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窮苦人出生,前半生潦倒,後半生突然發跡,總感覺有點不現實。

但是,人生中最大的意外,還是閨女將楨。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曾經“嫌棄”過的黃毛丫頭,會有如今這樣的威勢!

這麽多年了,他依然記得她出生那天的情形。

太陽剛落下山,他媳婦看著漫天烏雲,歎氣說大雨要來了。

三和的雨是說來就來的,從來沒有個準數,大家向來習以為常了。

但是,他媳婦依然非常討厭。

天空沒完沒了飄過來的大雨,砸向單薄的屋頂,不一會兒就澆透了,屋裏和屋外是一個樣。

她不高興,不情願,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隻能挺著大肚子,費力的彎腰把家裏那個裝豬肚的木桶移到屋裏,放在上次還未修補好的屋頂下接雨水。

正要歇一口氣的時候,她肚子一下子痛起來。

將屠戶隻聽見一聲大叫,意識到不妙後,急忙竄進屋子裏,看見他媳婦痛苦的滿地打滾,渾身都是汗水。

他在發愣的時候,他媳婦大吼讓他找穩婆。

原本商量好的是不找穩婆的,陳喜蓮那小娘們,雖然年紀小,可也得給好處啊!

這白雲城裏,大部分媳婦生產,都是自己家老人幫著料理!

斷然沒有找穩婆的道理!

但是,畢竟夫妻一場,他聽不得他媳婦這淒慘的哭聲,不顧自己老娘的勸阻,揣了兩個銅板,提著一副豬肝去請了當時隻有十六歲的陳喜蓮過來。

廚房裏的柴火都是濕漉漉的,他給陳喜蓮燒熱水,無論如何都點不上火,最後還是他老娘給點上的。

入夜,雷雨交加。

在他緊張和焦慮中,終於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躲在灶洞口烤火的他,剛竄出廚房就看到了陰沉著臉從房間走出來的老娘。

隻聽見他老娘一個勁的嘟囔賠錢貨什麽的。

他心裏一凜,他滿心期望的“牯仔”是落空了。

不過,不管男女,都是他的仔,他還是得去看一眼,隻是卻又被他老娘嗬斥住了。

他老娘不耐煩的道,“你幹嘛,進去尋晦氣嗎?

你說說,那肚皮得多不爭氣,吃了我的那麽多條的魚。”

孩子的哭聲漸漸蓋過了外麵越來越大的雨聲、風聲,使得他更加的心煩意亂,沒有功夫搭理在那抱怨的老娘,一頭紮進了另外一間屋子裏。

他沒有用力吸氣,也能聞到濕漉漉屋子裏的濃重腥味。

他媳婦躺在兩張木板拚湊的**,滿頭大汗,生死不知,一旁是一個光著屁股,渾身沒有絲毫遮擋的,正在茫然大哭的娃娃。

他人生中第一次當父親,看著這個滿臉皺巴巴的,像小老頭的孩子,他手足無措的看著正在滿是血水的盆裏洗手的陳喜蓮。

他忍不住道,“大妹子……”

“母女平安,”

陳喜蓮洗好手後站起身,淡淡道,“沒白拿你那副豬肝,幸好你找了我,不然就是一屍兩命。”

“多謝,多謝,”

將屠戶不停的拱手,看著眼睛都沒有睜開的媳婦,他猶豫了一下道,“那她這是?”

陳喜蓮笑著道,“鬼門關前走一圈,僥幸沒死,可也費了不少力氣,此刻精疲力盡,自然要好好休息一番。”

“原來如此。”

將屠戶不敢看那髒兮兮的,隻顧哭的孩子,奔到自己媳婦跟前,拿著毛巾不停的給他擦汗。

偶爾忍不住看上兩眼孩子,又不敢多停留,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生出這麽“醜”的孩子。

陳喜蓮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道,“你啊,放心吧,過兩天就長開了,你不用為難成這個樣子。”

“原來是這樣。”

將屠戶長鬆了口氣。

見陳喜蓮抱起孩子給裹了一件破布,然後放在了他媳婦的胸前,他感激的看了一眼陳喜蓮。

陳喜蓮道,“將大哥,我走了,有什麽事你再喊我吧。”

“那就不送了。”

將屠戶嘴上是這麽說,但是還是親自把陳喜蓮送出了門口,“陳妹子,外麵雨大要不等停了再走吧?”

陳喜蓮笑著道,“今日那梁家那孤老太太早就央告我了,我不能不去看看。”

將屠戶好奇的道,“那就不留了,路上慢著一些。”

那個雷鳴電閃的夜晚,梁遠之在他女兒出生後一個時辰後,緊跟著出來了。

人家婆娘生了兒子,自己婆娘生了個女兒,他原本是非常不開心的。

但是,看著愈發可愛的女兒,他這個漢子的心,不經意間就化開了。

隻要姑娘能吃得飽,他受再多的苦又何妨?

及至和王爺入三和,開辦免費的學校,他是為數不多的積極響應把孩子送進學校的。

因為和王府的肉都是從他這裏買的,隻有他知道這肉有多好!

自己家的肉,他都舍不得放開給閨女吃!

去學堂裏,學堂裏的肉隨便吃!

他可不管什麽禮數,男女不同席,閨女有的吃就好!

唯一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閨女居然這麽爭氣,不但比他那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兒子強,還把白雲城的許多男兒比了下去!

下晚進城時候那作為領兵將領的氣派,他這個做老子的看了,都是熱血沸騰!

用鄧柯這老小子的話來說,絕對是前途不可限量!

令他更得意的是,閨女再厲害,也是他閨女,甭想逃出他這個做老子的手掌心!

隻是,閨女突然用這種客氣的不像話的語氣與他說話,把他直接弄懵了!

這種見麵的場景,完全不符合他的設想。

他正猶豫間不知道怎麽回話的時候,就聽見鄧柯道,“你爹爹為了你,也是費了一番心血,等會你看宅子就知道了,安康城的土財主是黑了心了,那宅子居然敢開口一千兩銀子!

如果是平日,還能有機會選一選,挑一挑,時間緊急,就這麽定下來了,下晚的時候又拖府尹衙門的關係,直接把房契給辦了,都是急趕急的。”

將楨笑盈盈的道,“如此有勞爹爹了。”

閨女越是恭敬,將屠戶越是不自在,一時間想不通什麽情況,隻能訕笑道,“我是你老子,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快些吧,馬上要宵禁了,捕快都是熟人,可遇到了總歸要麻煩一些,不好讓他們徇私枉法。”

一路風雪扯的緊。

為了發展城南經濟,南城門十二個時辰皆開放,除非有緊急情況,不然就不會關城門。

所以此刻南門的門洞依然有不少馬車往來。

不用多說,除了從南邊過來的商隊,寒冬臘月的,還有誰肯這樣跑?

不過,其中也有一些從南郊過來的菜農。

自從和王爺在北地推行茅草屋大棚、木屋大棚種菜以來,冬季裏一片荒蕪的北地,也漸漸有了綠色的青菜。

如今這安康城裏,這青菜的價格,比他賣的肉還貴!

有時候,他與豬肉榮非常不忿,恨不得親自去搭棚子種青菜!

但是,做了這麽多年生意,自己什麽本事,他與豬肉榮兩個人還是有數的。

種地這種事,他們肯定是做不來的!

鄧柯發明的橡膠車輪,咯吱咯吱在雪地裏艱難行進,不一會兒就到了南門外“天上人間”社區。

“天上人間”這四個字,是和王爺親筆題的。

就因為這四個字,安康城的大小青樓,皆圍著這一片開業。

短短半年,這裏已經成了繁華的煙花之地。

大晚上的,雖然下雪,可依然有不少客人進進出出。

偶爾還能聽見客人響亮的飽嗝和小廝們、車夫們的爭吵聲。

豬肉榮大大咧咧道,“何吉祥大人這一招真是秒,城內宵禁,找樂子的客人全來城外了。”

全然沒有顧忌對著他使眼色的鄧柯。

鄧柯很是無奈,說話辦事要不要有點眼力勁?

自從進入這片煙花之地,將楨的臉色就愈發難看了,你還說個沒完沒了?

這種人啊,能發財全憑運氣!

豬肉榮見沒人應自己的話,索性也就不再說話了,正覺得很尷尬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鄧柯掀開厚重的草簾子,伸出腦袋,笑著道,“到了,到了。”

朝著趕車的小夥計擺擺手後,小夥計不需要多說,麻溜的拿下車上的小板凳,讓鄧柯踩著下車。

豬肉榮看都沒地上一眼,直接跳了下來,然後看著小心翼翼攙扶著將楨的將屠戶,總覺得不是那麽真實。

這麽個粗獷的爺們,什麽時候這麽細心了?

還是對女兒!

一個矮墩墩的胖子從大宅子的影壁裏急忙跑出來,對著將屠戶和將楨拱手作揖道,“老爺,小姐!”

將楨對著矮胖子看了半晌,最後用不確定的語氣道,“張順?”

矮胖子陪笑道,“小姐好記性,正是老奴。”

將楨笑著道,“張掌櫃的,什麽公子小姐,我可受不起。”

眼前這人正是葉家的大管家,葉秋弟弟葉琛的貼身狗腿子張順!

隻是這張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還喊她什麽小姐?

鄧柯趕忙解釋道,“葉琛公子回三和了,張掌櫃的主持北地的生意,咱們鄉裏鄉親,看到將掌櫃的置宅子,知道你要來安康城,便幫著挑了下人,準備一應東西,還是全靠了他,倒是沒少勞累。”

張順笑著道,“鄧掌櫃的,你這話就見外了,都是自己家裏人,有什麽累不累的。”

將屠戶正要說話,突然聽見了一聲冷哼聲。

接著他看到了陰雲密布的女兒。

他再傻也知道閨女生氣了。

如果放在以往,他是不管不顧的,再生氣又能怎麽樣,還能蓋過他這個老子?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為了不在鄧柯等人麵前丟臉,還是多看一下閨女的臉色吧。

一時間,鴉雀無聲。

張順被將楨看的渾身發毛,低著頭拱手道,“將捕頭一路舟車勞頓,丫頭們早就備好了熱水,還是先進屋洗漱比較好。”

將楨笑著道,“這就不勞張掌櫃的操心了。”

說完,不管不顧,直接大踏步進了宅邸。

將屠戶等閨女進門後,才對著目瞪口呆的張順陪笑道,“勞您操心,不好意思。”

“將捕頭是官,我這種人啊,天生奴才命,有什麽辦法,”

張順麵無表情的說完後,直接拱手道,“將掌櫃的,大家鄉裏鄉親的,我隻能幫到這裏了。”

如果是普通人,他斷然不會受這種委屈的!

在平日裏,即使是他並未有根基的安康城裏,大家也得賣他麵子!

因為他葉家有個大宗師叫葉秋!

他是葉家的大管家!

他張順的“張”,就是囂張的張!

豈能在將家麵前受這種屈辱!

“哎……”

將屠戶還想說話,卻不想張順已經消失在了風雪中。

他很是無奈。

豬肉榮終於感覺到了哪裏不對勁,趕忙就拱手告辭了。

鄧柯見豬肉榮都要走了,也不好留下來,便跟著豬肉榮一起走了。

大廳裏,隻剩下將屠戶一個人。

他左等右等,終於看到了洗漱完的女兒。

不等他吩咐,婢女開始上酒菜。

將屠戶一邊布菜一邊道,“這鬼地方冷的不像話,不比老家,能吃的東西不多,你先湊合著吧,等開春了,什麽菜都有。”

將楨笑著道,“爹爹客氣了,女兒可沒那麽嬌氣,想我小時候,能吃飽飯就是很開心的事情了。”

將屠戶很不喜歡她這說話的語氣,可是再不喜歡又能怎麽樣?

畢竟是自己的女兒!

親生的!

隻能無奈陪笑道,“以前日子都苦,別說吃飽飯,就是活著已經夠艱難了。”

“爹爹說的是,”

將楨說著站起身,舉起酒壺,親自給將屠戶斟酒,“女兒陪爹爹喝幾杯,謝謝爹爹的養育之恩。”

將屠戶總感覺這話哪裏不對勁,可是又琢磨不出來,笑著道,“想不到你如今也有這酒量了。

女兒舉杯,他肯定是不會拒絕的。

如此酒過三巡,他已經醉眼朦朧,而女兒依然麵不改色。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感慨道,“你這麽出息,做了這個護衛使統領,以後爹爹就能跟著沾光了。”

將楨淡淡道,“爹爹以為這是好事?”

將屠戶道,“怎麽不是好事?

皇宮啊!

那是一般人想進去就能進去的?

你伺候好娘娘,王爺這麽念舊情的人能虧待的了你?

你這丫頭好好做事,莫辜負了王爺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