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潛能 燃文
五點多,徐航進來了。杜玫跟徐航約好,一周見兩麵,但是徐航下班如果沒應酬的話,就會蹩進來。
徐航自稱:順路。張子淳笑徐航:白癡(白吃)。
徐航白天用腦過度,每次進門就喊餓,每次他來,別人就得提前開飯。當下三人走到珠寶城門外吃烤魚,一邊走,杜玫講起等會去張子淳會所看玉雕過程的事,徐航說:“去他的那啊,那你幹脆在那裏洗個澡吧,衣服可以回家再換。”
張子淳奇怪,怎麽杜玫沒地方洗澡,活在解放前麽?徐航解釋了一下,杜玫跟她奶奶住四合院裏的一間廂房。
“北京人以住老四合院為榮。不過你估計住不慣吧。”張子淳說:“如果不介意住半地下室的話,你可以住公司的員工宿舍,就在會所下麵。”
徐航一聽大喜:“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這點呢,那裏條件比較好,夥食也好,上下班就坐子淳的車,這樣,你連2塊錢的地鐵費都省了。”
杜玫嘀笑皆非:“我.....這麽可憐。”
三人坐下,杜玫得意的衝徐航顯擺自己剛得到的小腳丫和手串:“小腳丫張總說送給我了,玉串我有佩戴權。好看吧。”
徐航笑,捏著杜玫手細細看了一回,雖然杜偉業才下葬不到一周,杜玫精神壓力沒了,皮膚上那層灰白色也沒了,此刻有美玉襯托,似乎肌膚也有點潤澤。
“隻有佩戴權?廢物利用的一點點尾料都不舍得送給你,真是人越有錢就越小氣。”徐航笑罵。
“我送?師出無名啊,還是等有緣人自己出手吧。”張子淳笑。
三人一起笑,徐航眼神含情脈脈,杜玫心裏甜絲絲的。
這時烤魚送上來了,三人一起拿起筷子。杜玫第一口就辣得眼淚奪眶而出:“水,水,水,水,水......”
兩個男人大笑:“別喝水啊,來,再吃一筷子,以毒攻毒.......”
一頓飯,杜玫一麵吃一麵喊:辣死啦,殺人不見血啊!
張子淳的會所就在三環邊上,離開潘家園不遠,不堵車的情況下開車就15分鍾。
兩輛車一前一後的到一處高牆圍起來的大院前停下,雙開的鐵花門一側掛著個牌子:和玉商務會所。裏麵是一幢前有草坪,綠樹掩映下的大房子,一共四層,造得有點像上海外灘的匯豐銀行大樓,但尺寸小了很多。
保安過來把鐵門推開,兩人把車就帕在台階下麵。然後穿過大門的柱廊進入室內——後來杜玫才知道,台階下有小門,可以直接下到半地下室。
門廳裏豎著一個巨型的木雕大屏風,把後麵統統擋住。三人轉過屏風,杜玫發現裏麵是個挑空的大廳,中央空調沒打,連燈都沒開,好在室內十分陰涼,而且夏天黑得晚,光線還十分明亮。巨型水晶吊燈從二樓天花板垂下,一樓的地麵卻鋪著紅木地板,一道豪華寬闊的樓梯先下到一樓中部,在那裏建了個過渡平台,然後從兩側雙弧而下,像兩條半抱的手臂,氣派無比。兩道樓梯環抱下,是一個略高的舞台,舞台下麵貼著樓梯擺著一隻大得像猛獁象一樣的木雕公牛。公牛低頭挺角,四啼成刨地狀,肌肉緊張,充滿動感。
杜玫情不自禁的走近去摸公牛的肌肉:“真雄壯。”
張子淳得意:“嗯,從木雕公司訂貨到到手,花了三年多時間。”
張子淳解釋:“一樓就是個大廳,偶然舉行個宴會啥的,沒什麽用。二樓就是一圈走廊,牆上是一個又一個嵌玻璃的陳列窗,裏麵擺著高檔成品,大客戶來了,請他們上樓看一圈。三樓是辦公室,總裁辦公室,財務部,保安辦公室,一共沒幾個人,房間都空著。四樓是套房和娛樂室,就我一人在那裏占了套房間,晚上在那睡睡覺。”
“會所地麵上部分都沒什麽大用處。咱們到下麵去。”張子淳一麵把杜玫帶到側麵兩台電梯邊,一麵說:“半地下室是員工宿舍和廚房,保安,玉雕學徒工,還有兩處門麵的店員,需要住宿舍的都住在下麵,兩人一間房。廚房給大家提供一天三頓飯,夥食還不錯,你吃過就知道了。”
“地下一層是玉雕生產車間,北京這一共有二十幾個人,規模不大,隻給自己店供貨;上海那邊也是這麽個狀態;蘇州那邊的加工廠人數比較多,主要做外加工,大師傅也給北京上海供貨。地下二層是材料庫房,都是石頭.....”
說話間,三人已經下到了半地下層,出電梯是個公用的大起居室,有兩三個年輕男女坐沙發上閑聊,看見張子淳都站了起來:“張總。”
張子淳問了一下清潔工哪間沒人住,取了鑰匙,然後帶杜玫穿過曲折的過道,腳下鋪著淺色的地磚,兩側是淺黃的門。杜玫覺得像是進了個招待所。
張子淳把門打開,裏麵是一個類似於賓館的房間,靠門邊一側是帶浴缸的衛生間,另一側是壁櫥。房間裏麵擺著一張大床,床邊是一張寫字台,床對麵是電視機櫃,一套四人小圓桌放在窗下,窗口跟外麵的地麵平齊,可以看見草坪上的綠草。
“住房條件很不錯嘛。”杜玫稱讚,“這還是在三環呢。”
張子淳笑:“這是給從外地來的大師傅準備的房間,設施比較好。但是他們一般住不了多久就會在北京買房,所以這種豪華間都空著。”
“不久就在北京買房!”杜玫吃驚,“天,他們什麽薪水?”
“一般的大師傅,就是水平好的裏麵算中檔的那種,一月5萬元左右,最好的兩個,一月1o萬。”
杜玫倒抽了口涼氣,徐航又在旁邊添枝加葉:“你別聽他的,什麽一月5萬,1o萬,他們發的是現金,不扣稅,不扣五險一金。所以每月5萬,就相當於年薪9o萬,每月1o萬,差不多等於年薪18o萬。他們都掙得比我多。”
杜玫狂暈,快哭了:“嗚嗚,我咋不學這專業啊,嗯,珠寶設計是不是隻招文科生......”
張子淳忍不住好笑:“你真想幹這行。真的?做玉雕的一般都是初中畢業,15-6歲開始當學徒工,年紀再大,就過了最佳學習年齡了,手就沒人家從小學起的靈活。當學徒工的時候,每天至少幹1o個小時以上,因為玉雕是手藝活,不花功夫下去,提高不了的。比如我,從我有記憶起,就給我爸磨邊角料,但是磨來磨去,也就磨邊角料的水平,因為我要上學,偶然這麽擺弄一下,根本不行。”
“現在什麽都講速成,我在網上看見有人學了兩個月的雕刻,兩個月的打磨,就去做了,而且是翡翠,白玉的活都敢接。要知道,這兩種材質的硬度脆度完全不同,雕刻理念也完全不一樣,翡翠天然雜質多,要挖髒去裂,白玉主要是浮雕,真正從事這行的,從開始學起,就完全分開了,做翡翠的決不會去碰白玉,做白玉的不接翡翠的活。網上那人居然還在那貼照片給自己淘寶店做廣告,我真是......目不忍睹。”
三人從房間出來,去電梯,張子淳繼續往下說:“當學徒工,2ooo元一月的工資,一般5-6年出師,再過5-6年,也就是說1o年之後,才能被叫作師傅,那時他們收入大概在5ooo-1oooo之間,取決於他們的手藝。不是每個師傅都能當上大師傅的。任何行業,都是中低下收入的占了絕大多數。能掙5萬一月以上的,能有多大比例。能出名,成為大師的,全國又能有多少。“
徐航笑:“開珠寶店,賣玉賣翡翠的老板全國有多少?北京到處都是珠寶城,甚至每個菜場都會有這樣的小店麵,又賣又加工,但是有張老弟這份身家的,能有多大比例,全國又能有多少。”
“又損我,我招你惹你了。”張子淳罵道,“這種又賣又加工的小作坊,水平是可以想象的,因為玉雕需要集中注意力,慢工出細活。除非老婆做生意,老公雕,否則一心兩用,出不了佳作。比如我爸,其實他出道時的手藝還是相當不錯的,後來就(張子淳搖了搖頭)......世界上哪有那麽好掙的錢。”
杜玫卻反對:“15-6歲當學徒工,就有2ooo元一月的工資,還包吃包住,5-6年後,別人還在上大學的年齡,就已經滿師正式掙錢,25-6歲,就能掙五千到一萬一個月。這個行業的收入水平還不夠高啊?從初中畢業到讀完大學,要整整7年,畢業起薪也不過2-3ooo。一個大學畢業生,在25-6歲時候,月入五千到一萬,在中國也算能幹了。你說大師傅不是人人當得上的,但是拿9o萬以上高薪的白領在全國又有多大比例——就是在美國,又有多少人能掙1o多萬美元一年?我今年26歲,碩士畢業,還掙不來這一半呢。說實話,我覺得一個初中畢業生,能掙這麽多,也就隻有這個行業了。哎,早知道就好了,我弟應該去學這個......嗯,他還是算了吧,學啥都不行。”
這時三人已經下到了地下一層,張子淳掏鑰匙打開一道防盜門,三人進去,張子淳把燈打開,又把防盜門鎖好:“做這個行業,一般都具有家族性,祖祖輩輩都是做這個的。當學徒工要有業內人士的推薦,比如我們的大師傅推薦他的外甥,侄子來這當學徒工。首飾行,碰到的都是貴重東西,體積又小,巴掌大的小袋子就能裝走幾十萬,上百萬,最怕手腳不幹淨。你沒靠得住擔保人,根本沒人收你的。別說學玉雕,就是我店裏的店員,哪個不是沾親帶故的,否則我能放心把鑰匙給她?當學徒工,當店員,如果吊了郎當,不學好,被人退貨,連帶著推薦人都會很沒麵子。”
杜玫恍然大悟,怪不得店裏那幾個女孩,都是南方口音,人前喊張子淳“張總”,私下就喊他“子淳”,原來是有親戚老鄉關係在。
“而且即使是大師傅,他可以掙那麽高薪水的時間也是有限的。一般在3o歲左右,進入他的巔峰期,但是到了5o歲左右,他的視力就開始不行,他手的精密度就會下降,這時他的收入就難以維持。但是這個時候,他的經驗達到了峰值,所以他最好能去改做設計,但是做設計需要有一定的美術水平和口頭表達能力,因為你的設計要新穎,合潮流,你畫完後還要能跟雕的人解釋你的構思。工匠們因為普遍文化程度偏低,沒有受過正規的美術訓練,又長期埋頭雕刻,所以有出色的設計能力,口才又好的人,鳳毛麟角。這種人,又往往會自己開公司,所以,我出重金聘請都很難請到......”這時大家已經沿著甬道到了一間辦公室門口,張子淳一麵開門一麵說。
“3o進了巔峰期,5o開始衰退,整整2o年,每年掙一,兩百萬人民幣,還不夠啊。換了我,還做什麽設計,5o歲,我就退休了,環遊世界,日子不要過得太爽哦。”杜玫一麵跟著張子淳進屋,一麵爭論。
“跟你說了,不是每個做玉雕的人都能掙這份錢的。不過,你挑那個小腳丫算是挑對了,那個腳丫上麵爬著蜘蛛,寓意就是:知足常樂。”張子淳好笑。
張子淳把燈打開,杜玫眼前是一個大房間,一行行的擺著二、三十台玉雕機:半邊是個長方形的工作台,半邊是個水槽,上麵有水龍頭(後來杜玫發現這種水龍頭能出特別細的持續水流),水槽邊上有一排特殊的孔,裏麵插著各種尺寸的鑽頭,砂輪,還有彎鉤型的針,用來掏挖。
“很像牙醫鑲牙的工具嘛。”杜玫拔出一根鑽頭看。
張子淳點頭:“對,不過轉速沒那麽快。我爸開始學藝的時候,用的還是傳統的碾玉砣,現在都是金剛鑽磨頭了,所以現在雕一件玉器的需要的時間已經比過去大大縮短了。但是不管怎麽說,玉雕還是個純手工活,就像古代用毛筆,現代用鋼筆,寫字速度是快了,但是還是得人寫,而且還是有書法的好壞。”
張子淳給杜玫介紹玉雕的流程,先用切割機切割,再用磨具雕琢成型,然後用油石打磨。張子淳從工作台上拿起一根油石給杜玫看,油石其實是碳化矽做的磨料,也有各種尺寸,在打磨過程中,跟玉石同時磨成粉末。
打磨分兩道打磨和三道打磨,兩道打磨出來的是亞光,三道打磨出來的是高光玻璃體。過去都是三道打磨,但是這幾年開始流行亞光,因為大家喜歡自己把玩,用手指和衣服慢慢磨玉,這樣過幾年後,就會玩出玻璃體效果。
張子淳笑:“現在大家都追求自己動手的成就感。”
玉雕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浸蠟,張子淳解釋:“浸蠟的目的是上光,掩飾細小的裂紋,同時封住玉的毛細孔,讓它不失水,不受汙染,但是不阻止它從人體上吸油,達到保護玉的目的。但是很多廠家除了浸蠟外,還浸油,買的時候,你用手摸,一摸手指上都會有油。這樣玉賣像就更好了,看起來細膩油膩,但是這樣臨時的浸油,玉是吃不進去的,所以買了後過段時間,每日摩擦,油就會被磨光,客戶就會不滿,覺得玉品質變差了。所以我們不做這種事,讓玉的本質說話,等客戶買回去後,自己慢慢的把玩,玉吸收人體油脂,越來越細膩。”
這時三個人已經走到了房間的最末端,那裏擺著兩台金剛石砂輪切割機,張子淳告訴杜玫:“這台是國產的,用來切去玉外麵的石質部分。這台是進口的,你看它的厚度要比國產那台薄得多,這是用來切玉的。原料太貴了,用那台國產的,比如切玉牌吧,每片要損失我一個毫米的料,十片玉牌切下來,就等於損失一塊牌,所以必須用最好最薄的砂輪片。”
切割機旁邊是個大水槽,水槽裏扔著幾塊切下來的岩石,杜玫拿起一塊看,隻見外麵就是普通的石頭,但是當中一圈卻是青黑色的玉。
“這是沒用的廢料,對嗎?”杜玫指著那一點點青玉給張子淳看。
“不是,這是邊緣部分質地不好的料,現在暫時還沒去處理它,但是學徒工會來收拾的,把岩石部分全部去掉,然後把玉的部分,因材就料的再做成什麽,好一點的做成平安扣什麽的,差一點的做成小珠子啦,在批發店那裏賣給其他珠寶商。他們拿去或直接賣,或者做項鏈、手鏈的配件。其實收拾這種邊角料很費工,因為太小,手指不好拿,有時得用5o2膠水黏在筷子頭上加工,這樣打磨時容易飛出去,所以學徒工都坐第一排。學徒工這樣練手就得練一年以上。玉這個行業,沒有一點是能浪費的,因為料太貴了......”張子淳回答。
徐航在旁邊插嘴:“他進的都是頂級好料,所以他這裏最差的邊角料都要利用上。別人那,也有扔的,否則做完了,連加工費都不夠,費那勁幹嘛。”
“沒有,絕對沒有。”張子淳反對,“現在差的料他們就用超聲波機器壓膜雕刻,壓模機會產生大量石粉,他們又用把那石粉粘起來做假貨。總之,什麽都不浪費......”
徐航跟張子淳爭執起來,徐航認為沒經濟效益的事沒人做,廢料不如扔掉,張子淳認為玉就不存在廢料,米粒大的都值得珍惜。
徐航不屑:“那麽小的你還要打孔,打孔還可能打裂了,真是吃飽了沒事撐的。”
杜玫已經走到了切割機旁邊的那張工作台,那裏放著兩件雕了一半的玉器。其中一個是個把玩件,剛開始雕,大小跟杜偉業留給她的差不多,雕的估計也是某種神獸。杜玫看見了兩隻角和一條棱狀獸脊。另一塊是約一手高,兩手掌大的擺件,鏤空雕花,半弧型的框子裏麵有樹木,亭台樓榭,有人物,雕得非常非常細,樹葉跟芝麻一樣大,還每片都雕了出來,那麽小的人物五官神態各不相同,衣服上的絲絛還在微微飄動,杜玫看著看著都覺得眼花了。
張子淳走過來,說:“這兩塊都是上等籽料,一個是飛天神獸,把玩件。另一個是仙人遊樂圖,中型擺件。”
杜玫說:“雕得好精致,很花時間吧?”
“嗯,這是個大師傅,不過水平中等,每月5萬的這種,這個飛天神獸,他大概要雕4個月,這個仙人遊樂圖,他已經雕了八個月了,快雕完了,下麵是打磨,估計到全部完工,還得6個月。”
杜玫吃驚:“啊,這麽慢。他就雕這兩件麽?那一件玉器的工費真是不得了。”
“你以為呢。”張子淳一笑,“一般來說,大家都會同時雕兩件,或者三件,因為老做同一件活,又是這麽細的活,人很膩味,所以得換換手,另外就是玉在雕的過程中,會不斷的出現問題,玉質不均,有裂痕,有瑕疵,這樣就要修改設計,雕的那人就得停下了思考,怎麽修改,有時不是一下子就想得出的,得放在旁邊慢慢的看,慢慢的琢磨。所以一個人一輩子能出的作品其實沒多少。那些大師,其實是雇了很多人在幫他做粗加工,他先設計,然後手下開始雕,他在旁邊指導,雕到一定程度了,他再上手,否則,他一年都出不了一件活,因為送他那雕的,大器為主,就這樣,他一年還是做不出幾件來。所以大家都得排隊,一排至少三年。我爸手下出過好幾個大師,但他們還沒成名,就把我們蹬了,現在我們請他們做,也隻好老老實實排隊,一點不給我爸麵子......”
車間算是參觀完了,張子淳叫大家去隔壁的設計室坐。
設計室是一個長方形的辦公室,就放著一張大寫字台,幾把長靠背椅,寫字台後麵是一個大書架,上麵擺著一些玉石,靠牆也是整排的大書架,上麵是一些書和一些玉,有成品,半成品和原石。
張子淳指指書桌後麵擺的一個一尺高的白玉觀音像,那個玉觀音做得相當粗糙,很不好看:“我幹的蠢事。這是塊上等山料,雕得好至少要賣千萬的。有個客戶看上了,要我半年內雕好,他要送人。因為是指定時間的,我就催我的師傅,師傅說要一年,我叫他半年完工,於是就雕成這樣了。我沒辦法,又不能砸了自己牌子,於是把當時手裏有的,另一塊籽料雕的觀音用說好的價錢給了那人。這尊觀音隻能留著了。一筆生意做成了兩筆,還兩筆都虧慘了。從此後,我再不催師傅們幹任何事,他們說多少時間做完,我都叫他們慢慢做,最好再多做一個月.....”
杜玫奇怪:“這尊觀音不能修改嗎?”
張子淳搖頭:“做完了,成型了,修改非常困難,怕越改越糟。這塊料很大,質地又非常好,又不舍得把它破開.....”
杜玫和徐航在寫字台對麵坐下,張子淳開始燒茶。杜玫看見桌子正中放著一塊切好的玉塊,大小跟剛才看見的那個仙人遊樂圖差不多,就拿在手裏看。隻見上麵用鉛筆淡淡的勾了幾筆,沒畫下去。
張子淳走回來,給兩人擺上茶杯,倒茶,說:“這是從一塊籽料上取下來的,這塊料我進賠了。你們看,外麵這層淺黃色的皮,非常細膩,貌似裏麵的肉很白,很細。我花了5oo萬進的這塊料。開出來後,就離開皮一厘米範圍的肉是白的,再裏麵有一圈黑色汙點——你看這一圈。肉也顏色發暗,不夠白,質地也粗。還有,有內裂,你看這條裂痕;還有包漿,你看這些白色像棉花似的東西.....現在還沒想出來怎麽雕才好,但是不管怎麽雕,料加工錢,我至少得陪上一兩百萬。”
杜玫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是所謂的賭石麽?我還以為隻有翡翠才有賭石。”
張子淳點點頭:“珠寶原石都存在賭石的問題,當然翡翠是最瘋狂的,一兩個億賭一塊石頭,昨天住別墅,今天住橋洞。但是和田玉裏的風險一點不比翡翠小,因為翡翠原石比較透,用光一打,能看得相對比較深;和田玉不透,所以用光打,看來看去,裏麵的內裂,包漿還是看不出來。尤其是,裏麵的肉到底細不細,顏色白不白,無法判斷。雖然我們進料時,都是從和田直接進的頂級料,沒有那種小商家上當受騙的可能,但是料開出來,還是一樣風險大的厲害。包括山料,雖然山料都是明料,但是那麽大的一塊料,破開後,裏麵怎麽樣,還是隻有破開後才知道。”
張子淳給自己倒上茶,然後坐到了辦公桌後麵。
三人喝茶,徐航跟張子淳在閑聊:“那次高平江賭一塊巴掌大的翡翠原石,一千萬,結果裏麵有內裂,一刀下去,全碎了。他本來還以為可以切出4o粒以上的戒麵,每粒賣4o萬,淨掙6oo萬,結果一千萬都打了水漂。”
杜玫吃驚:“戒麵,戒指麵麽?那能有多大,會碎得連戒麵都做不出來?”
張子淳點頭:“戒麵切割打磨要求很高,有內裂的料,一碰就碎了,就出不了戒麵了,當然可以做別的,但是賣不了那麽高的價,所以他等於徹底賠光。翡翠比和田玉脆性,內裂,雜質,顏色的變化都比白玉多,所以他副總才會那麽年輕,心肌梗死.....白玉倒是不太會一刀下去,整個裂成碎片,但是不透......”
杜玫不知道高平江是誰,腦子還在想張子淳抱怨白玉不透的問題:“那,能不能用x光檢查石頭?雖然顏色看不出來,但是是不是可以查出裏麵的雜質,內裂?”
張子淳讚許的看了杜玫一眼,他跟杜玫相處了幾天,一再發現杜玫腦子特別靈活,學東西特別快,反應特別靈:“有人想到過。我是讀珠寶鑒定專業的,大學畢業實習就在國檢那上班,他們那裏有大型設備,我什麽都試過了,隻能鑒定真偽,鑒定不出裏麵的質量。後來就有人想到了用x光,還有用磁共振,特意找了讀造影的醫學博士來幫助做實驗,出來的結果亂七八糟的,根本沒法分析。玉從本質上來說,是石頭,是混合晶體,不是單晶體......”
徐航說:“是單晶體也沒用,x光對碳元素,鈣元素什麽的,根本不敏感。否則珠寶怎麽走私的。這些年,高平江通過遊客夾帶鑽石、紅藍寶石入境,海歸檢查得出來麽?除非有人舉報,否則火柴盒裏麵裝上幾顆鑽石,往箱子裏一塞,鬼才會知道。安檢那,隨便過。”
杜玫想不出什麽來了,隻好安慰張子淳:“你不是常說玉的雕工非常重要麽,同樣質地的一塊玉,設計雕工好不好,身價差得十萬八千裏。雕你反正有大師傅,可以再雇個專門搞美術或者雕塑的人來設計一下.....”
張子淳搖頭:“不行的,我曾經專門從美院聘請了一個很有名氣的畫家來給我畫玉牌,結果他畫出來的東西工匠根本沒法雕。因為他不懂玉,也不懂玉器市場流行什麽,他畫的底圖,既不知道怎麽避開玉的瑕疵,也不懂怎麽保存利用籽料的那層皮,更不會把握玉雕的題材......沒辦法,我隻好請他走人了,還鬧僵了關係。玉匠大師傅的經驗雖然足,但是美術設計能力,表達能力又不夠。”
張子淳從背後的書架上取下一塊玉牌,比那對老外看上的那套還要大和厚:“這塊牌是從一塊頂級山料裏取下來的,沒有色差,沒有瑕疵,沒有裂縫,堪稱完美,算是比較好設計的,但是你們看......”其實這是張子淳老爸畫的,張子淳不滿意。
杜玫拿在手裏細看,見是一副工筆山水,近處有樹木,人物,中間是一條大江,江邊有個塔,江上有條小船,遠處還有朦朧的遠山。
杜玫明白了張子淳說的設計者要有口頭表達能力是什麽意思了,因為設計者圖案表達能力不是很強,整副畫麵近景中景遠景都混在一起了:“嗯,這副畫,透視上有點不是很對,這是小問題,很常見,甚至很多美院畢業的專業畫家都會出錯,因為他們不是工程出身的。”
杜玫問張子淳要了張白紙,在玉牌上拓了一下,這樣就知道玉牌尺寸了,然後拿過一支鉛筆,照著玉牌上的畫畫了起來。兩個男人驚訝,一起看著她。
玉牌不大,杜玫又是照著畫,所以速度很快,半個多小時就完工了,遞給張子淳。
張子淳吃驚,杜玫畫的圖案跟玉牌上原有的,幾乎一模一樣,卻圖麵清晰,層次分明,一目了然。
“工程上學製圖要先學透視,就是近大遠小,這點大家都知道。但是具體畫的時候,要先設立滅點,否則就容易細節上出錯,隻要有一條線畫錯了,整幅圖就會看著讓人別扭。畫建築物是兩點透視,就是兩個滅點,我們做室內設計的,是一點透視,就是一個滅點。”杜玫一麵解釋,一麵拿過另一張白紙,在上麵快速的畫了幢建築,展示房子是怎麽向兩側變小,又畫了一個室內圖,房間裏東西怎麽由遠到近的變大:“我們學工程的不叫畫畫,叫製圖,雖然我們的繪畫能力不如美院的學生,但是我們畫出來的東西,視覺上不會有扭曲不舒服。”
張子淳盯著杜玫畫的圖看個沒完:“你繪畫的功底很好嘛。”
“那當然,我三歲開始學畫畫,五歲學國畫,八歲開始學素描,轉入西洋畫,然後水粉,水彩一級級學上去,我高中畢業前就能畫油畫,否則我怎麽考入同濟建築係的。學建築是要加試的嘛。”杜玫得瑟。
“這套牌一共四塊,你能再畫三幅同一主題的出來嗎?”張子淳問。
“這個,不行。”杜玫狼狽,“我一幅都畫不出來,雖然我們有到上海城隍廟,豫園寫生,但是我不會畫中國山水,這副是照著描的。”
“那龍,麒麟。贔屭.....”
“從來沒畫過這種東西......我們學工程的,想象力沒這麽發達的好不好。”
“你可以學。”張子淳幹脆的說,“畫龍,畫麒麟,一點都不難,世界上誰見過龍,見過麒麟?你怎麽畫都不會錯,難的是怎麽跟玉結合起來,讓畫出的圖可以雕刻。其實玉雕裏麵,雕什麽神獸。菩薩,佛像什麽的,根本不難,你愛怎麽誇張都行,誰能說你雕得不對。難的是雕葫蘆,茶杯,酒具,這些東西,因為大家天天看見,天天在用,比例有一點不對,就別扭,不好看,所以敢做這種東西的,反而是大師。”
杜玫皺眉頭,“嗯,你這麽說......我是做三維動畫設計的,三維動畫裏麵有很多卡通造型,隻不過跟玉雕的風格不一樣。而且造型是立體的,可以從各個角度展示給師傅們看;所有尺寸都有數據,可以精確的說,刻到多深。甚至還可以分層打印出來,讓他們一層層的雕刻。遇到需要修改的,也很容易,直接在電腦上改好,非常方便。如果有台三維掃描儀的話,可以把形狀不規則的籽料也掃描進電腦,然後按實際數據建模,這樣就不光可以設計玉牌了,什麽都可以設計,包括神獸,包括茶杯,其實還是茶杯好設計......”
這時背後忽然一聲輕響,門忽然開了,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張國力才51歲),張子淳跟徐航一起站了起來。張子淳喊“爸爸”,徐航喊“張總”。
張國力跟徐航打招呼,又向杜玫點頭:“你們在這幹嘛呢?”
張子淳笑:“爸,你過來看。”
張子淳把杜玫畫的給他老爸看:“怎麽樣,爸。把你比下去了吧。”
杜玫這才知道這是誰畫的,不由的不好意思。
張國力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你新招的人?”
張子淳指了指杜玫:“我的新助理,不過她不會畫中國畫,也不懂玉,最好有人帶帶她。”張子淳把杜玫的來曆講了一遍。
張國力大感興趣:“三維動畫,上次遇到一個做珠寶設計的,提起過,但是沒見過。”
杜玫點頭:“現在美國珠寶個性化設計都用三維立體建模了,因為委托客戶可以直觀的看見首飾做成後的樣子,不滿意的話,設計師可以直接修改。”
杜玫把自己的那副畫收起來:“這張我帶回家,晚上就在筆記本上建個模型,不能建的很細,但是明天早晨,就可以顯示一個輪廓,然後輸入材料質地,這樣大家就能大致看見雕完大概是個什麽樣子。”
張子淳笑起來:“不急,你慢慢的建模。我們最有耐心了。”
這時已經晚上1o點多了,杜玫告辭,張子淳卻是過貫了夜生活,於是反對:“這麽早就睡覺?你睡得著嗎?走,咱們到門口的夜排檔吃宵夜去。爸,你跟我們一起去麽?”
張國力搖頭:“我是剛應酬完回來,肚子還脹著。因為惦記著那塊籽料,下來看看。你們去吧,我繼續琢磨該怎麽雕.....”張國力坐下,拿起那塊說是買賠了的玉塊。
三個人往外走,徐航在念叨吃什麽:“我要吃烤羊腰子,麻辣燙......杜玫,你可以吃海鮮,蛤蜊,生蠔,小龍蝦都有,不過不太衛生啊。”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張子淳說:“我也要烤羊腰子。咱們來點啤酒吧,喝完了,我叫個司機送你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