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並沒有接我的話茬,長歎了口氣,將他碗裏的高粱白分到我碗裏一半,舉起碗示意我先喝一口再說。
從小到大,我陪著養父練了這麽多年,酒量也著實不錯。
小時候,我記得養父出去給人送葬,隻我一個人在家,自己便偷偷喝了二斤多的白酒,不過喝完以後,接連昏睡了兩天。
當然,也被辦完事回來的養父逮了個正著。
自那以後,雖然我聽從養父的教誨,再也沒有偷喝,不過養父每每喝兩口的時候,總要叫我陪他一起。
也就這樣,我的酒量與日俱增,養父也經常在外人麵前頻頻誇他這個好兒子是個“酒桶”。
碰了下杯,我仰頭一飲而盡。
養父回甘以後,一邊夾了口涼菜,一邊說道:“林烯,這兩天你不在,我都喝了酒了,一口飯都沒有吃。”
我緊緊抿著薄唇,也不知道是酒辣還是心酸的原故,眼裏突然間濕潤了一下。
這十幾年,我們父子兩人相依為命,這兩天是我們分開最長的時間。
我又給養父的碗裏夾了點紅燒肉,岔開話題問道:“爹,你還沒說剛才怎麽蹲在地上了?是不是有什麽事啊?兒子回來了,有什麽也能幫你分擔一點啊。”
養父放下了筷子,雙眼空洞的凝視著他眼前的那碗高粱白,過了半晌才說了句,“小烯,其實你真的不應該回來。”
本來心中就有一團關於親生父母的迷霧,回來當天,又是一件怪事緊接著一件怪事,讓我不禁更加疑惑起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養父來。
一起生活了小二十年,我越看著他,越覺得仿佛是一個陌生人似的,原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最了解他,現在我突然覺得,我隻不過是了解他的一個側麵罷了。
太多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也沒有可以知道的渠道。
我也將筷子放在一邊,追問道:“爹,到底怎麽了,你和我說說呀。”
養父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先嗤笑了一聲,“小烯,這一切都是報應,是對我的報應,對林家村的報應!和你說了……也沒用……”
“可是……你不說,怎麽知道沒用呢?”
沉默了良久,養父終於在一聲歎息之後,還是講述了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還是在撿到我的那天,養父帶著繈褓裏的我一起回了家,林家村所有的人知道了這件事,都圍觀了過來。
當他們看見我繈褓中的那封信,紛紛都說不要收養這個孩子。
“他太陰邪,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克死了,一定會給林家村帶來不幸的。海楓,你為了咱們村這麽多老少的身家性命著想一下,行不行?”
村長帶頭給養父跪了下來,之後,養父礙不過眾人的軟磨硬泡,終於又將我放回了橋頭。
三天三夜,他被村裏人軟禁在了現在的這處院子,恰巧這三天,沒日沒夜的刮起了暴風驟雨。
第四天,養父還是放心不下我,趁著看護他的人睡著,二更天的時候翻牆又跑到橋頭看了我一眼。
那個時候的我,居然奇跡般的活著,臉色依然粉嫩,甚至連啼哭都沒有。
養父說,他再一次抱起我的時候,我還衝著他笑了笑。
也正是因為這一個天使般的笑容,這一次,他再沒有把放下,而是將我抱回了林家村。
接踵而來的埋怨、謾罵、痛斥,他都忍了下來。
後來,村長實在沒辦法,還請來了今天在戲台中央參禪的空淨主持為我驅邪。
當時空淨禪師說我已經死了,養父不信,說:“明明眨著眼看著我,呼吸正常,還時不時的衝著我笑,這孩子怎麽可能死了呢?”
空淨禪師告訴養父,“幻覺而已!若將這孩子留在身邊,遲早會殃及林家村。”
一想到三天大雨傾盆,我已經熬過來了,養父這次說什麽也不會再聽別人的話,再將我送走。
“若說這孩子死了,也是因為三天前我的一時心軟,聽信了你們的勸說,責任也全在我。”
這是養父告訴我,他當時反駁空淨禪師的話。
村長和年長的一些老人們也覺得養父說的有幾分道理,不想再憑添孽緣,最終讓我在空淨禪師的一番佛法普度之後,眾人還是默許了我留在林家村。
隻不過,我的臥室裏必須放著這供奉了十幾年的鍾馗老爺。
一直以來,我以為這是送葬師們人人信奉的,原來這尊鍾馗,是空淨禪師特意交待用於將我鎮邪的。
聽完養父的回憶,我也不禁詫異的問他,“爹,一個嬰兒,三天三夜的暴風驟雨怎麽可能還活著呢?且不說不吃不喝就會餓死,林家村的風雨我這幾年我還是見過的,簡直可以說是翻天覆地來形容,難道我的生命力真的這麽頑強?”
養父抬眼望著我,波光流轉的雙眸似是還沉浸在當初的回憶裏。
“孩子,我也不相信你還活著,可是事實就是事實,你衝著我笑,還拿著小手抓著為父的食指,那種依依不舍的樣子,我至今還曆曆在目。”
說到一半,養父的聲音已然哽咽,我心疼的望著他,感恩的眼淚瞬間滑落而出。
無論如何,我現在是好好活著長到了這麽大,要不是當初養父態度堅決,我肯定正如了空淨禪師所說,已經化成了灰,化成了風。
可是這過去的一切又和這兩天村裏鬧鬼死人又什麽聯係呢?
我接著又問養父,“爹,你剛才蹲在地上,就是因為這個?可我好好活著呢,並沒有報複林家村的想法啊?”
這麽多年,雖然大家都故意疏離我,但是我也並沒有想要害人性命的想法。
十幾年,養父諄諄善誘的教導,我一點沒有忘記,也不敢忘記。
“孩子,你還記得你前兩天是怎麽死的嗎?”養父將剩下的半碗白酒幹了後,擦了下嘴角的酒滴,顫抖著說道。
直至我聽到養父說完這句話,我的心“咯噔”一聲顫動了。
蘭馨姐和方九說,我死是因為養父要殺我。
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更想聽聽養父是怎麽說的,我隻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靜等著他說下去。
綜合的分析一下,也許更有利於我找出些蛛絲馬跡。
至少,我也能更多的了解關於自己的一切。
片刻之後,養父接著說道:“我生病了,讓你去給你冬生叔送葬,你私自挖了他的墳,拿了他嘴上叼著的一塊錢坐車回來,路上一車人全部翻下了山崖,你以為就這麽簡單嗎?”
我似懂非懂的還是搖了搖頭,原以為養父並不知道我著急挖墳拿錢的事,沒想到他已經知曉了。
我並沒有奢望他老人家繼續講下去,垂下頭等著他好好的訓斥一番。
然而,養父卻已經當成過去的事情,隻一筆帶過。
他沒有追究,反而是深吸了口氣,繼續講道:“林烯,你冬生叔當時是最反對把你留在林家村的,你拿了他的錢,他到不了陰間,肯定會要讓你死,而最近這幾天的鬧鬼,也正是因為他要報複你又活過來,而林家村的人竟沒有一個人為他主持公道……”
“所以,你才說我不應該回來;所以,您才蹲在地上犯愁嗎?”我打斷了養父,直接問道。
良久,他隻是抬眼和我四目相對,一生誠信的眼神裏,我竟沒有看出一絲一毫的異樣。
在這一瞬間,我似是全部相信了養父的話。
可是這整段的講述和蘭馨姐告訴我的怎麽是完全兩回事兒呢?
之前我的那些推斷,也就隨之變得毫無意義。
回到林家村之前,我確實已經做好了查案的心理準備,但是我卻還是沒有想到竟然如此的撲朔迷離。
一邊是養父,一邊是蘭馨姐——我父母的徒弟。
我究竟應該相信誰?
到底哪個人說的才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