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場大雨,也許到現在楊昌還隻是府裏幹最重的活、住最擁擠的屋舍、吃最粗陋的飯食、領最微薄的薪資的粗使雜役。
那天楊昌正在打掃花園,處理花匠修剪下的花草枝葉,突然就刮起風下起雨來。他怕剛收攏成堆的殘枝碎葉又要被風吹亂,且淋濕了明日更難收拾,便冒著雨搬運。那雨越下越大,間以狂風,他渾身上下淋得透濕,不知摔了多少跤。
搬完最後一趟從堂前經過時,看到年紀稍大的福伯在訓斥兩個小廝。福伯道:“好啊,一個個骨頭都懶成精了,侍郎養著你們是讓你們來享福的是不?叫你們去送個傘也要推三阻四的?”
那兩名小廝賠笑道:“福伯,外頭風急雨狂,空著手路都走不穩,萬一侍郎有個差池,不是更罪過,還是等雨小一點再去接的好。福伯要是著急,非要冒雨親自前去,小的們也不敢阻攔。”
福伯氣得胡子直抖。楊昌見狀上前道:“福伯若是不嫌棄小的粗笨,就讓小的去吧,免得侍郎久等。”
福伯本也是裴娘子吩咐他去接侍郎回來,自己不願,轉身又推給別人,但別人也不是傻子,個個都借故推托。見楊昌自願前去,喜出望外,連聲道:“好!好!總算還有人是一心為侍郎著想!”
那兩個小廝咬著耳朵,用鄙夷的眼光斜睨楊昌。楊昌知道他們的心思,此刻定在笑他是個傻子,妄圖以此討好侍郎,還不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明白侍郎對家事從來不在意,全都交給裴娘子打理,家裏那麽多仆役下人,侍郎能記得的隻怕不超過三個,拍他的馬屁也不頂事,多的是前車之鑒。不然這種能在一家之主麵前露臉的事怎會無人願意?
福伯領著楊昌,囑他領那輛蒙了油布的馬車去接侍郎。先前已有一頂四馬拉的油壁車出去,隻怕被雨阻在了路上,侍郎的傘、遮油壁車的雨布、給車夫送的蓑衣鬥笠都要楊昌一個人拿,當真是苦不堪言,難怪人人避之不及。
楊昌第一次進皇城,掏出腰牌時手都有點發抖。在皇城門內找著了那輛油壁車,得知侍郎進宮去了,再到宮城門前去等候。
走到宮城門下,狂風漸止,雨勢也小了。侍郎已經在那裏等著了,所幸衣帽上隻微有雨跡。楊昌走上前時,他正麵朝宮城之內眺望,聽說有車來接,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楊昌撐起傘送他往馬車而去,他卻突然把傘一推,低聲道:“傘收起來,退到旁邊去。”
楊昌不明就裏,隻依他吩咐,立即收起傘藏到蓑衣下,閃到一旁。順著他視線看去,隻見宮城內一人舉傘而來,隔著密集雨簾看不清麵貌服色,隻知身形瘦削。
不多時那人走近,侍郎笑著迎上去道:“吉少卿,真是巧了,居然在這裏遇到你。”
宮城門牆寬闊,足有十餘丈。那人收起傘對侍郎拱手道:“楊侍郎。”算是打過招呼,舉步繼續前行。
侍郎跟上他步子:“剛剛還是晴天白日的,竟突然下起雨來,哪像要入冬的天氣。少卿倒是有先見,隨身帶了雨傘,不然也要像我這般被風雨所阻了。”
兩人從楊昌麵前不遠處經過。楊昌看那吉少卿麵容,不由吃驚,世上竟有長相如此秀美的男子,單看臉麵幾與女子無異。
吉少卿不答話。侍郎又道:“不知少卿可否攜我一程?”
吉少卿冷冷道:“下官與侍郎並不同路。”
侍郎道:“少卿往東去,我要往東南,怎麽不同路。雨這麽大,少卿難道忍心讓我從這裏冒雨跑到景風門麽?”
吉少卿似乎十分不情願,但還是攜了他同行。
楊昌轉身叫起車夫道:“咱們到東邊的景風門去等候。”從南麵大門出,繞了一大圈,來到景風門外,那兩人也才緩緩步行至此。楊昌仍是候在牆根下,他身披蓑衣頭戴鬥笠,天色又昏暗,吉少卿也未留意他。
二人駐足在門前,吉少卿似乎不願多留,急著要走,侍郎卻抓住他傘柄不放。就聽吉少卿不耐道:“楊侍郎,下官就住街對麵的崇仁坊,幾步路就到了。侍郎離家還遠,這把傘就送給侍郎好了。”鬆開手便往雨裏衝。
侍郎一把拉住他袖子:“少卿如此美意,下官卻之不恭,多謝了。既然少卿隻剩一小段路,那不如讓下官送少卿到家門,免得淋雨。”
吉少卿隻想甩開他,侍郎卻硬拉著他的手不放,兩人拉拉扯扯地往街對麵而去,看得楊昌兩眼發直。他原以為侍郎是想借這段同路與那吉少卿商量什麽事,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疾風又起,刮得細密雨絲滿天亂舞。楊昌一不小心,鬥笠叫風吹跑了,追了老遠才追上。那邊侍郎也慢慢地踱著步子回來,手裏擺弄著吉少卿的傘,模樣很是閑適。楊昌剛想提醒他風大,傘莫亂晃,就見一陣狂風襲來,把那傘吹得脫手飛去,在泥水裏打了好幾個滾,碰到了牆根才停下。
楊昌急忙掏出傘上去為他遮雨,他卻跑開去追那飛走的傘。楊昌緊跟著他,隻見他不顧滿地泥水,蹲下身去捧著那折斷了傘骨的破傘,滿麵懊悔痛惜,好似摔壞的不是一把尋常的油紙傘,而是價值千金的珍寶。
楊昌沉默半晌,低聲道:“侍郎,可以修好的。”
侍郎轉過頭來看著他。楊昌繼續道:“隻是折斷了一根傘骨,換上新的就能修複。”
侍郎沉聲問:“能和原來一模一樣麽?”
“隻要用料一致,一樣的傘架形狀,應是分辨不出來的。”楊昌看了一眼折斷的傘骨,“不過這把傘用的是紫竹傘骨,紫竹產於南方濕熱之地,長安不一定有……”
侍郎道:“那從南方運一些過來不就成了!”
隻是一把傘而已……楊昌心說,口中隻道:“是。”將那破了的傘仔細理順收好,包進蓑衣裏,另一手撐起傘:“侍郎,雨大了,請上車罷。”招呼車夫移過馬車來。
侍郎上了車坐定,楊昌已把破傘擦幹淨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他接過去放在膝上,楊昌正欲關上車門,被他阻住:“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楊昌低下頭去:“回侍郎,小人名叫……楊昌。”
今年立春早,剛過年沒幾天,東風送暖,將一冬的冰雪吹散成如酥小雨。一早侍郎奉詔入宮,天色就有些陰沉。楊昌擔心要下雨,帶上了傘。侍郎見他手中雨傘,忽然問道:“那把傘修好了沒?”
楊昌回道:“昨日已依侍郎的吩咐修好,隻是選出來的那根紫竹顏色仍偏黑,比原來的略深。”吉少卿那把傘的傘骨實在少見,從南方運來的幾十車紫竹,都找不到一根顏色和它一樣的。
侍郎道:“拿過來我看看。”
楊昌去取了傘來。那把摔斷了的傘如今已修補完好,收在.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錦匣裏。侍郎拿出來看了看,道:“隻能這樣了,帶著罷。”
楊昌接過傘欲收回匣中,被他阻止:“盒子不用帶了。”
楊昌點頭應下,將兩把傘都拿在手裏。帶出去自然是要還給吉少卿的,一把普通的油紙傘還用錦匣裝著,是太刻意了。
到了宮門外,侍郎下車步行入宮。楊昌遣走車夫護衛,自己卻在宮門口等著。過了約摸一個時辰,果真下起零星小雨來。他撐開自己的傘,那把紫竹傘仍抱在懷裏。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侍郎才出來,果然與吉少卿一起,衣帽上都淋了一些細雨。楊昌連忙迎上去,侍郎拿過紫竹傘,對吉少卿笑道:“上次借了少卿的傘,擱在角落裏都忘了,如今才歸還,少卿恕罪。”
吉少卿的態度仍是不太友善,接過傘道:“侍郎不必客氣。”
侍郎道:“好在是完璧歸趙了。”見吉少卿撐開了傘,順勢趨到他傘下。吉少卿臉色一變,退後了一步。
侍郎立定不動,盯著吉少卿道:“少卿如此見外呀。”
吉少卿瞥了楊昌一眼,道:“下官不敢,隻是覺得……這傘有些古怪。”
侍郎眉毛輕挑。楊昌自己也吃了一驚,這吉少卿好敏銳的眼力!他特地請了製傘的能匠,完全照著原來的樣子修複,新傘骨也仔細打磨,看上去像用了許久一般。除了顏色,那根傘骨和其他的無半點不同,雨天天色又昏暗,他剛拿到手裏這一會兒,居然就看出來了?
侍郎問:“一把傘而已,哪裏古怪?”
吉少卿卻不答,反說起其他事來:“方才陛下賜給東平郡王的那張三丈胡床,雖是紫色,卻不像紫檀木啊。”
侍郎道:“少卿好眼力,的確不是紫檀木,乃是紫竹所製。陛下以往器物愛金銀珠玉,最近對這些雅致之物起了興趣,就怕東平郡王不識陛下雅趣,嫌它寒酸了。”
吉少卿道:“紫竹產於南方濕熱之地,運送到長安,想必所費也不低。”
侍郎道:“竹木易儲,從水路運來,運費倒不昂貴。”
吉少卿冷笑一聲:“船運是不昂貴,但行速緩慢。陛下突然起興,哪等得那許多個月。輕車快馬,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侍郎道:“若為陛下一時興致,自在長安城內取材。”
吉少卿道:“紫竹在長安屬罕物,若不是蒙陛下聖眷,隻怕都無幾人知曉,哪得富貴人家趨之若鶩。下官聽說陛下在興慶宮新建的那處水榭,用了幾十車的紫竹,就是侍郎所獻。人言耗費千金,不知可否屬實?”
楊昌聽他再三嘲諷,也覺得刺耳,心想:臣子們花些手段討陛下的歡心,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侍郎雖然耗了些人力財力,但也不比別人更甚。而且侍郎他費這些心思,還不是……
侍郎避而不答,隻道:“不過是竹子而已,顏色特殊一些,也算不得奇珍異寶。少卿這把雨傘不就是紫竹所製,難道不是在長安市麵上購得?”
吉少卿道:“紫竹價格昂貴,一把雨傘而已,何須弄得那麽金貴?”他手執傘柄往城牆石基的棱角上用力一蹭,刮去了一層皮,露出其下青黃的質地,“店主覺得紫竹骨好看,用染料將竹子染成了紫色,其實就是尋常青竹。”
難怪顏色那般鮮豔,原來是染的。楊昌瞄一眼侍郎,隻見他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辯解道:“實不相瞞,下官不小心把少卿的傘弄折了,便從陛下那裏討了幾根用剩的邊角料來修。本以為可以瞞過少卿,不想少卿目力如炬,竟然看出來了。”
吉少卿把傘收起,雙手遞上:“侍郎有心,下官受之有愧。這把傘還是侍郎自己留著罷。”
侍郎道:“這本是少卿的傘……”
吉少卿道:“侍郎加的那根傘骨不知可以買多少把這樣的傘了,下官哪裏受得起。”把傘往侍郎手裏一遞。侍郎不接,他也不管,徑自鬆手轉身而去,那把傘“啪”的一聲掉在了泥水裏。
楊昌連忙去撿起來擦幹淨,那邊吉少卿已經走遠了,侍郎還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楊昌捧著傘問道:“侍郎,吉少卿將此傘相贈,可要謝卻?”
侍郎這才轉過來,一把將那傘奪去,撫著傘柄上粗糙的劃痕,半晌方道:“他贈我的……怎可不收。”
天又黑了,雖不是雨雪天氣,風卻很大,從城牆上吹過,嗚嗚作響,自高空盤旋而下,又鑽進衣領袖口裏,激得頸後寒毛根根豎起。楊昌緊了緊棉衣,望向宮門兩邊的守衛,卻是站得筆直,如一排肅穆的雕像。
他曾無數次在這樣的寒夜裏等著相爺,有時像現在一樣在宮門前,有時在省院門口,有時在皇城東門,有時在朱雀大街上。春夏秋冬陰晴雨雪,唯一不變的是,每次他手中都抱著同一把雨傘。
這把傘做得並不好,用料簡省,不夠結實,花五十文錢,東西市裏隨處都可以買到。三年了,從傘麵到骨架幾乎全都換過一遍。唯一沒更換的,也就是中間那根最粗的傘柄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傘柄上那塊破損的地方,雖然粗糙,卻無花紋。相爺又把那花紋刮去了。多少次了?雕上,又刮去,刮去,再雕上,反反複複,那些飛散的竹屑,就像相爺若有若無的歎息,隨著歲月消散了,隻留下越陷越深的凹痕。
宮門內一點明滅的燈火,由遠及近,緩緩而行。這次,相爺是又一個人,還是有人陪在他身側?
楊昌盯著那燈火,它卻突然不動了。他正納悶,相爺已獨自走近,見他迎上去,沉聲道:“我想走一會兒,叫他們先去景風門。”麵上帶著怒意。
楊昌吩咐車夫先行,取了車前一盞馬燈,回頭看了一眼宮門內那點燈火,仍在原地不動,隨風搖曳明滅。他暗暗歎氣,默默地走在相爺身側照路。
兩人走了一段,相爺忽然問:“楊昌,在你眼中,是榮華富貴重要,還是黎民蒼生重要?”話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無奈和悲哀。
楊昌不意他竟突然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愣了一愣:“相爺,屬下隻是一個奴仆,榮華富貴、黎民蒼生,非我所能及。”
相爺道:“假設你今日身居高位,又如何抉擇?”
楊昌沉默片刻,回道:“相爺,您最重要。”
相爺笑出了聲:“楊昌,我從不知道原來你也這麽滑頭。”頓了一頓,他又歎道:“不過你說的,倒是深得我心。”
深得我心……隻怕不是稱讚他這個馬屁拍對了地方罷。楊昌低頭道:“屬下隻求能想相爺所想。”
“楊昌,你都明白我的心意,為何她卻不明白?”他伸手拿過楊昌手裏的傘撐開,看著那一棱一棱的紫竹傘骨,“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黎民蒼生……我既能勞民傷財興師動眾隻為這一根傘骨,又為何不能用蒼生換一人?”
楊昌忙勸道:“相爺,此處還是皇城。”
相爺苦笑道:“我隻怕她聽不到。”無雨無雪的天氣,他撐著那把傘,慢慢踱步,朝東麵景風門而去。楊昌想起借傘那次,相爺也是這樣自宮城承天門步行往景風門去,隻是那時傘下有另一個人,如今身邊卻隻有他一個家仆。
他悄悄退後兩步跟著,讓相爺一人獨行。傘是偏著的,留下一半的空缺,好似那裏真有一個人,陪他走著。
榮華富貴、黎民蒼生孰輕孰重,相爺心裏早有了答案。楊昌心想。那答案,想必和“相爺,您最重要”有著相似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