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的廳仍是華麗。

采蘩儼然熟客的樣子,“雖然才換了地方,五味鋪子變成了零嘴鋪子,可疤眼老板這兒還是大氣得很啊。看來是早就備下的地方,莫非你還有第三窟?”

疤眼瞪著她,有也不能承認,“姑奶奶,我怎麽到哪兒都逃不過你眼睛?要不是你帶了麻煩上門,我買賣做得好好的,至於要搬地方嗎?你可知,這一搬一挪,我損失多大?眼見新客在對麵敲門,我卻睜睜地看銀子溜走——”簡直心如刀絞。

“你可以不用搬,小鬼未必找上門,而且東西都已經不在你手上了。”采蘩搖頭歎氣,“老板膽子小了點。”

疤眼恨不得把眼罩揭開去瞪她,因為一隻眼裏冒得火還不夠旺,“采蘩姑娘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也不想想那兩箱東西拿到自己手上了沒有。那天晚上,去給你送貨的四個夥計讓人打暈了,其中兩個怕得辭了工。我是做些不同尋常的買賣,但不殺人放火,不招惹仇怨,卻因你的出現,平白無故見了閻王小鬼。”

“還不是小鬼。”采蘩道。

“呃?”疤眼一直以為遭遇到飛雪樓,“那是誰?”

“如果是他們,你的夥計可能就不止暈了。小鬼執行任務,會殺人的。”采蘩見過飛雪樓的行事,姬明夫婦和那些仆從衛士全都見血封喉,十分絕情。

疤眼一拍額,“姑奶奶你不早說?害得我連夜挪窩,生意都無心做了。”

“我怎麽知道你膽子那麽小?做暗市生意的主。要是沒些斤兩敢混嗎?”采蘩一腳已踏入江湖而不自知,“不過現在也好,箱子讓人搶了,你也搬了。怎麽樣小鬼應該都找不上你。”

“你最好也別找上我。”疤眼如今見她最頭疼,“一來準沒好事。”

“那你下次搬遠一點,別那麽容易讓我找到。”采蘩舉起空杯子。麵冷話俏,“疤眼老板,您的待客之道呢?”

“你不做我生意,我不浪費茶水。”這位是真令嗇。

“那好,我就開門見山吧。那位買去我義母東西的女子,托你賣什麽?”采蘩也不是真要喝茶,特別她還挑剔這個。

“采蘩姑娘。我十五歲開始做這門生意,什麽都賣,什麽都買,能到今日不憑膽色,不憑霸力。而是良心。你是童氏之女,那兩箱東西本當歸你,所以上回我答起來很方便。但別的客人買賣什麽,若是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恐怕你無權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訴你。”疤眼一臉義正嚴辭,似乎毫無轉圜的餘地。

采蘩看著他。

他看著采蘩。

“誰說跟我沒關係。”杯底敲桌板,嗒——嗒——,采蘩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我跟你做買賣,就買那姑娘要賣的東西。”

疤眼坐直了,“采蘩姑娘姓了童雖然沒幾日,卻好似變了不少。”那般自信啊!

“童氏經商,我也算沾了幾分氣。與疤眼老板打交道,自然是在商言商。”采蘩繼續敲杯子,“如何?該上茶了吧?”

疤眼卻揮手讓守門的夥計下去,廳裏就剩他和采蘩,“那日你便知道,那姑娘的東西已經賣出去了。要說,你也該查出她在哪兒,為何還要追究她賣了什麽呢?”

“隻是一樣東西賣出去了而已吧。”麥子跟她說,姬蓮來取銀子那天,在五味鋪待了一個時辰。“那姑娘第一次跟你做買賣,不可能交底,總要探個深淺。”

“采蘩姑娘——”疤眼笑了開來,“我佩服你。假以時日,你定會成為真正的童氏。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那姑娘後來又托我代賣一些東西,我忙著搬地方,還沒來得及找買主,奇怪的是,本來說好昨日碰麵,她卻沒來。”

昨日姬三小姐被禁足在青柏堂。采蘩想到這兒,卻不說她和姬蓮的認識,“那我可以看看東西了吧?”

“當然可以。”明知對方鑽空子,隻要對得起他的“良心”,疤眼就睜一眼閉一眼了。這對他而言,實在輕而易舉。那布罩下的眼睛,想看也看不見。

他一喊來人,上回矮不溜丟的小丫頭又跑了出來,“主人。”

“拿四百零八號出來。”他的號按人頭算,不按貨來分類。

小丫頭目不斜視,拐都不拐采蘩一眼,進去很快又出來,手裏捧著一隻厚方木盒,交給疤眼,又匆匆溜進裏麵去了。

疤眼親手把盒子放到采蘩手邊,並將盒蓋打開,“姑娘請看。”

采蘩雖出身貧苦,但她從小成長在富貴的沈家,見過的好東西著實不少。何況現在她在姬府生活,還將接管童顏居,眼界一點兒也不淺。即便如此,她看到盒裏的東西,仍是睜圓的雙眼。

那是滿滿一盒的珍珠,大如眼珠,最小的也有相思果大小,顆顆渾圓,質地上乘,光澤溫潤美麗。

“我已經找人驗過,每顆都是天然珠。”疤眼小心翼翼拿起一顆大珍珠,“單是這一顆就價值三百兩,像這麽大的,有十二顆。姑娘可知,別的東西是買得越多,我算得便宜。但這十二顆珠子擺在一起,我能把價賣得更高。至少,五千兩。而這盒裏共有七十七顆珠。”

“至少值了七八千兩。”采蘩初估計。

“至少。”疤眼同意,然後看著采蘩的眼睛,將盒蓋合上拿走,坐回原位,笑道,“姑娘又騙我了。”

采蘩閑閑問來,“此話怎講?”

“你目光雖亮卻無渴,神情微愕卻不驚豔,沒有買它們的心思。”疤眼看過無數客人的神色,早已能斷心思九分九,“姑娘是女子。珍珠乃女子心頭所愛,你卻沒有動心。這盒珍珠便是我都大為開眼,你眸中無寶,奇哉怪也。”

“何謂寶?真正的寶貝。肉眼看不見。”她這一刻覺得自己也許可以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

疤眼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姑娘的話太深奧,我隻看得到俗物。”

采蘩雙手捧杯。沒茶喝,隻能過過幹癮,“疤老板謙虛了。並非你隻看得到俗物,而是不俗之物,你不敢看罷了。”

疤眼的笑陡然僵住。

“你不敢看麥子,因為她是讓你動心之寶?”這位其實挺俊的獨眼奸商始終避開和麥子的目光接觸,她已經從阿肆那裏知道了答案。

盒子翻倒。珍珠滾了個劈裏啪啦,但沒人看它們一眼。

“采蘩姑娘,我才發現對你所知不過萬分之一啊。”何時,他竟讓人探了個底朝天?這女子,冷。豔,一方高貴的氣質全靠衣裝和舉止強撐,看似隻有微不足道的小聰明,以為她也就這樣了,卻原來遠不止如此。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采蘩卻神情不變,“麥子是個好姑娘,而疤老板又是眼光獨到的商人,能一眼瞧破她是女紅妝。又能立即下手為強,此舉此動,采蘩從中得益不少。”

疤眼在第一次見到麥子的時候,就向阿肆提了親。這件事,原本隻有兩個人知道,現在多了一個。

“采蘩姑娘什麽意思?”頭一回跟人提親。也頭一回讓人拒得徹底。世上好姑娘多得是,他以為自己可以很快放下這事,卻在麥子再出現在他麵前時,無法直視她。

采蘩嬌笑。

“姑娘別這麽笑,麵前生繁花,迷得了眼,迷不了心,假得很。”他獨眼,卻看得比很多人更清楚,“我既能對那個假小子動心,你這樣的美人就絕誘惑不了我。”

“呸!”采蘩板起臉,“我天生笑起來就這樣,誰誘惑你了?”

疤眼一怔,隨即嗬嗬笑道,“相貌天生,是我誤會了姑娘,莫見怪。隻是,這買賣還做不做?”奸商,該大氣的時候,真不含糊。

“做!上回是十五兩銀子,這回五兩銀子,誰讓你小氣不給我茶喝呢?”小心眼記仇。

“…….五兩銀子,開玩笑吧,你能買什——”疤眼做生意絕不講情麵。

“那隻盒子。”她來一次就不會空手一次。

疤眼傻眼……

采蘩捧著盒子走了。

矮腿丫頭跑出來,看到滿地珍珠,心疼得哎呀呀亂叫。“獨眼龍,你犯什麽渾?寶貝摔壞了,怎麽賣出好價錢?你還想再搬一次家啊?”那個恭恭敬敬叫著主人的丫頭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撿了珠子找裝起來,丫頭卻找不到原來那隻盒子了,不由又大喊,“你看美人看花眼了,讓人打劫了都不知道?”

“不是打劫。”疤眼走向門口,每次好像要踩到珠子了,卻又每次沒踩上,“是做了筆買賣。”

小丫頭歪嘴哼,“什麽買賣,難不成隻賣了盒子啊?”所以,珠子掉滿地。

“哦。”疤眼手一甩,“接著,入庫房。”

小丫頭眼明手快,接住銀光,長睫毛扇扇,“五兩?還真是賣了盒子!你是不是不會做買賣了?上回十五兩,這回五兩,下回你得把我賣給她。這是什麽人啊?我看著居然比你還小氣十分。”

“趕緊收拾了東西進屋去。別說別人,我還想問問你是什麽人呢?我給你吃給你穿,你還敢跑到我頭上撒野!獨眼龍?你再叫一次,我就趕你出去!”裏外吃癟,不能不光火。

“我是你親妹妹,你敢趕,我告訴爹娘去!”還怕他?聲音大氣勢矮,“說你看上一個假小子,不跟他們說就敢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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