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兒?”采蘩問道。

“討早飯吃,爺爺說,家裏又揭不開鍋了。”說著別人看來很可憐的事,小混蛋卻興高采烈。哪裏像是去乞討,倒像喝喜酒。

采蘩知道這對爺孫都不在乎窮,無需自己憐憫,因此荷包裏隨時能拿出不少銀子來,卻也不動手指頭,隻道,“問你件事兒。”

小混蛋嗯啊一聲,“說吧。”

“我頭回來你這兒的時候,有個叫冬瓶兒的小丫頭跟你吵架來著,她是哪家的人啊?”采蘩心裏終有一點在意。

“那個就想嫁人的凶丫頭?”小混蛋眼睛骨碌一轉,“你問她做甚?”

“好奇。”在那所精致的宅第裏,半暈半醒之間,她聽到兩個丫頭的對話,雖不太確定,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長安城裏她走動不多,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地方,若論大戶人家的婢女,有印象的便是冬瓶兒和春瓶兒了。

“好奇呀——”小混蛋拖曳長音,“小姐姐,得讓你失望了,我還真不知道。爺爺雖然開紙鋪子,客人是什麽人,從哪兒來,我們是不問的。”

“你就騙吧。都吵著要嫁給你了,你會不知道對方的來曆?而且春瓶兒還送你爺爺酒,你爺爺不收我的,卻收她的,顯然是知根知底。”想蒙混她,除非老天爺把她的好記性收回去。

小混蛋果然苦臉,但很快賊哈哈笑答,“小姐姐真厲害,騙不過你,那我也說實話吧。我糊裏糊塗的,爺爺卻是真知道。不過,他肯定不會告訴你,畢竟能找到我們家的,多是熟客。不知道你找人幹什麽,萬一尋仇,那我們不是成了幫凶?”

小子想象力豐富,但說得不錯,透露自己客人的消息給外,是需要十分謹慎的。采蘩突然想起同樣不肯透露消息的疤眼,卻不知他想通了沒有,是否決定為麥子搬家北上。依她看,麥子並非對疤眼沒有意思,而是被人當成男子久了,沒有女兒家的自覺而已。若能鍥而不舍,未必抱不得美人歸。

“我說你們每回來都唧唧歪歪說那麽久廢話,我耳朵都出繭子了。到底進不進來啊,你們?老話一句,不進來就滾,別影響我生意。”老頭聲音從牆內咆哮出來。

小混蛋朝對著牆做個鬼臉,“小姐姐,你們保重,我要飯去了。”

“等等!”老頭突然叫住孫子,出現在門前,手裏抱著個竹筒,“你帶著那個長得細皮白嫩的小子到最熱鬧的集市去。”

小混蛋指指西騁,“爺爺,你說他呀?”

“啊。”老頭點頭,“這裏除了他,還有哪個男的比他白淨?”

於良幸災樂禍偷笑,采蘩也忍俊不止。

西騁當然來氣,“老人家,您這麽說不太——”

“沒什麽不太好。我那麽大歲數了,跟你們這些小輩說話還拐彎抹角嗎?該是什麽就是什麽。”老頭看西騁不服氣的表情,不急不緩道,“我問你,你長這麽大,有沒有上山采過藤?”

“沒有采過,但不意味著我不識料。”采原料這種事自然有人去做,他會分辨就好。

“我再問你,你有沒有賣過一枚紙?坐在紙鋪子裏招待客人也算。”老頭已經很清楚西騁會如何回答。

“我是造紙的,不是賣紙的。”西騁卻看不出兩者有何關聯。

“你想跟我造紙嗎?”兩個問題,但老頭都沒給答案,“想向我請教,那就把竹筒裏的紙賣出去,少說一兩銀子一枚。別想糊弄我,我都點過了的,總共二十枚短寸方紙。”

西騁大有意見,“造紙和賣紙根本兩碼事,不應混為一談。我誠心向您請教,但這個要求實在有些荒唐,恕我不能遵從。”自認在富家子弟中算比較不喜歡奢侈的,可是讓他沿街賣紙,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個麵子。

“老人家,這是您給他的過關題?”采蘩通透。

老頭哼了一聲,“看來這小子不開竅,算了,我不勉強。本來懶得理你們,看在姑娘挺聰明的份上,我也不想當不近人情的老古板,因此給你們各準備了一題。你們仨一起來的,所以過二則通。不賣紙也沒關係,隻有老實頭說得出昨天給他的壇子裏裝了哪些東西,你們就算搭到好夥伴了。記住,必須分毫不差,少一樣錯一樣都不行。”於良到了他嘴裏,變成了老實頭,目光十分銳利。

西騁經采蘩一點,這才明白過來,在心中權衡輕重。采蘩已過了一關,於良過不過幾乎可以預料,他總不見得比不過采蘩。而且,輪到自己的這一題大概是三人中最簡單的,如果因為自己豁不出臉麵而放棄,那比沿街賣紙還要丟人。

於良心裏著急,他這題鐵定過不了,即便和西騁老是針鋒相對,這時也可憐兮兮求他,“西大人,不就是賣紙嗎?能有多難啊?”真想跟西騁交換。

采蘩卻道,“師兄別這麽說,老人家出給西大公子的這道題其實並不容易。短寸方紙用於體麵的信紙或承載小畫,用途有限,卻要一兩銀子一枚,一般人不但買不起,也不會想要去買。”

她又對西騁道,“大公子不要勉強,這題難通,你不接受也是常理。我們不會事後埋怨你知難而退,懦弱無能的。”

什麽不埋怨?明明已經冷嘲熱諷了。西騁受不得激,熱血衝腦,揚聲道,“去就去,不就是賺二十兩銀子嗎?一個時辰足夠。”

老頭卻並無真心刁難之意,十分合情合理,“小子,和他們一樣,你有一日工夫,明天此時或交錢或還紙。第一,別想掏自己的腰包來充數,我讓小混蛋盯著你,你得當著他的麵銀貨兩訖。第二——”

老頭轉向采蘩和於良,“你倆不能找熟人充客人。這個我沒法盯,全靠你們自覺。不過有句醜話說在前頭,萬一哪天讓人揭發,我找丹老頭算賬,弄臭他的名聲。”

於良連忙撇清,“老人家放心,我和師妹跟他不熟,不至於踩他,也不至於幫他。”

“不熟,你們仨還齊進齊出的?”老頭還真有點沒想到。

采蘩這麽解釋,“臨時的。”

西騁瞥過兩人,提供最精準的回答,“我原本是禦紙坊的,後來進紙官署接替他們師父的官職,所以我們三人都在丹大人管轄之下。”

老頭對他揮揮手,“趕緊做買賣去,再耽誤也是你自己吃虧。”

西騁要走,小混蛋卻不肯了,“爺爺,我要是跟著他一天,豈不是餓死了?如何討飯吃啊?”

老頭拋出一道銀線。

小混蛋接住,立刻傻了眼,那是一塊少說一兩重的碎銀子,“您不是說揭不開鍋了嗎?哪來的銀子?”

“廢話那麽多,不要就還給我。”老頭吹胡子。

小混蛋跳腳,“哦——爺爺你騙我。明明家裏有錢,你還讓我去討飯!”討了那麽多年的飯後,今天醒悟,“你騙過我多少回?”

“我早說過,你造紙我出工錢。你卻堅持隻動腦不動手,那就得自己養自己。而且你也別一下子以為家裏富裕,隻不過前幾日有客上門,小賺一筆罷了。我還有酒錢要還,當然能省則省。”老頭為了逼孫子繼承衣缽,可花了不少心思,但軟硬兼施都沒有用,最終培養出一個厚臉皮的“小叫花”。孫子吃百家飯成了習慣,他每天趕孫子去要飯也成了習慣,一晃小小子如今長得人模人樣。

小混蛋鼓著腮,呼呼噴氣,哼兩聲,為西騁帶路去了。這個虧,必須悶吃,誰叫那是他親爺爺呢。

“你們的師父是左恒吧。”老頭轉而對采蘩和於良道,“可惜了,正是造紙術進入巔峰的年紀。經驗也有了,手上功夫也爐火純青了,又有天賦。多難得的人才啊,分明能成就另一個左氏,偏偏不夠長命,隻能借老祖宗的光,才能得個名匠之銜。”

“我師父才不是借老祖宗的光出名的。”於良捍衛師父的名聲。

“那就是借你師妹的光。”老頭看了看采蘩,見她神情不動,暗道穩重,能把握好心態,的確是塊好材料。

“你沒見過我師父造的烏雲,所以才會那麽說。我告訴你,就像大家都造不出高麗綿繭一樣,也沒人造得出我師父的烏雲。”采蘩和西騁這兩個學習力那麽強的人至今還沒仿製成功,於良因此敢反駁。

“烏雲?”老頭眼睛一亮,“我怎麽未曾聽說過?什麽樣的紙?拿來讓我瞧瞧。”

“烏雲共五枚,三枚進了宮,一枚在丹大人手中,還有一枚已下落不明。”其實讓她浸到水裏,為了抽出裏麵的秘密,徹底毀了。

“既然你倆是左恒的徒弟,難道他沒有教你們造法嗎?”老頭熱衷於造紙,但凡聽到新紙名,一定會弄到手來鑽研,然後造出更勝於原創者的紙。

“我們隨師父學紙的時日很短,隻學基礎功。”采蘩言簡意賅,切入正題,“老人家,是不是該看看我師兄通不通得過了?”

“隻學了基礎功?”該信嗎?一個造出了左伯紙的姑娘。雖然他曾說過造左伯紙並沒什麽大不了,卻有一個技藝精湛的前提。“好,老實頭,說吧。”

會不會又讓他詫異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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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