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原來也可以是這樣的。在那滿堂的嘲笑中,采蘩眼裏充滿了好奇,驚喜和趣味盎然。
看似吊兒郎當,將自己徒弟完全放棄掉的左拐,捏著下巴,歪靠著太師椅背,再次將采蘩的表情盡收眼底。
於良結結巴巴開始對他的紙解說,“我的……新……紙造料……主要為……破布漁網和麻,那個……那個……用途為......”他聲音越說越小,場中等待的評客都聽不太清,更別說場外的看客了。
再加上一片喧嘩,直接造成評客們毫無耐心的結果,讓六寶樓掌事找夥計將那卷又厚又高的紙鋪了開來。還真如有人說得那樣,要人按著兩頭。笑聲中,人們上前圍著瞧,因為可能對於這紙來說,鑒賞一詞太高級了些。
采蘩又有點擠不進去,正想著是否要效法左拐,橫衝直撞一次,卻看到左拐衝她招手。
她走過去,“左大人何事?”
“用不了太久就一個人都沒有了,你不用急著現在擠進去。”左拐一咧嘴。
“左大人對您的徒弟真放心。”采蘩說得不是反話。
“正是要受受挫折長臉皮的年紀,不然成日就知道在紙署裏埋頭悶幹,人就像這樣,傻了。紙的天地固然精彩絕倫,足以沉浸一輩子在其中,可最終還得跟人打交道。姑娘說是也不是?”左拐笑道。
紙的天地精彩絕倫!采蘩頭回聽到這樣的話,深覺其中有大智慧。她看著左拐,殘手殘腳。那般懶散。這人難道隻會說大話?
“大人的話,采蘩記住了。”她不急著判斷這個人,可能隻有一麵的緣分,也未必需要她判斷。“大人還沒說找我何事?”
“小丫頭懂一點紙。”左拐說道。
“是懂一點點。”采蘩看著長桌那邊,評客們多搖頭且麵帶不屑輕嘲。
“喜歡紙。”左拐又道。
“喜歡,不過大人您最好直說。那邊要散場。”采蘩俏眉微挑,“大人需要我做些什麽?再慢吞吞就來不及了。”
“小丫頭聰明啊。”左拐也瞥過去一眼,“你既然能給騁小子的紙挑毛病,也應該能給良小子的紙找些像樣的地方,隻要你能讓他不輸,我給你好處。”
采蘩表情駭然,“大人。您也知道我對紙就知道那麽一點,哪有本事扭轉乾坤,而且還是在魯班門前弄斧?”
“我若能得一百五十枚高麗綿繭,給你十枚。”哦,小姑娘眼睛亮了。左拐笑。
“五十枚。”語氣陡轉直下,采蘩暗笑。
“……”左拐的胡子臉一凍,桌子那邊快定勝負了,“好,五十枚就五十枚。”
采蘩二話不說,立刻往桌邊走去。老實說,她就是貪圖從沒見過聽過的綿繭紙,但能不能得到手,也要看於良造的紙。
桌邊還留兩人。秋路和他娘親。
“蘩妹妹,正等你呢。”秋路當著他娘的麵叫采蘩妹妹。
采蘩不看他,隻對公主福身,卻不多話,禮畢之後目光就全在紙上了。
秋路想說什麽,讓他娘拉住。
“笨兒子。看不出人家姑娘這時沒心思應付你麽?”乍看以為是個貌美的淺薄女子,其實不然,比自己的兒子懂事得多,令公主娘親放下心來。
於良的厚紙與西騁的紙長寬一致,也許是事先說定的。紙雖厚,質地但柔,之所以要人按住,則是由於卷了太久有些彈起的緣故。仔細看,厚度也不過一粒豎米,隻不過人們看多了薄密紙,見到它難免從眼中放得更厚。采蘩拿起紙的一邊,翻,折,撫,磨,一遍又一遍。
之前讓她說得不服氣的中年文士,尖刻問道,“姑娘剛才那麽多話說,現在我們都等你開口呢。你把騁公子的紙評了中,我們很好奇於良的紙你會怎麽評。”
采蘩有問有答,“紙色微黃,也有染潢,用量同樣稍過。紙質柔軟,不夠密,能透明光。紙麵砑光少些——”她突然蹲下身,湊近紙麵,目光掃過。
中年文士笑聲中滿是嘲諷,“姑娘怎麽不說了?紙色紙質紙麵都點到了,也算中肯。那吸墨呢?你也發現了吧?”
她是發現了。
“墨浮於麵,更不用說發墨美不美了,此紙為下品四級,我想姑娘這回總不會跟我們又不一樣。”懂些皮毛居然就自以為是,中年文士冷哼。
“還真是沒辦法一樣。”采蘩直起腰,“我認為於良紙為上品四。”
“荒唐!荒謬!你果然是信口開河。”中年文士大笑,“這紙連字都寫不上,上品四級,還在騁公子之上。姑娘是故意替人來找碴的!”
看客們正要應和,卻讓采蘩一句話就消了聲。
采蘩說,“這紙本來就不是用來寫字畫畫的。”
“那是做什麽用的?”中年文士不像別人,態度仍惡劣。
“我剛剛以為它染潢過度,其實不然,而是紙麵刷了某種油物,澆了極薄一層蠟?”采蘩看向於良,“於匠可否把剛才的話說完?這紙的用途是——”
於良連忙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人終於肯定了自己,中氣也足了些,“此紙防水,原料易得,可用於平常百姓家的窗紙,擋風雪的簾子,還有紙傘。但我這紙比尋常的油紙傘多了蠟層,更耐用。”
這時,公主居然學采蘩的樣子彎腰瞧了起來,評客裏有些人也上前再來看,又小聲議論。
“原料易得,做工精細,上品也。但費時耗力,為百姓著想,造價卻恐怕不會低。你用得是澆造法,是否?”采蘩見於良又點頭,“用了多久做成這張紙?”
“五日成紙。我一人從紙漿開始製,共造二十枚。”於良很誠實。
“所以四級也。”五日二十枚,卻用於糊窗麽?倒是真好心,卻天真了。在燼地那樣的地方。紙糊的窗還是奢侈。
“姑娘說的話,良記住了。”於良不耷拉的時候,謙遜溫文。
眼看聽進采蘩話的人越來越多。中年文士最後說道,“照你這麽說,窗紙比書畫的紙品級還高?”
采蘩也說最後一句話,“今日試新,禦紙紡所造書畫紙,紙官署所造生活用紙,兩種紙根本不應放在一起比較。也無從比較起。要我來說,兩紙皆好,也各有缺陷,不存在勝負之說。”
西騁本一直不看她,聽到這兒。目光落在她身上。但他神情不動,眸中無波,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而此時,已有一半評客竟點起頭來。
中年文士甩袖,麵皮扯歪,轉身與旁邊老者低頭說話。
采蘩往自己那桌走去,餘光中左拐換了一隻腳來翹。她嘴角悄然勾起,五十枚高麗綿繭,自己盡了力。看天意吧。
顏輝麵前一堆高高的瓜子皮,對她佛笑哈哈,“今日終於成了試新紙,而不是鬥紙了,不過可比從前精彩。鬥來鬥去,本來好事都成壞事。還傷和氣。還有,想不到啊,丫頭你是真懂紙的。”
“看多了,自然知道得多些。”她坐下,瓜子一粒送嘴裏。
“四爺和棠大回來了。”小夥計輕喊。
采蘩看過去,見門口站著向粲和獨孤棠。兩人邊說話邊往她這兒看,不像剛回來的樣子。
向粲走入場中,掌事將評客們寫下的品級和紙名放進一隻木盒裏交給他,然後又請張翼和左拐進了紙硯齋。
獨孤棠對她一笑,指指樓上,上去了。
采蘩沒動。事到如今,她得知道這場鬥紙的結果。
等了一會兒,向粲同張翼和左拐走出來,說道,“今日試紙,經兩位大匠商定,不評級不命名不問輸贏,高麗紙雙方各購入一百五十枚。”
還是中年文士,“既然不分高低,我們豈非白來?”
向粲就是個地道商人,很會說話,“也並非白來,不論是禦紙坊的書畫紙,還是紙官署的防水紙,都是匠師們的心血之作,各位也能因此增廣見聞。正如——”他抬臂直指采蘩,“采蘩姑娘所說,這兩種紙實在不可放在一處比較。我們也覺得,如果非要分出勝負,有失公允。各位,這樣吧,今日你們若購入文房四寶,我給大家打個八折……”
“想要分勝負,那就再比一次。”一個聲音打斷了向四。
全場靜了。
秋路瓜子嗑了一半,嘴巴因此並不攏。
每雙眼睛都看向一個人,叫西騁的那個人。
“再比一次?”沒人注意到左拐眼中一道光芒劃過。
“一個月為限,這回定下一種紙,窗紙也好,蠶繭紙也好,看誰造出的紙更好。”西騁認真了,也許其他人都能認可這場鬥紙無輸贏,但他不能。因為無輸贏,對他而言就輸給了於良。
“騁兒,別說了。”他的師父張翼說道。
但西騁堅定看著左拐,沒有被師父的話動搖半分。
“跟誰比?”左拐接過去了。
西騁笑了笑,“隻要是您帶的人,誰都可以!”
“這不是自信。”顏輝嘖嘖嘴,吐瓜子皮。
“這是挑釁。”采蘩桃花眼又大又明,愛看熱鬧啊。
“隻要是我帶的人——”左拐突然咧嘴,兩道目光落在采蘩那桌,一努下巴,“那就——她吧。”
他吧?誰吧?
采蘩看看左,看看右,問那四隻眼睛的主人們,“你倆看我幹什麽……大年初一,給親們拜大年!
祝金蛇環梁,富貴襲來!
祝健康快樂,平安幸福!
祝學業有成,事業進步!
眾麽。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