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儒老人端坐於一張太師椅上,專心致誌地品著茶,當牧野棲步入白道“高”字堂總堂

時,天儒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緩地道:“棲兒,你回來了。”

仿若牧野棲隻是很尋常的外出而歸,天儒老人對他這期間的風風雨雨、諸多磨難完全淡

忘漠視了。

卜貢子在一側忖道:“主人定是不願讓少主自咎,如此看來,主人似乎真的並未對少主

太失望。”

他追隨天儒老人數十年,十分了解主人的秉性。天儒老人乃界外高人,心氣極高,對屬

下黑白兩道亦要求甚嚴,牧野棲在武林中惹下了諸多禍端,卻終被天儒老人所寬恕,實是難

得一見。

牧野棲恭然施禮後,愧然不安地道:“棲兒讓師父失望了……”

天儒老人以洞悉萬事的目光靜靜地注視了牧野棲片刻,他的眼神充滿了無限的睿智,已

可看透世間的生死榮辱。

隨即他向卜貢子揮了揮手。道:“你與四方一道對高字堂總堂嚴加看守,未經我的允許,

任何人不得入內。”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包括黑白道的總領。”

卜貢子領命出去了。黑白道總領的地位猶在衣四方之上,若是他們執意要見天儒老人,

隻怕衣四方也無法阻攔。而卜貢子雖無權位,但他追隨天儒老人數十年,連黑白道的總領亦

要對他禮讓三分,天儒老人作此安排,極可能就是針對黑白道二位總領。

難道天儒老人身為黑白苑至高無上的主人,竟仍然有顧忌之處?

卜貢子、衣四方依照天儒老人的吩咐,在高字堂總堂外布下了嚴密的防守力量。高字堂

三百餘弟子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將總堂守護得嚴密如鐵桶。

待卜貢子、在四方離去後,天儒老人這才道:“棲兒,聽說留義莊是你率人所滅,此事

是真是假?”說這話時,他的神情清淡悠遠,讓人難以辨出他是喜是怒。

牧野棲道:“是真,但弟子如有不得已之處。”

天儒老人緩聲道:“你不妨說說。”

“是。”牧野棲應遵。當下他便將攻襲留義莊的事對天德老人簡略地說了一遍。

聽罷,天德老人道:“與為師所推測的相去不遠。”

牧野棲聲音低啞地道:“也許世人水遠也不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所以即使世人憎恨我,

我亦不怪他們。”說完輕輕籲了一口氣,接著道:“如今我武功被廢,若從此與正盟,以及

整個武林的恩恩怨怨都一筆勾銷,那我也知足了,隻是辜負了師父的教誨之恩。”

天儒老人神情複雜地看了看牧野棲,道:“若是從此你就留在風宮,也許不失為擺脫兩

難之境的一條出路。”

牧野棲有些驚訝地望著天儒老人,有些不安地道:“師父是責備棲兒不該為風宮出力對

付留義莊麽?”

天儒老人緩緩搖搖頭,道:“那是你父親布下的一個局,一個很難識破的局,即使識破,

以你的身分、處境,亦會身不由己。也許世間惟有為師方能真正地理解你進退兩難的困境。”

牧野棲聲音有些哽咽地道:“有師父此言,棲兒縱是被萬人鄙視誤解,亦無憾了——縱

是不顧師父多年來的教誨,棲兒亦難以苟同風宮的舉止,甚至包括我的父親。當我武功被廢

後父親很快便另擇一人為‘神風營’統領,在我的記憶深處,父親本不會如此的。想必風

官就是一個巨大的染缸,可以讓每一個進入風宮的人染成黑色!”

天儒老人的目光投向了窗外一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神情專注,像是正在沉思之中。

良久過後,他方收回目光,望向牧野棲,道:“棲兒,你可知為師不惜代價讓你進入風宮,

目的何在?”

牧野棲詫異地道:“師又不是說是為了讓棲兒最終有一日控製風官,從而結束風宮與武

林正道的爭端?”

天儒老人道:“其實這僅僅是第一步、若是僅僅要操縱風宮,進而消滅風宮,那麽為師

根本無須費這麽多的周折,因為以黑白苑今日的力量,已可憑實力與風宮一較高下,若加上

正盟,那麽勝算就頗大了。

為師命你進入風官的最終目的,其實是想讓你在逐步控製風宮之後,利用風宮的勢力,

成為戰族血盟的新一任盟主,也即戰皇!”

“戰——皇?”牧野棲愕然道。

“蚩尤戰族的後人亦知黃帝四士的傳人結成了四大隱世武門,以求在蚩尤戰族藉五星逆

行趁機作亂之時,能有與之抗衡的力量。戰族中人為了使他們的力量能夠更為強大,他們相

約在五星逆行將臨之時,召開戰族血盟,並推出戰族血盟盟主,由血盟盟主統領整個戰族!

“為了使戰族血盟盟主之位不落入與戰族意願相悖的人手中,他們規定隻許當年蚩尤身

邊四大戰將的子孫方可角逐血盟盟主的位置。如此一來,即使中原武林正道能將勢力打入風

宮等戰族所創門派,也絕對沒有機會成為戰族血盟的盟主!”

牧野棲忍不住插話道:“蚩尤、黃帝乃數千年前的事,相隔如此遙遠,一時又如何能分

清誰是蚩尤戰族四大戰將的真正子孫?”

天儒老人道:“這其中隱藏著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秘密,戰族四大戰將無不是戰意如狂,

身懷霸絕之心,這般絕世戰意甚至深入了他們的血液之中,使他們軀體內的血液也僅有一股

強悍無匹的霸氣。當四大戰將及其後人的血液與尋常人的血液滴入同一個盛了清水的碗中時,

那麽四大戰將及其後人的血就會將周遭所有的尋常血液排斥開去。憑借這一方式,就足以把

戰族四大戰將及其後人與外人區分開來。

“如此一來,若想以先控製戰族血盟的方式最終瓦解戰族,惟有戰族四大戰將的後人方

有做到這一點的可能,但既然他們的身分是四大戰將的後人,體內流著的是戰族的血液,那

他們又怎會輕易答應對戰族反戈一擊?為師環顧天下,感到若要尋找既可為武林安寧出力,

又有成為戰族血盟盟主的可能的人,也許惟有你與今尊二人。因為你們二人自幼並非生活在

蚩尤戰族的四大門派中,今尊更是曾被世人視為大俠大義者。同時在五年前,除了風宮之外,

尚無更多的人知道他還有這一奇特的身世。若是由他進入風宮進而控製戰族血盟,也許會成

功,但沒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場變故之後,令尊心性大變,成了真正的風宮宮主。

因此目前能辦成此事的人,惟剩你一人了。”

牧野棲靜靜聽到這兒,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不解地道:“師父,棲兒有一事不明:這些

秘密休說是外人,即使是風宮的普通弟子也毫不知情,為何師父了解得如此詳細?”

天儒老人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這是牧野棲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笑容——天儒老人沉聲

道:“在你看來,黑白苑與武林中其他幫派相比,最獨特之處是什麽?”

牧野棲沉吟片刻,道:“請師父明示。”

“除了黑白苑外,世間再無任何幫派會有黑白兩道的人物共存。以黑道總領敖中正的武

功,再加上他所領的黑道勢力,若是在武林中自行開宗立派,足以成為武林一大幫派,其勢

力應可與十大名門相提並論。但事實上敖中正所領的黑道屬眾卻與白道弟子共處於黑白苑之

中,這其中自有玄奧,否則僅僅憑借武功,是無法控製敖中正那種人物的。”

也許牧野棲感覺到師父即將揭開一個極為驚人的秘密,不由顯得有些緊張了。

天儒老人長長地歎息一聲,接道:“蚩尤戰族四大戰將自各傳下一個門派,傳至今日,

除了風宮之外,還有三個門派,這三個門派有兩大門派已在思過寨中出現過,即神秘莫測的

水族與來自漠北勢力驚人的三藏宗。”略略一頓,續道:“先前你在思過寨附近救下的女子,

其實就是水族中人,水族以女子為尊,常年出沒於水域附近,族中弟子皆有出神入化的水性。

而三藏宗的人除了在思過寨中出現外,日前在洛陽劍會中劫走幽求的人,亦應是三藏宗之

人。”

天儒老人曾與悟空老人麵晤數次,對水族及三藏宗的人在思過寨出現的事自然知曉。但

他又如何能斷定在洛陽劍會中擄走幽求的人是三藏宗之人?

天儒老人似乎看出了牧野棲心中的疑問,他接著道:“戰族四大分支中,三藏宗最擅於

鑄造兵器,為師根據你在洛陽劍會中所見到的情形判斷,那些人馬應是三藏宗的人。”

牧野棲道:“那麽,除此之外,戰族最後一支力量呢?”

天儒老人緩緩站起身來,負手背後,緩緩踱至南側窗前。

透過南側的窗子,可以看見遠處的小湖,以及湖上的蓮葉。

時值嚴冬,蓮葉已枯黃殘敗,一根根殘梗孤零零地聳立著。

天儒老人默默地注視著窗外,良久他才以很輕的聲音道:“戰族最後一支勢力就是黑白

苑黑道中的力量!”

說到這兒,他便緘口不語了,不曾轉過身來,目光依舊投向窗外。

他能想象得出在聽到這件事時,牧野棲臉上驚愕欲絕的表情。

果然,過了半晌,牧野棲才以略有些輕顫的聲音道:“師父是與棲兒……說笑吧?……”

天儒老人這才轉過身來,他看到牧野棲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眼中滿是驚愕與不信。

天儒老人神情肅穆地道:“這是事實,而統領這些人的乃是蚩尤四戰將之三陰霧的後人,

為師即為蚩尤第三將陰霧的第五十九代玄孫!”

牧野棲怔怔地望著天懦老人,半晌方顯得有些吃力地道:“但師父曾告訴我你是儒門第

六十五代弟子……”

“正是。為師有雙重身分,一種身分是儒門第六十五代弟子;另一種身分則是陰霧的第

五十九代玄孫。為師以第一種身分約束黑白苑中白道的弟子,憑第二種身分控製黑道的人馬。

其實,在你身上亦有雙重身分,一種身分是風官少主,另一種身分則是儒門傳人。”

天儒老人的神情複雜難測,其中有痛苦、矛盾、茫然,乃至落寞,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冥

冥之境:“為師有著極不尋常的身世,因為它關係到武林蒼生的命運如何……”

※※※

天儒的確有著極不尋常的身世。

蚩尤第三戰將陰霧的第五十八代傳人名為陰靡,陰靡天賦異稟,在他十三歲時,便已在

陰霧所創的“黑教”中嶄露頭角,成為“黑教”中除其父陰辭及四長老、五壇主之外修為

最高的人,傳到陰靡十七歲時,其修為已不在其父陰辭之下。

“黑教”與風宮一樣,一直隱匿蟄伏,從不輕易介入武林紛爭中,若教中弟子進入江湖,

亦必須以偽裝的身分出現。

戰族與四大隱世武門在這一點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兩股力量對峙數千年,這其間雙方皆

偶爾有高手涉足江湖,而後又因門規教規所限重新隱匿。如此一來,便使數千年的武林常常

出現如流星般一間即逝的絕世高手,他們神秘地出現,又神秘地消失,隻給世人留下了驚愕

與難解之謎。

陰靡十七歲那年,如化名孟靡,踏足武林。

陰靡的絕世武功很快引得世人側目而視,他那神秘莫測的來曆、不拘俗禮的野性、出神

入化的武功,揉合成一種別具一格的魅力。一時間,不知多少武林佳麗為之暗暗傾心。

機緣巧合之下,陰靡遇見了一個名為“簡兮”的絕世麗人。

簡兮高雅脫俗,傾國傾城,更兼才智武學雙絕,被世人視作武林奇葩。

簡兮的身世與陰靡一樣神秘,沒有人知道她是儒門第六十代傳人詩儒的愛女。

簡兮與陰靡這一對不應相遇相愛的人相遇了——亦相愛了。

也許,男女之情愛是世間最不可捉摸的東西,它永遠是無跡可尋的,以至於總會讓人在

猝不及防之時,就已悄然侵入了你的靈魂深處。

簡兮與陰靡的情感一發便成燎原之勢……

後來,兩方由於受到各自的門規所限,簡兮與陰靡皆從武林中銷聲匿跡。簡兮回到儒門

後,才知自己已懷身孕。

未婚而先孕,簡兮受到其父詩儒的重責,但木已成舟,最終簡兮仍是產下了一子,那就

是天儒!

儒門中人倒未因為天德生父不知所蹤而對他有何歧視,奉詩儒的旨意,其弟子奇儒收天

德為徒,向他傳授懦門絕學。

待到天儒十餘歲時,簡兮對陰靡的思念日甚,終於有一日,她瞞著師父師兄,攜天德一

起悄然離開了儒門,去尋找天儒的生父陰靡。

此時,陰靡亦在暗中尋找簡兮的下落,當他在分別十二年之後再度見到簡兮時,方知自

己早已為人父!

重逢的喜悅使他們暫時忘卻了外界的一切,他們在一個偏僻的山林中,過起了隱居生活。

直到此時,簡兮、陰靡仍十分顧忌自己的特殊身分,故兩人都未向對方透露真相。最初的日

子,一家三日倒其樂融融,充滿了天倫之樂。

這樣的日子延續了二年之久,而這二年時光,就是天儒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二年之後,陰靡的脾性漸漸變得乖戾暴躁,簡兮卻默默容忍了,直到有一天,陰靡提出

要領他們母子二人去見他的族人。簡兮不知其族人便是戰族中人,便答應了。

當她身處“黑教”時,方知陰靡乃戰族後代,這對她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

但簡兮終非尋常女子,她很快鎮定下來,心中萌生出一個驚人的計劃:她要利用黑教及

陰靡未知她的真實身分這一點,設法控製黑教,從而為四大隱世武門解除這一隱藏的對手!

為了使計劃成功,她讓天儒隨其父陰靡習練黑教的武學。一年後,陰靡成了黑教教主,

天儒更貴為黑教少主。

這時,簡兮大膽地啟動了計劃的第二步,她向陰靡提議讓天儒設法打入儒門,以求逐步

控製儒門。天儒的不凡資質與智謀使陰靡最終同意了簡兮的這一建議,他卻不知天儒本已是

儒門傳人。

在簡兮的安排下,天德回到了儒門。簡兮心知若是父親、師兄知道真相,絕對無法容忍

她繼續留在黑教,那麽她的計劃亦將付諸東流,於是她暗中吩咐天儒暫時不要透露真相。

如此一來,在“黑教”中的人眼中,天儒是黑教打入儒門的少主;而在儒門屬眾看來,

天儒則是一個身世曲折、曆盡坎坷又回到儒門的一名弟子。

簡兮為了使天儒接掌黑教,有意不再生育子女。

同時,由於儒門收徒格外嚴格挑剔,於是,無論在“黑教”,還是儒門,天儒都成了接

掌教派的第一人選。

當天儒三十一歲時,他成了儒門第六十五代掌門人。在黑教看來,天儒在儒門地位一日

一提高,必將更有利於他們全麵操縱儒門。於是,陰靡欣喜之餘,便在黑教宣布——在他退

位之後,天儒即可成為黑教新任教主。

但陰靡亦絕非凡人,他漸漸感覺到簡兮有事瞞著他,為了查出真相,在簡兮離開黑教前

往與天儒見麵時,他悄然跟蹤而去,並從簡兮母子二人的交談中得知了真相。

陰靡一向自負智謀、武功普天之下無人能及,沒想到事實上他卻一直被自己最親的人所

欺騙,極度驚怒之下,陰靡心智大亂,立即現身怒斥簡兮,兩人言語不和,竟至全力廝殺!

兩人的武功都己臻超凡入聖之境,但對這一戰惟一的觀戰者——天儒而言,讓他最為震

撼的顯然不是那一戰的驚心動魄!

正是那一戰,讓他真正明白戰族與四大隱世武門對峙數千年,兩者之間的仇恨有多麽可

怕!這種延續了數千年的仇恨甚至可以讓不渝的情感亦變得脆弱!

百招過後,陰靡失手殺了簡兮,當簡兮倒在他的懷中時,陰靡終於從狂怒中清醒過來……

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會親手殺了愛妻簡兮!

也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與天儒仇恨而絕望的目光相遇,這更使他心頭大震!天儒自幼

與母親共處,一生之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儒門中度過,對身為戰族中人的父親並無多少感情。

陰靡擁著簡兮越來越冷的身軀,一幕幕往事掠過了他的心頭,神色陰晴不定!

倏地,天儒看到父親手中那把曾插進母親胸膛的刀在空中劃過一道淒美的弧線,然後深

深沒入了他自己的胸口!

結局是那麽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