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

蓮靜猛一抬頭,正看到一頂八抬大轎停在自己麵前,轎簾掀開,露出一張冷冰冰的麵龐,雙眉微蹙,眼光卻帶著與表情不協調的柔和。

“上來罷。”楊昭向她伸出手。

“呃?”她駐足原地,沒有挪動。

“難道你這這裏來回逡巡,不是在等我麽?”他冷冷道,“上來說話。”

蓮靜臉一紅,低下頭道:“隻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幾句話就好。你最近……”

“上來再說。”楊昭突然站起身往前一探,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把她拉上了轎子。蓮靜還未來得及推辭,轎子已經起來了。她隻得坐下。

她瑟縮地靠緊廂壁坐著,仍免不了半邊身子和他緊密相觸。怎麽他官越升越高,權勢越來越大,轎子卻始終這麽狹小?

沉默片刻,他突然問:“菡玉是你的本名?”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怪不得你喜歡你的‘親近友人’們這麽叫你呢。”他不無尖酸地說道。

蓮靜囁嚅道:“你要是覺得這樣叫著順口,也可以……”

“哼!”他打斷她,嗤之以鼻,“你的‘親近友人’才叫的名號,讓他們隻管去叫好了,你以為我稀罕?”

她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他口氣稍緩:“那你的家人叫你什麽?是直呼名字,還是叫小名?玉兒,小玉?”

她心裏一震,低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親人了。”

楊昭一手按上她的肩,語氣變柔:“以後會有的。”不容她多想,又說:“那你希望親近的人叫你什麽?蓮靜,菡玉,還是玉兒?你喜歡哪個?”

蓮靜低著頭往後一退:“楊侍郎,既然你不喜歡下官的表字,那我們還是以同僚之禮相處好了,下官還是習慣楊侍郎稱呼我為‘吉少卿’。”

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緊,扣住了她肩頭的衣裳。明明隔著衣服,那與他相碰觸的地方卻平白要比別處熱上許多,炙著衣下的肌膚。

她定定心神,打破沉默:“我找你是想提醒你一下,最近這段時日,你出入往來多帶些護衛,小心防範。”

楊昭拿開手,問道:“難道有人想害我麽?是誰?”語氣恢複平素的肅然。

蓮靜道:“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

“是王準麽?”

她吃了一驚,抬頭卻看到他臉上帶著不屑的笑容。“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隻不過我上次因為你而和他起了衝突,使他對我懷恨在心。菡玉,”楊昭斂起笑容看著她,“若不是害我的人和你有關、因你而與我生隙,你怎麽會來好意提醒我當心呢?我想想自己得罪過的人,和你有關的也就這一個,不是他還能是誰?”

蓮靜直覺地想要反駁,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隻道:“王準集結了一幹凶徒,目標不隻在你,並非宵小烏合,你別掉以輕心。”

“目標不隻在我,聽起來似乎還有比我更大的魚?既然有王準,當然不會對他爹下手,那朝中的大魚……就是宰相了?”

蓮靜暗暗吃驚,又不好否認。楊昭繼續道:“凶徒並非宵小烏合,那就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了。王準不過是個靠鬥雞得寵的衛尉少卿,他哪來的兵力。莫非是結交了什麽軍營中人,或者,想要奪兵作亂?”

蓮靜訝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菡玉,明明是你自己透露話風給我,我僥幸猜對而已。”

蓮靜道:“不管你是猜到還是事先察覺,隻要你有所警惕,我便放……我也就不枉今日之行了。”

他笑得輕蔑:“區區一個王準,我還不放在眼裏。”

蓮靜正色道:“楊侍郎,此事非同兒戲,王準不過是個跟班,切不可因他而輕敵。”

楊昭止住笑,但那輕蔑還掛在眼梢唇角:“菡玉,你是又要給我提示讓我猜麽?那我就繼續猜一猜。我聽說王大夫有一弟一子,王銲王準,都是蠻橫凶險,時常一同搗亂生事,讓王大夫十分頭疼。這回的事情不小,肯定少不了王銲一份。這王銲交遊甚廣,與軍中將士、官府衙役、地頭混混都有交情,定然是他出謀劃策牽線搭橋找的人。隻要去查一查最近他和什麽人往來密切,就知道都有哪些人參與了。”

蓮靜皺起眉:“你真的事先一點都不知道?”

楊昭斜睨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要是事先知道,還能優哉遊哉地坐在這裏等他上門來殺我?”

蓮靜盯著他:“那你對王大夫的家事知道得還真不少啊。”

“怎麽說王大夫也是如今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多留心一些他的事情,不是應該的麽?”楊昭輕描淡寫地帶過。

是這樣麽?她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但又理不出個頭緒來。

這時候轎子一頓,落了地,是楊昭府邸到了。蓮靜道:“既然楊侍郎如此神機妙算,什麽都了然於胸了,那下官也就不再多言。侍郎小心,下官告辭。”說著想要退出轎門。

楊昭拉住她手:“都到了大門口了,不進去坐坐麽?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吃頓便飯再走。”

他的手大而有力,將她一隻手完全包覆在內,熱力從他掌心傳來,讓她心頭一.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動。蓮靜急忙掙脫他:“都是楊侍郎自己妙算推斷出來,下官怎敢居功。侍郎太客氣了,下官受之有愧。”

楊昭就勢鬆了手,淡淡道:“那你請便罷,不送。”

蓮靜先他一步出了轎子,沿來路走回去。

楊昭也走出轎子來,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唇角慢慢勾出一絲微笑。

仆人楊昌過來扶他:“侍郎今日有什麽開心事麽?瞧您一臉喜氣。”

“楊昌,今兒個連你也這麽關心起我來了。”他笑著擺擺手,把帽子脫下給楊昌拿著,自己大踏步走進大門去。步履輕盈,可見心情十分暢快。

楊昌回頭瞧一眼那已走遠的人影,快步跟上他進門去。

蓮靜感覺背後有人看著她,一直不敢回頭,心裏卻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太對。就算楊昭他腦力過人推測精準,也不能知道得如此分毫不差罷?而且他聽說有人要殺他,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著急,他這麽胸有成竹麽?

她揉了揉腦袋。那種不祥的預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很快,楊昭就讓她知道了。

第二天朝上,難得下了病榻的右相李林甫多日來第一次上朝,便苦滴滴地向皇帝哭訴,說自己為國操勞,積勞成疾,命不久已,居然還有凶徒想要取他性命,連這最後一段日子都不讓他好好過。

皇帝見右相擺出如此可憐的模樣,而李林甫所說的凶徒刑縡等人,妄想謀害的人中更有左相陳希烈、武部侍郎楊昭在列,當然不能坐視,當即下令逮捕刑縡。

楊昭奏道:“刑縡為故鴻臚少卿之子,有功名在身,當由禦史台拘捕鞫查。”一麵看向一旁的禦史大夫王鉷。

王鉷還未說話,蓮靜搶上前奏道:“刑縡勾結市井凶人妄圖作亂行凶,該由地方官捉拿查辦才是。”

楊昭側過臉看她:“王大夫兼任京兆尹,不管是禦史台還是長安地方,都在王大夫權職之內。”

蓮靜瞪著他:“若隻是一幹市井凶徒,何須京兆尹親自出馬?由長安尉逮捕歸案即可。”

皇帝對王鉷道:“既都在王卿職權之內,那就由王卿派人去捉拿罷。”

王鉷卻道:“凶徒目無法紀膽大包天,居然妄想對宰相和武部侍郎不利,定要嚴加處置。臣請親自帶兵捉拿凶徒,保宰相和侍郎周全!”

王鉷自己都請求親自出馬,蓮靜還能說什麽,隻怒瞪楊昭一眼,退回列中。

王鉷遂召長安尉賈季鄰、侍禦史裴冕、監察禦史吉鎮安等人,帶百名金吾衛士兵前往金城坊刑氏府第捉拿刑縡等人。

時製規定,調兵十人以上須經武部批準。武部即原兵部,三月乙巳,剛改吏部為文部,兵部為武部,刑部為憲部。蓮靜跟著楊昭到武部領許可調兵的牒文,看左右無人,關了門問他:“你又想幹什麽?”

楊昭慢騰騰地拿出筆墨:“有人要殺我,我先發製人以求自保,有什麽不對?”

“求自保,求自保為什麽要告訴右相,把事情鬧到朝堂上?”

楊昭抬頭看她:“刑縡想謀害的首先是右相和左相,加上我不過是王準想挾私報複而已。這等關乎性命的大事,難道不該如實稟告右相?”

蓮靜氣急敗壞:“稟告右相,要是能稟告右相還需要你去稟告麽?我不去告訴右相而隻告訴你,為了什麽,難道你還不明白?”

“息事寧人,大事化小,那是你的作風,”他眉頭一挑,“不是我的。”

蓮靜氣結:“就算你不想息事寧人大事化小,也不必借題發揮大做文章呀!”

“我哪有借題發揮,我說了,隻是求自保而已。”

蓮靜質問:“那你把王大夫牽扯進來又是何用意?右相隻道刑縡勾結凶徒圖謀不軌,並未提到王銲王準,你卻非得扯上王大夫,難道你……”

楊昭嗤地一笑:“菡玉,你當右相是傻子麽?他故意不提王銲王準二人,不就是要看王鉷如何反應。而王鉷他,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自告奮勇地要親自去捉拿賊人,還不是知道他弟弟和兒子必然和刑縡在一起,隻有他一手接管這件事才能壓下來?”

蓮靜無言以對,垂下頭道:“原本知道這件事的人就隻剩我一個了,我若不是擔心……擔心刑縡萬一真會得逞,傷害左右相和你的性命,根本不必向你告密。你就念在我也是一片好意,不要把這件事鬧大。不然,我這算……算什麽呢!”

楊昭放下手中的筆,繞過案幾走到她麵前:“菡玉,你一片好意,到底是對左右相的好意,還是對我的好意?”

蓮靜心裏暗暗叫苦,後悔自己進來的時候不該把門關上。她打個馬虎眼:“凶徒欲加害你三人,是對左右相的好意,還是對你的好意,不都是一回事麽?”

“這不一樣,菡玉,對我來說,這兩者的意義可是天差地別的。”

“不是一樣的麽……”她喃喃道,裝傻逃避,探過頭看他身後的案幾,“調兵令寫好了麽?外頭還等著呢。”

“非得要我直說不可麽?那我問你,現在讓你二選其一,你是選我死,還是選左右相死?”

她看著自己腳尖:“左右相身為當朝宰輔,如有差池,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令朝野動蕩……”

他冷笑出聲:“那你是寧可讓我死了?吉菡玉,你對我不仁,就不要怪我對別人不義。你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以後我做些什麽,你都別再來擺出一幅義正詞嚴的模樣,斥責教訓我。”

蓮靜斂容問道:“你想做什麽?”

他冷冷地轉身,走回案前:“接下來你自然會知道。”

蓮靜跟過去,隔著桌案與他相對:“右相年事已高,沒有多少日子了,他之後自然就是你的天下,你還想怎麽樣?”

楊昭語氣森冷:“照現在的形勢,在他之後,還輪不到我。”

憤怒襲上她心頭:“你這麽做,難道就為了一句氣話麽?為著你的一時意氣,你竟要去害人?”

楊昭盯著她眼睛,放緩語調:“菡玉,既然你說是一時意氣,隻要你撫平了我這口氣,我當然會就此束手,不再為難。”

“我隻是不想讓你……”蓮靜還想再勸解,他舉手一揮:“不必多說了,除非是你回心轉意,否則別再向我提起這個話題。”

說罷,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寫調兵的指令文書。不一會兒書寫完畢,蓋上武部的官印,他把調兵令收起,納入袖中。

蓮靜道:“請楊侍郎將調兵令交與下官,下官好去向大夫複命,調遣兵卒。”

楊昭回道:“我會親自去調遣金吾衛兵來交給他的,你這麽回複他就是。”

“你也要去?”

楊昭揚眉掃她一眼:“這麽重大的事,怎麽能少得了武部?我當然要去。”

“你去幹什麽?”

楊昭冷冷道:“當然不是去看熱鬧。”

“你想趁亂搞什麽……”

“吉少卿!”楊昭站起抬高聲音,“京師之內調動百名士兵,我身為武部侍郎前去坐鎮以防變動,是無可非議之事!你無憑無據,可別妄自揣測,臆想斷言!”

蓮靜辯駁的話還未出口,又被他打斷話頭:“大夫還在等少卿的回音,我已經給了你交代,你是不是該去向大夫複命了?”

蓮靜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責問道:“大夫等著兵力到手前去捉拿凶犯,楊侍郎隻催我去複命,怎麽自己倒不行動呢?沒有侍郎調來的金吾衛兵,我空給一個回複有何用?”

楊昭冷笑道:“總得給王大夫一點時間把準備做好了呀。這會兒就算我立刻給了他士兵,他也不能立刻出發,何不給他個台階下?”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昭乜她一眼,不作回答。

蓮靜無奈,隻得空著手回去向王鉷複命。王鉷聽說楊昭前去調兵,一時半刻無法立達,反倒鬆了一口氣似的。等了半個多時辰,百餘名士兵才調集完畢,由王鉷楊昭帶領著,前往金城坊的刑縡住所捉拿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