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記得胡寡婦原本叫什麽,她是在日本鬼子占領平城那一年流落到雨蘭鎮的,聽說丈夫被日本鬼子殺了,房子被燒了,無家可歸的她帶著孩子和村子裏其他人一起逃了出來。

她們一路遠離平城,流浪了幾個月,最後來到了這個偏遠寧靜小鎮。

雨蘭鎮地處群山環抱之中,路險人少。

小鎮的幾個阿婆還記得那天落著大雨,鄉親們正忙著收晾曬的新穀,雨中突然出現了一群人,住在鎮口的老李以為是鬼子來了,嚇壞了,趕緊來喊人,鄉親們藏好了孩子老人,拿著鋤頭彎刀跑了出來。

大家衝到村口一看,才發現是誤會,這隻是一群逃難的人。

這群人中有老人小孩,背著的大包小包,渾身濕透,無助地看著他們。

一個站在最前麵的孩子被他們的彎刀嚇到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鄉親們回過神,放下了武器,熱情接待了這一群飽經苦難的人。

年輕的胡寡婦就是在這一天來到了雨蘭鎮。

她在逃難的人群後麵,拄著一根竹竿,衣衫襤褸,一雙布鞋已經走破了,露出了磨破了的腳趾,她的背上背著一個幹瘦的小丫頭,小丫頭被她用衣服罩著,隻露出了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

聽其他人說,她那死去的丈夫姓胡,於是大家都叫她胡寡婦。

鬼子入侵的那些年,鎮上的人對外部時局的恐慌化成了內部的團結,整個小鎮親如一家,麵對這群被戰爭摧殘的人們,小鎮的人商量過後,決定幫助他們留在這裏。

這些外來人像是飄**了很久,找不到土地的種子,現在終於落了地,她們開始拚命紮根,在小鎮的邊緣蓋了茅草房子,沒有土地沒有糧食,就在鎮上打工幹活維持生計。

胡寡婦作為年輕女人,又帶著一個孩子,起初是跟小鎮上的一個孤寡老太太住在一起。

大家經常看到她忙裏忙外,照顧老人,照顧孩子,很是勤快。

胡寡婦話很少,別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永遠埋頭幹活,跟鎮上的女人也不親近,但誰家有事,叫她她立馬就會去幫忙,到了人家家裏,也不話家常,隻埋頭苦幹。

一轉眼,胡寡婦已經四十幾歲了,原本沉默的年輕姑娘,現在已經變成了中年女人了,而她帶的那個幹瘦的小丫頭一轉眼卻變成了大姑娘了。

胡寡婦依舊勤快,依舊不愛說話,無論什麽時候看見她,她都在埋頭幹活。

鎮上很多人家都喜歡請她做零工,大家原本以為她的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跟鎮上所有飽受苦難卻依舊勤勞的女人一樣。

直到有一天,胡寡婦的女兒平安要去城裏讀書了,聽說還是讀的什麽機械學校,大家也不懂,隻覺得也是命啊,誰能想到一個寡婦的女兒,她居然能去城裏讀書呢。

一般人家裏有這樣的事情,都會宴請親朋好友,胡寡婦沒錢宴請,那段時間,所有人看到她天不亮就出門了,天黑了才回來,背上背著又黑又大的野葛根,別人問她弄了這麽多葛根,賣不賣,她隻是搖了搖頭。

胡寡婦的女兒離開小鎮的那一天,她給所有認識的人一人包了一包自己做的葛根粉,她第一次抬起頭,有些沙啞的聲音說著感謝的話。

大家第一次聽她說了那麽多話。

不少人都笑,胡寡婦可算是熬出頭了,女兒說不一定能夠嫁個城裏人,以後就有好日子過了。

可惜,沒過幾年,平城被轟炸,胡寡婦的女兒平安所在的學校直接被炸平了,於是平安再一次回到了鎮上。

她沒有跟城裏人談戀愛,一個人回來的。

大家都安慰說,現在這個局勢,人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就好。

平安在城裏待了幾年,人沉穩了不少,她本來就長得高高,現在高高瘦瘦,站在那裏,不多言不多語,的確是個斯文的讀書人模樣。

她回來以後,也有不少人上門說親,這姑娘隻是搖搖頭,說現在還不考慮這件事。

眾人覺得不理解,跟她一個年紀的姑娘,孩子都能挖野菜了,她還不考慮結婚,那她現在要考慮什麽?

沒過幾天,大家就知道她現在在考慮什麽。

胡寡婦那破破爛爛的草棚前,平安早早地支起了一個攤子。

“平安修理鋪”

下麵則是寫著“主營業務:修理碾米機,打稻機,柴油機,戽水機,發電機,水輪機”

小鎮上的人走過去看一眼,走過來又看一眼,隻覺得新鮮。

“鬥水機和水輪機是什麽?”有人問道。

“戽水機是用來抽水的,水輪機是用來發電的。”

雨蘭鎮這個地方窮得很,碾米機,柴油機這種東西,也就幾個商戶有,但他們怎麽會找一個沒有經驗的黃毛丫頭修那麽貴重的東西。

“平安啊,你這個業務不行啊,鎮上一共就隻有幾個碾米機,柴油機就更少了,哪裏需要你修?”對方也是好心,提議道:“你又讀過書,不如去糧倉那裏找個工作,糧倉那邊都是讀書人,那才是讀書人該做的事情,還能管飯,怎麽也比現在好。”

糧倉在小鎮邊緣,那裏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去年的土地改革運動便是她們主持的。

胡寡婦這個時候正好回來了,聽了這話,沉默了好一會兒,轉身進了屋。

灶台前,胡寡婦把土豆放進鍋裏,腦海裏想起了剛才遇到了的李二嬸。

李二嬸笑著說:“胡寡婦,你家平安有出息啊,咱們鎮上糧倉缺一個炊事員,鎮長讓我問問你們家平安想不想去?”

這是頂好頂好的事情了。鎮長他們的想法也是平安讀過書,過去幹活也方便。

可是胡寡婦不想讓女兒去,她懂的東西不多,可是在她懂女兒,女兒就不是廚房裏的料。

她回過頭,優秀的女兒孤零零地坐在修理鋪前麵,沒有一個人來光顧。

胡寡婦不由地鼻子一酸,在她看來,女兒是最優秀的,修理那些機器肯定也是最厲害的。

胡寡婦這種想法來自平安很小的時候。

那一年,她們逃難,在雨蘭鎮外麵不遠,她們遇到了一群趕馬車的,馬腳子人很好,看到她們中老人和孩子都走不動路了,於是讓她們也上了馬車。

那是小平安第一次坐馬車,她整個身體都趴在馬車的木板上,目不轉睛的看著轉動的輪子,小手指在空中畫著圈圈。

等他們到這個鎮上住下,有一天早上,女兒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小鎮後麵的巷子裏。

“媽媽,媽媽,快看,我們也有馬車了。”

鎮上那隻凶狠的流浪狗被套了一個繩子,後麵是一塊木板,木板下麵有兩個輪子。

狗拉著那個木板往前跑,兩個輪子跑得飛快。

胡寡婦都驚呆了,她女兒怎麽做出來的?

小平安還在說:“等我們有馬了,我們就做一個大的,可以拖沙袋,到時候媽媽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胡寡婦愣了一下,心像是被什麽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酸酸的,軟軟的。

女兒在心疼她。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被這樣心疼過。

那一刻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早已腐爛不堪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暖暖的東西包裹了起來。

她有力地抱住了女兒,心裏又愛又高興,粗糙的手摸了摸女兒的大腦袋,隻覺得旁人說得對,腦袋大聰明。

實際上,她的女兒的確就是聰明,鎮上其他人不記得,但她記得女兒十一歲就幫提水壩的人把壞了的水車修好了,十五歲的時候,她的女兒考上平城農業機械學院,她女兒還是優等生,如果不是學校被炸了,她女兒還能在城裏當老師。

胡寡婦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外麵的女兒,她不想女兒去做其他的事情,她了解自己的女兒,她的女兒不喜歡做飯,她隻喜歡搞那些機器,每次搞那些機器,她女兒就快樂的像小時候那樣。

她不懂那些機器,可她懂她的女兒。

現在,女兒怎麽辦?

胡寡婦在狹小的房間裏轉了兩圈,鍋裏的水開了,蒸汽推著鍋蓋,噗噗噗的響。

“媽?”平安走了進來。

胡寡婦穿上了過年才會穿的一件藍色布衣,她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胡寡婦看到女兒,生怕多呆一會就藏不住心裏的事情,她立馬說道:“土豆在鍋裏,案板上有胡蔥,你先吃著,我出去一趟。”

胡寡婦匆匆走了出去,沒有理會後麵女兒的聲音,她往前大步走著,整個腿甚至有一點發抖,支撐著她的是一種大膽的想法。

她要代替女兒去糧倉做飯,這樣女兒不用去,又有米糧可以領,就算暫時沒有人來修機器也沒關係。

這種想法太大膽了,以至於她走得非常快,因為一旦慢下來,她就會被自己心裏的恐懼退縮追上。

胡寡婦匆匆走出兩條街,街頭的米鋪排了長長的隊。

胡寡婦並沒有注意到今天米鋪排隊的人特別多。

此時,米鋪的老板急得團團轉,因為碾米機壞了:“這個老李,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個時候走了!”

老李是鎮上的機械修理工,大家有什麽東西壞了都找他。

這段時間,城裏振興機械廠開業,在招有經驗的人,他也是想去碰碰運氣。

一個夥計正好看到了胡寡婦,想起了一個人,突然說道:“西街頭不是有一個修理鋪嗎?”

小鎮不大,大家都是熟人,老板立馬就反應過來了:“平安?那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能行嗎?”

小鎮人少,孩子們都是大家看著長大的,老板腦海裏,對平安印象還處於她小時候,那個時候,小丫頭麵黃肌瘦,調皮搗蛋,哪危險就往哪兒鑽。

有一年發洪水,這個丫頭就為了去看那個戽水機,愣是一頭紮進了水裏,還是他把人提起來的。

“她沒有修過什麽,沒有經驗,能行嗎?”

“李二叔啊,你們店怎麽還不開門?”外麵的人都在催。

老板頭一拍:“死馬當活馬醫,快去找她過來。”

一個夥計跑出去喊人,另一個夥計嚐試重新打開機器。

下一秒,出米口出來的不是白花花的米,還是夾雜著一堆穀子。

夥計敲了敲這個大機器,想不通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出問題了?

“平安來了。”

幾個人抬起頭,平安跟以前一樣,一頭短發,穿著麻布衣服,挎著一個水藍色的布包。

怎麽看都不像修理工,還是當初那個姑娘呢。

平安走了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橫在中間的大家夥。

平安臉上出現了驚喜,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一樣,她摸了摸這個大機器,感歎道:“居然是橫式金剛砂碾米機。”

市麵上普遍用的是鐵輥筒碾米機,這個型號不多見了。

老板聽到這話,心說,看來還是懂一點機器。

“這是我讓人從城裏帶回來,還是改良款,你會修嗎?”

平安敲了敲機器,俯下耳傾聽。

其他幾個人就看著她,總覺得她這麽年輕,不太靠譜。

平安聽了聲音,皺了皺眉頭,這一次,放下了自己身上的袋子,又敲了敲機器頭,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

“怎麽了?”

平安抬起頭也不懂委婉,直接道:“你們被騙了。”

老板一下子就笑了。

“你就聽一下能知道?”老板心說,這孩子還是不靠譜。

“有金屬套件和沒有不是一個聲音。”平安說道。

“平安啊,你還是年紀太小了。”老板倒也不生氣,隻當年輕人沒見過世麵:“這可是我托人從上海買回來的。”

見對方不相信自己,平安蹲了下來,敲了敲米機蓋的位置,她沒有抬頭,隻是說道:“等我一下。”

平安說話間拿出了螺絲刀,她的速度很快,幾個呼吸間,螺絲帽已經卸了。

店裏夥計有些著急:“你怎麽說拆就拆了,一會兒要是組裝不上了怎麽辦?”

平安把米機蓋翻了過來,道:“我會負責組裝,但這個機器我的確修不了,別人來也修不了。”

“什麽意思?”

“你看這裏。”

老板完全不懂她要他看什麽,但他也不好在一個晚輩麵前被看輕,於是點了點頭:“這裏好像是有點問題。”

平安道:“這款碾米機的缺點是米機蓋容易磨損,所有的改良款在這裏會加了一個金屬內套,這樣一來,出現了磨損就直接更換金屬內套就行。”

這下子老板聽懂了,這光溜溜的,並沒有那什麽金屬內套。

平安說話間,又從自己的工具箱裏拿出了一袋子東西,眾人看到她開始一個一個地往上套。

很快,她找到了合適的。

或許是她對待機器那專注認真的樣子,也或許是她說出了很多大家不知道的東西,沒有人打擾她。

平安裝好了米機蓋,然後重新打開機器,隻聽到轟轟聲,隻見出料插板那邊,白花花的米出來了。

老板一喜,沒有想到平安這麽厲害:“修好了?”

平安關了機器,道:“沒有。這個米機蓋隻能暫時用一會兒。”

“那現在怎麽辦?”

“這個我也修不了,本身這個型號的機器需要改進,就是因為一旦出現米機蓋磨損,機器就廢了。”

老板又氣又急,那麻子居然敢騙他!

平安也有些遺憾,摸了摸這個大機器,她的條件有限,隻能做零件更換的修理,再大一點的修理就需要有專門的車間才行。

平安沒有修好機器,自然也就沒有報酬。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離開了米店,走的時候,她在門口停了一下,她的目光放在門口的報紙上。

“振興機械廠開工,招收學徒,有經驗者優先”

另一邊,胡寡婦終於走到了糧倉外麵,身邊是絡繹不絕的交糧隊伍。

胡寡婦看著糧倉,又看了看院子裏的年輕人們,心裏生出了恐慌。

她……一個沒文化的寡婦,什麽都做不好,別人看得上她嗎?不會笑話她癡人說夢嗎?

“胡寡婦?你怎麽過來了?你不是不用交糧嗎?”旁邊挑著兩袋子穀子的鄉親問道。

征糧規定裏,胡寡婦這樣的情況是免征糧食。

胡寡婦心裏湧上了一種羞恥感。

是啊,她還沒有交過糧。

“我……”她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來做飯,總覺得說了,有些不自量力。

“我來找人。”她說完,趕緊走了進去。

交糧隊伍很長,糧倉院子裏,幾個年輕人滿臉都是笑,有的在稱重量,有的在開收據,有的在給送糧的農民倒水倒茶,很是和氣。

糧倉這裏的讀書人和胡寡婦以前遇到的那些讀書人不一樣。

“喝點茶,辛苦你們了。”

他們總是用那種熱情,親切的目光注視著大家。

胡寡婦對於讀書人的印象還停留在她麵前的時候的那些地主家的少爺小姐上,她們從來不會正眼看人。

而這裏的人的這種親和的聲音,清澈明亮的眼神給了她勇氣,她心想,就算是不想要她,應該也不會罵她。

胡寡婦走了過去,她的心忐忑不安地跳著,說話的時候甚至都不敢抬頭看對方。

“我聽說你們要找人做飯,您看我行不?”

下一秒,對方有些高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行啊,怎麽不行?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廚房。”

“我們這裏還有點忙,廚房裏還有一個小李,她會跟你說怎麽弄。”

胡寡婦走了進去。

糧倉的廚房很大,因為吃飯的地方也在這裏,擺著好幾張大圓桌,桌子上堆放著幾把油麥菜。

一個年輕姑娘坐在灶台前,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對方大概二十歲左右,瘦瘦小小,但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看到她進來,露出了笑容,起身走了過來,親熱地喊道:“您好,我叫李振花,你叫我小李就行。”

她的聲音溫和又甜美,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熱情。

胡寡婦對上了姑娘清澈的大眼睛,她被對方眼裏那種對長輩的尊敬燙了一下。

胡寡婦立馬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有些窘迫,心說對方肯定還以為她也是文化人呢,她連忙說道:“我是鎮上的胡寡婦,你叫我胡寡婦就行。大家都這樣叫。”

李振花立馬說道:“那我叫你胡媽吧,你叫什麽名字?我一會兒幫你登記名字。”

“我叫唐麗娟。”胡寡婦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好多年都沒有跟人說這個名字了。

大家都習慣叫她胡寡婦,她也聽習慣了。

“那我還是叫你唐媽吧?”對方有些自來熟地說道:“我外婆也姓唐,說不一定我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

或許是她這種自來熟,胡寡婦對這個姑娘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之前的廚師父子去運輸隊幫忙運輸糧食去縣城了,這兩天都是我在做飯,大家都要吃哭了。”

“唐媽,我們中午要做十三個人的飯菜,米在這裏,油鹽在這裏,這邊是菜,這裏有幹麵,我們早飯通常是吃麵,還有麵粉。”

胡寡婦點了點頭,用心地記下了她說的話。

“唐媽,你們這邊是不是還會做一種餅餅,我前段時間在一個老鄉那裏吃到了,特別好吃,但我感覺應該不是用麵粉做的。”

李振花那種輕鬆和她聊天的狀態讓她放鬆了下來,她很自然地開始洗鍋準備蒸飯,嘴上也和這個姑娘有了話題:“你吃的那個餅餅是什麽樣子的?”

李振花想了半天,憋出來了一句:“圓圓的,就是很好吃,裏麵好像還有紅薯。”

胡寡婦覺得她可愛極了,說道:“記不得也沒事,我會做很多種,到時候給你們做。”

“那太好了吧!”李振花立馬歡呼了起來。

年輕人身上那種暖洋洋的,散發著活力的氣息充滿了整個廚房,於是廚房變得明亮又溫暖。

胡寡婦大概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開始洗菜做飯,她從六歲在地主家的廚房裏做燒火丫頭,後麵大了一點,那就是什麽都要做,自然也做過十幾個人吃的大鍋飯。

盡管如此,胡寡婦心裏還有點緊張,她不知道她們這些城裏來的文化人,吃不吃得慣自己做的飯菜。

這種緊張一直持續到午飯時間,糧倉工作人員都走了進來。

“餓死了。”

“今天中午吃什麽?這麽香!”

她們和胡寡婦以往遇到的那些讀書人不一樣,他們有種孩子般的活力,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和她以前遇到的那些讀書人不一樣。

“太香了!”

“李振花啊,你在哪兒找的幫手?做飯這麽香。”

李振花介紹道:“這是唐媽,唐媽做飯厲害的很,那土豆絲切的,刷刷刷的,我一看,又細又長。”

胡寡婦看著他們,趕緊給他們打飯打菜。

“唐媽,我們自己來。”一群年輕人排著隊,拿著碗筷。

胡寡婦正要去收拾大鐵鍋,旁邊的李振花把碗筷遞給了胡寡婦:“唐媽,先吃飯。”

“不了不了。”胡寡婦連連擺手,她是來做飯的,哪有上桌吃飯的道理:“這不合規矩,我一會兒吃點剩的就行。”

李振花愣了一下,立馬說道:“我們這裏哪有這種規矩,大家都是同誌,當然是一起吃飯,哪能吃剩的。”

“對啊,唐媽快坐下吃飯吧。”

胡寡婦手足無措地被按著坐了下來,李振花把打好的飯菜放在了她麵前:“唐媽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一會兒咱們還要做好多事。”

胡寡婦坐在圓桌子上,身邊是笑著說話的年輕人們,麵前是一碗米飯,上麵是她炒的菜,她知道是什麽味道,可她依舊鼻子酸酸的。

她以前也給地主家做飯,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人吃飯,也不可能跟著一起吃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旁邊李振花也已經開始埋頭吃飯了,她刨飯刨得飛快,她一邊吃,一邊還跟其他人說話——

“主任有沒有說二號糧倉的半安全糧什麽時候處理?我今天上午檢查了,得快點處理,再不處理就要出問題了。”

“主任跟鎮長他們商量了,把小學操場騰出來,隻要天一晴,我們過去曬糧。”

胡寡婦抬起頭,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著胡寡婦聽不懂的那些事情,整個廚房裏充滿了年輕人們熱情的討論聲。

突然間,那種對讀書人的恐懼退下去了,換成了一種對遠出在外的孩子的憐愛。.

是啊,他們都還是孩子呢。

下午,胡寡婦踩著天上的雲影走了回去,一路上晚風溫柔,她看著天邊的夕陽,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種渴望,這是她漫長苦難的人生中甚少會出現的感情。

她想要在這個糧倉裏工作,她給這群讀書人做飯,她喜歡她們身上那種鮮活勁兒。

胡寡婦回家的時候,正好遇到米店老板的兒子過來找平安。

“平安姐!”

米店老板兒子道:“我爸想起來,我們家之前還有一個鐵輥筒碾米機,但是之前報廢了,想讓你幫忙看看。”

那個機器是因為沒法修了,所以才會托人買了這個新機器。

剛才米店一行人著急沒想起這個事兒,後來平安表現出了她的專業,大家突然想起來還有那個老機器,於是又來請平安。

平安又轉了回去。

院子裏,幾個人已經把舊的碾米機抬了出來。

平安上前,幾個夥計立馬就讓開了。

平安認真檢查了一下,說道:“這個還能修,隻是中間有幾個小零件需要換一下。”

她說著,就拿了扳手,重新調試了螺母。

幾個人就看著她,很快碾米機轉動了起來。

平安說道:“這個型號的機器的出米速度不夠高。”

“沒事,我們向振興機械廠訂了四台碾米機,兩台柴油機,等新機器回來,平安過來看看有沒有問題。”

平安知道這個機械廠,點了點頭。

振興機械廠坐落在平城蘭花路54號。

“雨蘭鎮——碾米機6台,8馬力柴油機10台,戽水機2台……”辦公室裏,年輕的少東家看著生產部遞上來的單子,皺了皺眉頭。

怎麽又接了單子?

堆了一堆單子還沒有做!

年英能夠理解新時代來臨,工廠也要努力跟上節奏。

可問題是,現在壓根做不出來這麽多。

年英拿著單子走進了父親的辦公室。

“爸,為什麽突然接了這麽多單子?”

廠長抬起頭,皺了皺眉頭:“說你年輕你就不懂形式,現在時局穩定下來了,國家要重生產,發展農業,農業的發展靠什麽?不就是靠機械化嗎?”

“不是……”年英懂這個道理,可是問題是現在他們廠壓根沒有承這麽多單子的能力。

“我們現在人不夠,材料不夠!”

“人不夠就招人,材料不夠就去訂。”

父親說完低下頭,繼續給人打電話,詢問需不需要農機,現在是價格最低的時候。

年英看著父親,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一想,她父親很厲害,在戰爭中都能保住這個廠,她或許不應該質疑父親的決定。

年英退出了辦公室,剛出來,生產部部長走了過來:“怎麽樣?這麽多單子怎麽弄?”

年英沒說話。

生產部部長歎了一口氣:“我現在是怕了這種預訂單了,前幾年,咱們廠差點被預訂搞垮了。”

他說的是前幾年的物價飛升,貨幣貶值,預定的時候,交一半定金,簽訂的價格不能變,結果等交貨的時候,通貨膨脹,成本飛漲,立馬就虧本了,那個時候真是越做越虧本,差點就倒閉。

現在的情況也不妙,土匪橫行,物價上漲。

他本來還以為廠長能夠吃了這個教訓,沒想到他又開始接預訂單子了。

年英也知道對方的擔心,但她從小崇拜自己的父親,父親從一無所有,到平城第一機械廠。

年英道:“父親這樣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們多招人,訂材料。”

“現在招回來的人也要培訓一段時間,不可能直接就上工,再說了,咱們的平城機械學校都已經被炸掉了,老師學生都不知道在哪兒,去哪兒培訓?”

他說著說著,就發現少東家似乎想起了什麽。

“我想起了一個合適的人。”

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情,她和父親一起去杭州參加機械展覽,當時正好就遇到了平城機械化學校的學生也在那裏。

那是學生高高瘦瘦,一頭短發,年紀可能還沒有她大,可是對方眼神沉穩,哪怕是穿著補丁的灰布衣服,在這個展廳裏,她的臉上卻看不見半點貧困帶來的窘迫。

年英走到了她的身邊,這才發現,姑娘手裏拿著筆和紙,正在畫水輪機的結構圖。

年英在她身邊看了一會兒,發現對方畫得真好,唯一的問題是她看不懂,她學的是管理,並不懂機械。

當時展出的水輪機是德國進口,用作水電站發電機組,那個姑娘畫完了外部圖以後,有些癡迷地看著那個水輪機。

那眼神,簡直恨不得直接用目光把它解剖了。

年英站在旁邊,她看了看這個姑娘,又看了看水輪機,覺得自己特別缺這種對機械的熱愛,她想跟對方搭話,但又不忍心打擾對方。

當時的介紹員正在介紹這款水輪機,提到了這款水輪機比起日本產的水輪機的優越性,最後,對方又補充了一句:“國內的條件還造不出來。”

旁邊的姑娘也聽到了這句話,看一下這個水輪機的眼神更加熱切了,年英聽到她情不自禁地嘀咕。

“遲早有一天我能造出來。”

她那個時候看著那個姑娘,或許是因為對方如此貧窮,卻能和她一起站在這個展廳,也或許是她的語氣堅定又自信,讓人忍不住信服,年英有種感覺,對方能做到。

展會結束,回平城的火車上,她沒有遇到對方。

年英不死心,她回平城後便向機械學校的老教師打聽那個女學生,哪怕沒有名字,老教師聽她一說,立馬知道她說的人是誰,瞬間眉飛色舞,說是對方去隔壁縣學習水電站如何安裝水輪機去了,誇了一大筐,最後說是不出意外,他們會留她下來當老師,當時她還在想,這樣的人才,等她進了爸爸的機械廠,她得想辦法挖到廠裏來。

一年前,父親終於允許她進廠了幫忙管理廠裏的事情,她也忘了這件事了,等她想起來這件事情的時候,時局動亂,學校都被炸了,她們機械廠也被迫關了。

年英心下一動,現在時局穩定下來了,找個人應該不難,不知道那個女學生現在在哪兒……

作者有話說:

注:為了方便理解,文中的語言采用普通話,原型是偏西南地區的方言,文中的貨幣作者會轉換成第二套人民幣。(真實曆史中,這個時期貨幣非常複雜,第二套人民幣也要幾年後才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