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能等,等久了,便習慣了。

他想起來了在學堂跟著謝讚大人學過的一句話: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

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和尚走過一級級台階,尖銳急促的琴聲在耳邊越來越清晰,一股子肅殺之氣漫過竹林,在他周身環繞,離得越近,他的心神便愈發鼓**。

越走越高,頃之霧墜,諸山盡出,眼前是一處廣場,後麵是一處大宅子,房屋鱗次櫛比,不知道有多少間,卻看不到人進出。

偌大的廣場中,隻坐著一個穿著白衣的中年人,溫文爾雅,微閉著眼睛,雙手撫琴,後來越來越快。

“白首為功名。

舊山鬆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中年人搖頭晃腦的吟完後,睜開眼睛,停下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尚,然後笑著道,“這麽多年了,你是第一個能聽我把曲子奏完的人。

在下乃禮部侍郎謝白首,以絲竹待客,你這頭陀可還滿意?”

“以音為劍,以樂為殺,施主端的好手段,”

和尚單手行了個作揖禮,“貧僧佩服。”

謝白首傲然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絲竹之音,如高山江河,溫潤流轉,有慷慨之勢,讓人與世相忘,客人大概可以死的安詳一點。”

“施主這話大謬,”

和尚淡淡的道,“聞聲不悟道,見色豈明心?”

“聽了我琴聲,你居然不肯去死?”

謝白首麵色不虞的道,“不好,不好。”

和尚笑著道,“小僧欲普度眾生,自然不能隨眾人,斂手低眉目,輕易赴死。”

“好,那你可從在下的琴聲中悟到了什麽?”

謝白首居然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大道無名,大音希聲,施主的琴聲中,殺機重了一些,棲鳥不安巢,”

和尚修的乃是獅吼功,於音律一道自然不比別人差,他很是認真的道,“如此使盡精神,虛勞神用,猶如磨磚作鏡,紐石為繩。”

謝白首嗬斥道,“胡說八道,既為殺人技,如何不攜殺機!”

“施主著相了,大音無希,自當是湛湛澄澄,先天先地,”

和尚上前一步,繼續道,“施主豈不聞醉生夢死?

肉身在,魂魄去,似欲清淨超西天。”

“切莫胡言亂語,你我手底下見真章吧,看你如何替在下通了這西天路!”

謝白首說話間十指撥動,起先那如珠玉落盤,讓人心曠神怡,接著琴弦震顫,琴聲嗡嗡錚錚,好似在半空中炸開。

“繞塔幢幡四色分,開經鍾鼓三通作。

梵唄同宣出妙音,見聞隨喜生歡樂。”

和尚聲如洪鍾,居然一下子蓋過了琴聲。

謝白首身子一顫,琴聲戛然而止,眼珠子轉了轉後,眼白直接停在了眼睛當中,身子一動不動。

和尚越過他,穿過廣場,踩著台階,繼續往山上去。

沒多大會,眼前又是一處廣場。

居中站著一個穿著黑衣,紮著草鞋的大漢。

大漢手持長劍,笑著道,“你一個六品,能從謝白首的手裏跑掉,運氣當真不錯。”

和尚合十道,“不知施主可否能放小僧過去?”

“忘了自我介紹了,”

大漢嘿嘿笑道,“我乃兵部侍郎謝天策,先禮後兵乃是我春山城的待客之道,既然謝白首沒能以禮留住你,那我隻能以兵留下你了。”

和尚道,“不知小僧要如何做才能過去?”

謝天策笑著道,“這也簡單,你能從劍下走過去,隻要到了那處台階,我就不再追了。

上了台階,是戶部侍郎謝長街,他乃九品,一把鐵算盤算賬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過,我想你是沒機會見了。”

“如此大善。”

和尚點點頭後朝著台階走過去。

謝天策冷哼一聲,長劍出鞘,直接對著和尚的後背刺去,眼看一劍就能把和尚刺透。

卻不想,落劍時終究還是差了一點距離。

謝天策怒吼道,“哪裏跑!”

和尚繼續不緊不慢的走著,謝天策奮起直追,兩人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心急之下,放出了漫天劍光,劍光錯落,可始終無法把和尚籠罩其中。

和尚終於走到了台階上,轉過身施禮道,“多謝施主。”

“不可能!你這是什麽輕功!”

謝天策一臉的不可思議!

他乃九品!

居然讓一個六品就這麽輕飄飄的從自己手底下跑了?

“告辭。”

和尚說完繼續朝著前麵走。

“回來!

回來!”

謝天策繼續大吼。

這一次和尚沒有回頭。

一路懸泉瀑布,飛漱其間,如此美的景色,他沒有時間多看。

果真如謝天策所說,台階之上是一個使著算盤的人。

這一次,鐵算盤扔過來,也沒有阻他片刻,直接穿過府衙廣場,走上了台階,對方在身後氣急敗壞的叫罵,他充耳不聞。

接著吏部、工部、刑部、祠部、庫部的府衙前,他同樣是如此。

“膳部。”

站在一處廣場上,看著府衙門前的兩個大字,他露出了不解。

膳部,從字麵理解來看,應該是掌禮食肴饌等事。

從山底到這裏,守衛的功夫都是越來越高。

掌管膳部的當是武功最高絕者。

這樣的武功高手,為何會管飯食菜肴這等小事?

最不濟也得管禮部、刑部吧?

“老身是個廚娘,”

一個裹著圍裙,手拿鐵鏟子的婦人笑盈盈的看向和尚,“這裏原本是工部,功夫壓他們一頭,就得改成膳部,這是規矩。”

她又矮又胖,說話的時候,身上的肉都在抖。

“敢問施主,”

和尚恭敬的道,“這裏過去之後就是城主府了嗎?”

“不錯,”

婦人笑的時候,眼睛幾乎找不見了,“老身雖然不喜謝安瀾那個賤人,但是不得不承認她功夫不錯,九品巔峰,與我都能打個平手。

你一個區區六品,既然能從庫部過來,想必什麽特別的法門,你上去吧,老身不自討苦吃了。”

“多謝施主。”

和尚謝道。

老婦依然笑眯眯的問道,“老身可否多問一句,謝安瀾那個賤人死了沒有?”

和尚一路並未停留,不知道謝安瀾是誰,但是在庫部,他確實是遇到了一個穿著彩衣的女子,因此老老實實地道,“小僧並未與其動手,直接上來了。”

“你居然沒殺她?”

婦人的臉色陡然變了。

和尚好奇的道,“我為何要殺她?”

和尚見她氣鼓鼓的不說話,正要告辭,不料老婦手中的鐵鏟直接劈到,他躲也未躲,徑直往台階前去。

老婦正要得意,可是手中的鏟子居然落空了,鏟也未鏟到。

驚詫間,和尚已然上了台階。

“你到底是何人!”

老婦同其他人一樣,一臉不可思議。

“得罪了。”

和尚望著台階的盡頭,每一步都走的毫不遲疑。

須臾間,他已經看到了“城主府”三個金漆大字。

還有最後三個台階。

“阿彌陀佛,”

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和尚宣了一聲佛號,壓在身上的氣機陡然減輕了許多,繼續念道,“胸中不受一塵侵,卻怕靈均獨醒……”

他再次抬起右腳,眼角也滲出了血,但是依然毫不猶豫的踩了下去。

“陰極而陽生,力窮而位轉……”

接著左腳跟了上了,五髒六腑,氣血翻騰,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下,雖然沒有吐出來,血直接從耳孔裏出來了。

“你這和尚,不知好歹,”

謝九雲突然大聲吼道,“你現在回去,我跟師尊求情,可以饒你不死!”

“多謝姑娘的好意了。”

和尚猶自笑了笑。

抬起頭,先掃了一眼謝九雲,目光最終停留在謝九雲身邊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身上。

他隻有一個感覺,這個女子比洪應厲害。

如果所料不差,這人便是謝九雲與謝小青的師父——招搖。

隻是沒有想到會如此年輕,還會有如此的美貌。

不過一想到長公主和文昭儀,他就釋然了。

也不覺得有多奇怪。

在謝九雲震驚的眼神中,和尚終於踏上了最後一個台階,此時整個人已經被血浸透。

她分明看到他的毛孔都在冒血。

“妙轉玄樞,死生關破。”

和尚年念完這句後,四肢百骸的真氣突然如洪流破閘一般在周身流轉,壓迫著他的那股氣機終於退卻了。

看著血人似得和尚,城主府門口的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一個小小的六品連闖九個府衙,本就讓人不解。

而且自從上了最後三個台階後,這和尚的氣勢陡然變了,居然有點深不可測的意思。

所以,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和尚到底是什麽品級?

不過隨即都釋然了。

再厲害又能怎麽樣,終究難逃一死。

不少人麵帶譏笑,看著和尚跟看死人沒有區別。

“師父。”

謝九雲不自覺的都望向了招搖,看她要如何發落和尚。

“一步一重天,一念至先天。”

招搖看著和尚,麵色凝重。

她身邊的許多人都聽見了這句話,包括謝九雲,卻沒人知道這話的意思。

和尚見遠處有山溪,居然走過去取了缽盂,在所有人不可思議的眼神中,慢慢的清洗臉上的血跡。

這和尚是腦子不好使嗎?

都這會了,還在乎臉上幹淨不幹淨?

和尚卻是不管不顧,等手上再也蹭不下來血跡,才把缽盂小心收進包袱裏,慢慢站起身,朝著一眾人合十道,“小僧有禮了。”

招搖施施然走向和尚道,“你這和尚倒是有趣,你不在都城好好地伺候那位不學無術的王爺,來我春山城作甚?”

“施主慎言。”

和尚的臉色終於顯出一點不悅。

謝九雲旁邊的一個紫衫女子喝道,“你這和尚莫不知好歹,我家城主能與你好生說話,乃是你的福氣!

見了我家城主還不跪下?

你們狗屁王爺,見了我們城主照樣也得納頭便拜!”

話剛說完,便感覺心口一痛,什麽東西從嗓子眼湧了出來,伸手一接,手中殷紅一片,她抬起頭對上了和尚那古井無波的雙眼,麵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她可是八品!

即使是她們城主也沒有辦法在不動手的情況下,直接把她震傷。

“阿彌陀佛,貧僧孟浪了,”

和尚淡淡道,“施主記住了,我家王爺不可輕辱。”

“你!”

紫衫女子手指著和尚,終究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退下吧。”

招搖頭也不回道。

“是。”

紫衫女子在兩名女子的攙扶下走了。

招搖看著和尚道,“你的功法氣象森嚴,看著倒是像金剛台,可這真氣流轉,卻是詭異的很,小和尚,你說,師從何人,說了,今天就可以帶謝小青走。”

旁邊的人聽見這話後,各個心驚不已。

她們的城主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

和尚也是沒有想到,自己還沒說來由呢,這位城主就主動讓自己把謝小青帶走。

自己的師承沒有什麽不能說的,心下坦**,直接道,“小僧確實識得金剛台的人,卻沒有修習過金剛台的功法。

小僧的師父乃是和王府總管,學的乃是獅吼功。”

那金剛台的法慧老和尚確實說過讓自己修習他的功夫,隻是自己沒同意罷了。

“當真?”

招搖離著和尚越來越近了。

和尚老老實實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來人,”

招搖突然道,“把那個孽徒帶出來。”

不一會兒,戴著鐐銬的謝小青就被人架了出來,她渾身濕漉漉的,衣裳不整,麵色蒼白,雙眼渙散無神,看到和尚的那一刻,麵如死灰。

噗通跪在招搖的麵前道,“師父,師父,你饒了他,真的不幹他的事,是我勾引他的。

師父……”

聲音嘶啞,語帶凝噎。

“阿彌陀佛。”

和尚走向謝小青,微微顫顫的手伸向謝小青,想觸碰而又不敢。

他實在想不明白,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的心莫名的在抽搐。

“哼,好一對癡男怨女,”

招搖冷哼一聲後道,“你們可以走了。”

“師父!”

謝九雲急忙道,“小師妹玷汙門楣,豈可輕饒!”

招搖轉向謝九雲,謝九雲立馬低下頭不敢再說下去。

之後等她抬起頭,那對狗男女已經順著台階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