難道還要讓鬼瞧不起嗎?你若對她還有一分真心,就不要看。”

向琚身形一頓,但隨即又動了起來,“蘭燁不信鬼神。人死如燈滅,采蘩若真死了,我與少帥之間也再無私怨。”雙手絲毫不避諱,抓住棺木邊緣,傾身要看。

獨孤棠眯寒了雙眸,竟在黑白二老的攻擊下突破出來,遊蛟發出嘯吟,朝向琚直刺過去。

黑白二老完全沒看清獨孤棠的動作,已心中大驚,再看到他居然要刺公子,更是大駭,連忙想跟去阻止,卻晚了一步,被反製得不能動。

獨孤棠雙手握劍,劍刃貼著向琚的脖子,“五公子要拿自己的脖子試試我的劍鋒?”

向琚被他逼離了棺木,“少帥,我若死在這兒,兩國立即就會開戰。北周似乎有勝算,但其實戰士疲憊,糧草不足,國庫裏銀子也不多了。而我南陳富裕,糧食更是多得放不下糧倉。兵馬多不過你們,但個個吃得飽穿得暖,打起來有的是力氣。到底誰吃虧,你心裏有數。”

“五公子拿國家大事論生死,對我卻是沒用的。北周南陳打不打與我何幹?我隻知道,你要敢再踏前一步,辱我妻,我便取你頭顱祭她。”獨孤棠並不說笑,“我數到三,五公子想清楚要如何做。”

“不必數了,到這個份上,我還不至於為了看你的夫人而賠上自己的性命。”向琚往後退,“蘭燁剛才過於衝動,得罪了。我不日就要回南陳,采蘩是隨使團一道出來的,如今卻不能一道回去,我擔著正使,身負重責,難免想要親眼確認真相。但少帥拚命護棺,尊死者為大,蘭燁較之慚愧。”

“好說。”獨孤棠答得簡短。

向琚拱手告辭。

“公子,這麽就走了?”白老頭不服氣,“那小子運氣好才脫身出去的,隻要再過十招,保準他趴地求饒。”

“他不是趴地求饒的那種人。”向琚道。

“公子走得這麽幹脆,可是有所發現?”黑老頭看得出來。

“我怕斷脖子,一點沒敢再往前,所以看不清躺著的是不是采蘩。不過——”向琚皺眉,“有一處我可以肯定,棺材裏的人絕對不是病死的。兩日前南山著火,你二人去打聽一下。”

“那兒跟這兒,有什麽關係啊?”白老頭問,卻被黑老頭一手拎走。

他們走後,獨孤棠正將棺蓋放回原處,從白幔後閃出一人來,抬手幫他。

“你是——”獨孤棠不驚慌,那人剛從屋後翻窗進來,他全聽在耳裏。

“我姓邢。”三十多歲,像大山一樣的老兵。

“邢老兵。”獨孤棠不陌生。

“想不到女大人還跟你提起過我。”邢老兵笑笑,目不斜視,不往棺材裏看一眼,“女大人尚在吧?”

“既然當了這麽些年兵,應該知道真相要自己找。”聽采蘩說起過的,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但獨孤棠從不隨便給予信任。

邢老兵居然歎息,“女大人那麽聰明,很難相信她會葬身於火場。”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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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