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東葛青雲對女人不會太放在心上。娶妻是為了傳宗接代,娶妾是為了調劑情趣,在外尋花問柳是應酬也是風流。沈珍珍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兩家住得近,沈珍珍與他的妹妹是閨中蜜友,他與沈家大兄也有交情,因此常來常往。他對沈珍珍的中規中矩挺滿意,不過沈家隻出了七品官,就算富甲一方,他本來也沒打算同意與之結親。他希望能娶長安的名門閨秀,而非當地半官半商的千金小姐。然而,最終他沒反對,卻是因為沈珍珍身邊那個妖媚的婢女——采蘩。
那個眉目便能傳情,身骨仿佛魅蘇,清冷又獨待他溫柔似水的女子,從一開始的輕瞧到中間的抵觸卻難耐,再到後來的動心,他想將她納為己有。而她說了,他不給一個名份,她寧可嫁給等著娶她為妻的鰥夫商賈,也絕不可能委屈自己任他無禮輕佻。
采蘩是沒有姓氏的沈家奴,想要名正言順納了,就隻能通過沈珍珍。所以,他答應了親事,並讓沈珍珍帶采蘩陪嫁過來。沈珍珍當時一口應承,他覺得她的身份雖然不夠高,但至少聽話又能容人,心中挺寬慰。誰知,他去長安月餘,回來才知道采蘩和她爹因盜取沈家財物被捕入獄。他倒也不是什麽都沒做,遣人去了官府打聽,但人證物證俱在,又有沈老爺發話必要追究嚴懲,若代采蘩出頭,對他名聲有損,且影響仕途。適時,沈老爺送了五萬兩現銀給他打點官場,他便默不作聲了。采蘩再美,終究不過一個女奴,他更不會為了任何女人放棄野心。
他懷疑過是沈珍珍耍的手段,成親後便對她冷落了一段時日。但沈珍珍居然主動幫他張羅了一房美妾,還將她身邊最漂亮的陪嫁丫頭送與他暖被,他便以為自己錯怪她了,漸漸與她親近起來。她又確實是個理家的賢內助,出得不少好主意,幫他應酬送禮也總恰到好處,更和餘求的千金結拜姐妹,為他打通了餘求這道關。父母說,沈氏旺夫。他果然一路平步青雲,如今在長安落戶安家,得到餘求的重用,他自然也算官場新貴。
有一天沈珍珍提起采蘩失蹤的事,他差點想不起那是誰了,隻道一個手腳不幹淨的女婢,失蹤便失蹤了,不必記掛。
東葛青雲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他不記掛,但采蘩以這般華貴的姿態出現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以前,她隻是一個很美很會勾人的女子,泡得一手好茶,頗懂情趣卻無甚見識,隻要他送些金銀首飾和漂亮衣服就會心情好。她對作他的妾隻提了兩個條件。第一,冠他東葛的姓。第二,保證給她一生的富貴。那樣一個淺薄的女子,如今一張嘴如刀子,犀利又令人高不可攀。她已經富貴到跟他身家媲美的地步,但她不會再對華衣美服多看一眼。她一身明亮清爽,連寶石玉珠都不佩戴,卻散發耀目的光輝。
明明是一個人,他堅信。可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脫胎換骨了。
不過,任她如此逃脫出去?東葛青雲不由冷笑。童氏采蘩,童家大小姐,又有四大士族之一的姬氏庇護,而他隻要捏緊她那不堪一提的過往,讓她成為他的人,他將得到怎樣的助力?她不為妾,便許她平妻。若是不肯,他總有辦法證實她的身份。是繼續當大小姐,還是回周當奴隸,傻子都知道如何選。
等著吧,采蘩,你盡管這時得意,很快就得求我幫你保守秘密了,我們慢慢算你過去那筆爛賬。想到這兒,東葛青雲受了氣的鬱悶心情一掃而空,又拿出長袖善舞的本事與客人們應酬起來。
而這會兒,丁小正坐在采蘩對麵,也不管雨清如何瞪眼,笑嘻嘻拿起水果來啃,“小姐要是不喜歡那個家夥,阿小可幫你解決了他。”
采蘩和東葛青雲之間的對話,丁氏四兄弟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錯,小姐一句話的事。”丁大認為,既然打算長久跟著這位姑娘討生活,是時候主動爭取一下表現。
兩兄弟這麽一說,采蘩就知道,他們不會管她過去是誰,隻管為她做事,不由一笑,“我確實不喜歡他,不過他的命我卻不想要,你們若有本事讓他等會兒在眾人麵前出醜,又不讓他知道是誰做的,我便從下個月起就給你們發薪俸。”其實四兄弟那麽好用,她決定留他們。
“包在我們兄弟身上。”不殺人?那簡單。丁大拉丁小出去,順手也撈一果子。
雨清聽不懂采蘩和丁氏兄弟在說什麽,並沒有多嘴打聽,但道,“小姐也太縱容他們,一盤果子讓他們的大嘴都快吃光了。”
“這果子也不是自家的,你幫誰心疼?”采蘩輕笑出聲,“再說,若這般就能換到心情大好,別說一盤果子,一百盤我也給。”
日頭有些偏西時,船靠了岸。姬三看似喝了不少,晃著步子來到采蘩麵前,麵泛紅潮。
站在舢板上準備親身送客的東葛青雲,見此情形,心中撚壞,大聲道,“剛才是哥哥扶妹妹上船,這下得靠妹妹扶哥哥一把了。童大姑娘,你三哥喝得可真不少。”
采蘩隻淡淡看一眼東葛青雲,便知他的鬼心思。男子扶女子,是君子之風;女子扶男子,是不知廉恥。今日來客都是都城名門,泰半知道她的身份,她隻要稍不留意,就會惹出閑話來。不過,他用這種方法,實在低劣幼稚。
她不但不上前扶姬三,反而退遠了些,才吩咐,“丁二,扶我三哥下船。”若有人以為熟悉她的本性,那她隻能說,過去那個才是中了邪,迷失了真我。
東葛青雲見她從容再如大族千金,暗地恨得咬牙。再看她帶著一班人大大方方下車去,雖仍相信自己能拿捏她,但一口氣又哽上喉頭,連眼前的客人都顧不上送,噎得他眯緊了眼。
忽然,那客人哎呀大叫一聲,整個人突然向東葛青雲倒去。
東葛青雲還沒反應過來,本能先往後退。又不知怎麽,腳下一拐,失去重心跌坐下去。他以為能拍到舢板,豈料竟落個空,撲通掉進湖裏去了。
船上立刻一陣騷亂,喊副使落水了,又喊快救副使,跳下去好幾個甲士,引得本來要走的客人們全都駐足觀看。
采蘩也理所當然走過去,悠哉哉背著手瞧這場熱鬧。到此為止,她已經很滿意,但沒想到還有更精彩的,隻聽平素最注重風度的東葛青雲發出一聲尖叫——
“有蛇!好多蛇啊!快救我上去!快!”
“蛇?”采蘩望丁大一眼。
“這位大人真好笑,明明會遊水,還在那兒撲騰。”丁大嗬嗬,看東葛青雲不沉水就知道了,“哪裏是蛇,三弟用了點引鱔粉,他身邊頂多就是數百條鱔魚罷了。”
數百條鱔魚圍著東葛青雲的情形?采蘩想著,撲哧笑了出來。
“妹妹這麽高興,三哥看著也舒暢。”丁大不知何時退下去的,換了姬三在采蘩身旁站著。他眼目清亮,哪有喝醉的模樣?
采蘩也懶得問他為何裝醉,反正這位是個怪胎,卻故意歪曲他的話,“三哥哪裏話。我正擔心東葛大人會不會被蛇咬傷,怎會高興?三哥也是,好歹他請我們吃喝了一頓,便是不熟,也不能看著他受罪而舒暢啊。”
姬三笑咳了,彎腰打胸。
好不容易,甲士們把亂撲騰的東葛青雲撈上來。但他真被嚇到,濕漉漉坐在地上卻也不顧顏麵,隻甩手甩腳直喊被蛇咬了。有甲士看清的,告訴他那些隻是鱔魚,可他置若罔聞。後來正使大人不耐煩了,吩咐弄暈他。他後脖子挨了手刀,便歪著腦袋昏過去,讓甲士往肩膀上一拱回上畫舫。
這樣的東葛青雲,讓客人們忍俊不止,他之前辛苦建立的溫文君子形象一下子毀了。不但如此,事情傳到了市井中,有人給他取了個生動的外號,叫他怕死鱔人。
采蘩坐在車裏,笑了一路。她倒對東葛青雲這麽失態沒有太大的驚訝,因為比起東葛青雲對她的了解,她更了解他。這是個極好麵子的男人,有野心不錯,但也有很多缺陷。隻不過當時她最在乎的,是他的外表,年歲和家世,其他不在挑剔的範圍。
下了車,看到姬三還在,她一怔,“三哥沒走大門?”
姬三的視線從丁氏四兄弟身上轉過,“今日一見,妹妹手下能人真不少,那哥哥我也可放心了。”
采蘩神情不動,“不是我手下能人多,而是三哥把我想得太能幹了。”
“妹妹這話何意?”姬三一副不懂的模樣。
“三哥的話又是何意?”采蘩也會裝。
“算了,妹妹總對我不親近。”姬三撇嘴,讓車夫往大門趕,想起來又道,“那位東葛大人問了很多你的事,雖然今日看他出醜十分過癮,妹妹還是要小心為上。別說哥哥不偏疼你,下回擋箭沒好處這種事莫再找我。”
采蘩懂。有來有往,哥哥妹妹才能繼續友好相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