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到長安正南城樓時,白靈長籲一口氣。她在教中與畢絹同輩分,都是護法,但畢絹是教主的如夫人,地位上高與她,因此不得不聽從畢絹的指派。雖然人人看她是畢絹的親信,她卻是出於無奈才選擇了這個不太好伺候的女人。教主本有三妾,因畢絹生了兒子,原本勢力差不多的三大護法之間出現傾斜,教中很多人開始巴結畢絹。畢絹又有手段和野心,如今成為護法中最強的力量。她隻是個比別人努力,製毒有些天分的孤女,自然要找個大靠山才能在明爭暗鬥中得以幸存。
隨著天衣教的重心往中原移,她能感覺到教中越來越富,教中人的架子和脾氣也越來越大,原本密製的毒藥就像蒙汗藥一樣輕易給人。她膽子小,很不安,卻無力說些什麽。就好比這件任務,讓她殺一個仆人,女扮男裝混進南陳使團,事情走向已遠遠超出她所想,但她必須執行到底。她見過畢絹殺手下人,並沒有半點憐憫。
畢絹可能不放心,另找了一人協助她。將姬雅藏在使團中的主意是她想的,正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怕,對北周四方將,南陳正使,冷豔的童大姑娘,還有圍繞在他們周圍的那些人,她一點逃得過他們追蹤的底氣都沒有。所以一如往常,她收翅蟄伏,希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然人人急著往外搜尋,卻忽略了大本營。
一切照白靈的計劃有條不紊進行,畢絹這時應該也已經到了長安,隻要進城把那兩個丫頭交出去,就沒她的事了。然而,從獨孤棠回來之後,不知怎麽她有大禍臨頭之感,哪怕沒有人多看她一眼。想來想去,勉強能稱為異樣的地方大概就是為什麽他們不再去找那兩個小丫頭了吧,但也有可能因為長安就在眼前,而離約定的十五隻有三日了。
為了避免他人起疑,除非下指令,否則白靈會同看守兩個丫頭的小兵保持看不見彼此的距離。可是,她突然很想確認一切無恙,畢竟都能望見城樓了。想到就動,趁著周圍人人情緒高漲,她滿麵堆笑,鬆了韁繩,不著痕跡得退到隊伍後麵。很快,她便看到了趕車的小兵。那家夥搖晃著腦袋瓜,有一下沒一下甩記鞭子,好像昨晚喝多了,惺忪著眼十分困盹。
白靈瞧見他至少安坐在那兒,就放心了,調轉馬頭回隊伍前麵去。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她才剛走,那小兵就往後倒進車裏,車夫座上換了一人,而且她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有心人的眼裏。
“長安到了!”一聲聲喊號直傳進采蘩的耳中。
她從車窗往外看,隻見城樓上飄揚著五色彩旗,鼓樂震天。受獨孤棠之命,特在采蘩姬鑰車馬左右保護的尉遲覺告訴她,周帝對南陳這次的出使很重視,特命中書令帶了官員在城門口歡迎遠道而來的使者,且撥出西園昆湖給使團的人住。西園昆湖本屬天家別宮,不是什麽人都能住的。
“不過,我們可不是使團的人,最好另覓住所。”采蘩沒忘了“遊山玩水”的名義。
“老大都安排好了,在西園昆湖附近置了,哦,不對,是借了一處園子。”尉遲覺想起老大特意吩咐要說清楚是借的,糾正之後,又道,“地方不大,好在離昆湖不遠,又清靜。”
采蘩知道有人窮得叮當響,忍不住笑,“請幫我謝謝他,花了多少定銀,回頭告訴我一聲,我還給他。”
“老大說不用,這銀子他會問正使大人討。”老大的原話是,冤有頭債有主,采蘩雖以私人名義出行,其實與使團成員無異,該筆費用應該由南陳官家來出。
“也是,我怎麽完全沒想到呢?”采蘩恍然大悟,坑向琚的銀子,她高興。
身旁擠上一顆小腦袋,揉著眼睛沒睡醒的模樣,“大姐,外麵好熱鬧,放炮仗要過年了?”
采蘩將小腦袋輕輕按下去,對尉遲覺道,“若是可能,抄小路走吧,我可不想被人當猴子把戲來看。”她看到城門裏人山人海,不由有些眼暈。
“我得問一聲。”尉遲覺對那雙溜溜轉的大眼睛笑了笑。找獨孤棠去商量。
小腦袋,大眼睛,它們的主人是姬雅。采蘩提前找出了白靈,獨孤棠也提前救出了雅雅和秦箏。至於小兵,不但一問三不知,更是心思歹毒,想暗算獨孤棠時,被他結果了性命。白靈看到的,隻是小兵的屍體。
采蘩抱緊雅雅,失而複得是喜悅的,卻再不想經曆一次,“雅雅,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在壞人沒有抓起來之前,不可以隨便露出你的小臉。”
雅雅吐小舌頭,“我真得忘了。”又看看仍在熟睡的秦箏,“大姐,為什麽箏兒手上的黑線消不掉?”
小兵的藥瓶裏已經沒有綠丸了,正因為如此,不能驚動他的同夥。采蘩想到這兒,答非所問,“很快就會消掉的,雅雅不要著急。”
雅雅吃塊點心,打起嗬欠。六歲大的孩子,經過近十天的驚嚇和饑寒,身體此時極弱,趴在采蘩的腿上,閉眼就睡沉了。
過了一會兒,尉遲覺回來,說南陳兩位正副使要入宮赴宴,暫時無心管她同不同行,所以抄小路避開夾道的人群也好。於是進城門後,他領采蘩等人的車馬離開大部隊往城西去。
使團的人都沒注意,白靈也沒有,直到進了西園,她才發現采蘩一行人並未跟來。以為自己把人藏得滴水不漏,還有點小得意。而入夜之後,趁著向琚張翼他們都在宮中,其他人忙著安頓,園子裏幾乎沒有防守戒備,她決定把兩個丫頭帶走。但怎麽也找不到小兵,最後開始狐疑的她隻好找馬車。
馬車很好找,和其他馬車停在一起,白靈來得及時,見一個馬房仆役正在卸車,連忙假借張翼的名義,說要用這駕馬車。
仆役一邊幹活,一邊好奇問道,“那位東葛大人都已經不在車裏了,怎麽還上鎖啊?”
“怕晦氣吧。”白靈隨便敷衍,“實話告訴你,張大人得了一卦,說這車最好別留在自己手上,以免發生不幸的事,所以要我連夜將這車處理了。”
仆役哦了一聲,“怪不得趕車的兵兄弟說他全身不對勁,原來是車晦氣。那位東葛大人在南陳那會兒多威風八麵的,誰想到出去一趟再回來卻成了這副傻樣,說不定真是撞邪了。這股邪勁要是留在車裏,那還了得。”離那車遠一點。
白靈對東葛青雲不關心,“你見過趕車的那個兵了?他人呢?”
仆役一努嘴,“剛才還在,然後說肚子疼要去解手,八成這會兒仍蹲臭屎坑。要不要我幫你去叫他?”
白靈有鑰匙,利落打開鎖,往裏麵看一眼,身後的火光正映著車裏隆起的兩團暗影,想看仔細,卻聽腳步聲近,連忙關上車門落下鎖。
仆役嘿嘿笑兩聲,“你不怕晦氣啊?”
白靈不跟他多費唇舌,駕著馬車就走。
馬車一出門,那仆役立刻摘下小帽冠,黑發成馬尾,是遊俠兒的瀟灑發式,“扮男人還挺像,不過都說這車晦氣了,你倒黴可別怨我。”說罷,牽出一匹烏黑鋥亮的駿馬,身輕如燕翻上馬背,尾隨白靈而去。
白靈由西向東行,過了大半個時辰之後,來到一圈白牆黑瓦的宅子前。她踩上大門前的石階,準備去敲門交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想清楚再決定要不要敲這個門。”
白靈動作一僵,回頭看到車頂上坐了一個人,不由驚詫,“你……你是……”獨孤棠!
“多謝你領我來這兒。”這宅子裏的主人十之八九是殺他妹妹的真凶,獨孤棠非常想看看那人的真麵目,哪怕采蘩跟他描述過。
白靈死死盯著車門,恨不得瞪穿門板,可以將裏麵看仔細。
“不用瞪,裏麵隻有幾隻枕頭。”白靈瞪不穿門板,但獨孤棠看得穿她,“兩個小姑娘早就被救走了,而你的同夥——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白靈聽得懂其中的意思,“這裏如同我自家的門口,隻要我一喊,你也會沒命。”她的手欲往袖子裏伸。
“我沒命,你也沒命,彼此彼此。”獨孤棠腳跟輕踢著車板,“第一,你空手而回。第二,你暴露行藏。裏麵的人能饒過你嗎?”
白靈想起畢絹的狠毒,不禁一顫,“你想怎麽樣?”
“你不怕招人來開門,想在這兒把話說清楚,我倒沒關係。你是天衣教人,我不是。我可以轉身就跑,你不可以。”獨孤棠無聲落在車夫座上,“或者,我們換個地方再說。”隨她。
白靈看看身後閉緊的大門,一咬牙,走下台階,上車。獨孤棠說得沒錯,她的任務失敗,又把畢絹的藏居地暴露了,是沒命活的。
采蘩說,能造那種梅花箋的人,心中或許還有純淨的藍,可以試著爭取一下。
獨孤棠瞥白靈一眼,不知道這算不算爭取過來,不過至少有這個可能了。甩繩,馬兒撒開四蹄,馳入夜色中。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