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刁民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譚木石剛出火車站,就看見自己的名字被人高高舉著。看那舉牌子的人,四十左右的年紀,小眉小眼,白白淨淨,幾乎看不出有胡子,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
譚木石見了牌子,走上前去,衝那人說:“您是馮仁敬主任吧?”
那人放下牌子,上下打量譚木石,笑了:“我是小馮。您一定是譚科長啦!”
譚木石頭一次聽人稱自己“科長”,沒覺得得意,倒有些好笑,說:“我是譚木石。”
馮仁敬把牌子放下,空出手來,一拍大腿:“哎呀,果然是一表人才。我看照片,已經覺得譚科長相貌不凡,見到本人,真是個偉男子啊!”
譚木石有點無地自容,說:“馮主任不敢這麽說,再說該找地縫了。”
馮仁敬這才想起來:“譚科長快把箱子給我,可不能把領導累著!司機在站外邊等著呢。”
譚木石和馮仁敬搶箱子。搶來搶去,“偉男子”敗下陣來,由馮仁敬拉著箱子向車站外走去。
馮仁敬小心地錯後半步,哈著腰跟在譚木石後邊。譚木石為了表示禮貌,想正對著馮仁敬說話,這樣隻好向側後方斜著臉,極為別扭。
坐車的時候,馮仁敬執意要譚木石坐後排靠右的位置,自己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譚木石感到自己坐那個位子很別扭,不肯坐,就趁馮仁敬打後車門的空子,開前車門上了車。馮仁敬連說,這像什麽話,非要譚木石下車,重新歸位。譚木石也鐵了心,再也不下車。馮仁敬隻好上車,坐在後排右邊的位子,又不敢坐實,半邊屁股懸著,向前傾著身子,把臉探過去,和譚木石說話。
譚木石隻好又別過臉來,和馮仁敬一句一句對著話。馮仁敬對譚木石無原則地客氣,但是說話條理倒也清楚,從季平火車站到季平縣安監分局三十分鍾的路,譚木石把季平縣安監分局的情況知道了個大概。
季平縣安監分局剛成立。本來季平縣是個農業縣,全縣的工業,屈指可數,不夠成立一個分局來管安全生產。但是近幾年,有人在山坡梯田上打井,打出煤來。此時正趕上煤炭市場回暖,煤開始值錢了。有心眼的農民把井眼搞大,放人下去挖煤,偷偷拉出山去賣。賣著賣著,嚐出甜頭,於是不再打井,專門挖煤。這時候煤炭價格還在漲,有心眼的農民先富了起來。當地政府原以為農民在自家地裏打井、挖煤,不是大事,開始不去管,但是挖煤的越來越富,名聲慢慢大了,鄉政府有接待任務,有時候就安排給挖煤的農民辦。過了沒兩年,政府去傳統產煤地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如此,於是對本地挖煤現象進行再認識,要求挖煤農民在繼續替鄉政府完成接待任務之餘,要交各種稅、辦各種證。社會上流動資金聞到煤炭的錢味,就要流入這個行當。流入這個行當,不白流,必須交錢交稅,你才能挖煤換錢。口子一鬆,一下子注入不少資金。當地政府稅收增加很多,季平縣政府大樓拔地而起。
季平縣並不盛產煤炭,地質複雜,多是雞窩煤,煤層薄處隻有幾十公分,開采起來極不容易。一個采煤隊十幾個人,有時帶頭騾子,摸黑前進,碰著煤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兩個敢死隊員打眼放炸藥。轟的一聲,炸開一片,聽聽動靜,沒有塌方的聲音了,十幾個人一哄而上,帶鎬的用鎬,帶鍁的用鍁,帶筐的就抬,帶了騾子的,開始吆喝牲口往外拉。煤礦的老板派人站在坑口,過秤記賬,挖一筐就是一筐的錢,放炮的敢死隊員,額外多個紅包。別說什麽機械化了,很多人連風鑽都沒聽說過。隨著挖煤的洞口變多,安全事故慢慢擺到桌麵上,月底發錢的時候,有的敢死隊員,因為敢死,可能就無緣見到這個紅包了。
這個時候北京每年都開安全生產工作會議,事情搞得挺緊,一不小心就跟不上形勢。季平縣的領導每到市裏聽傳達上麵的精神,一會兒說要培訓,一會兒說要幾證齊全,一會兒又說抓百萬噸死亡率,每項工作都挺麻煩。
和煤礦共享勞動果實,大夥都樂意。但是要處理這麽多接踵而至的麻煩,卻也真是個麻煩,但是身為公務員,還不能說怕麻煩。每個季度,市裏通報各縣生產事故,安排安全生產工作,縣裏都要派個人去聽上級數落。因為工作沒幹好,聽人家數落,還不能頂嘴,比在家聽老婆數落都難受。這是其一;另外一到煤礦出了事情,看見家屬孤兒寡母哭天搶地的,縣裏的幹部站在一邊幹看著,也真不是個滋味。後來最不愛聽數落的人提議,不如學市裏,也成立個安監局,有人專門抓安全生產,有人專門去聽數落,有人專門去處理哭天搶地。平時縣裏討論個什麽事情,沒個三五次下不來,這個提議拿到會上,倒是一次就過,就很快向市裏打了報告。
本來開口向上級要公務員編製,不是簡單事情,沒有強硬的關係和理由,要編製比要錢還難。但是事情聯係到了安全生產,情況就不一樣了。市裏很快同意了報告,一下批了十八個編製。季平縣接到批示,如獲至寶,著手成立分局班子,安排編製辦起草文件成立安監分局。
分局班子有兩人,一個是分局局長李長生,一個是分局副局長馬一默。局裏還設有黨組,黨組書記是馬一默,副書記是李長生,還有一個黨組成員,那就是今天接譚木石的辦公室主任馮仁敬。李長生和馬一默是正科級,馮仁敬是正股級。
分局成立伊始,百端待舉。但是馮仁敬說:“馬書記明確指示我,一定要親自到車站接譚科長。”
譚木石受寵若驚,說:“不敢當,馮主任太客氣了!”
馮仁敬說話滴水不漏,笑嘻嘻的:“這是馬書記的指示,我負責落實。”
譚木石說:“那也要謝謝馬書記。”想了想,又說,“是不是也要謝謝李局長?”
馮仁敬說:“這個事情,譚科長您看著定。”
馮仁敬說著話,心裏想著,譚科長真是一點就透。
譚木石雖聽不見馮的腹音,心裏卻明白幾分,又說:“馮主任,你教教我,我該先去看馬書記呢,還是先去看李局長?”
馮仁敬哪敢把這個問題說給譚木石,就說:“譚科長是頭一次來季平吧?有機會我帶您去看看這裏的風景,現在幾年采煤采得有了些灰塵。早來五年,這裏真是青山綠水,比起蘇杭,可是一點也不差!”
譚木石點點頭:“看著這一路上,就沒斷青枝綠葉,昨天我在北京,大部分樹都光著屁股。”
馮仁敬說:“哈哈,譚科長真幽默。”
譚木石和馮仁敬說著說著,車就開進了季平縣安監分局。馮仁敬對譚木石說:“譚科長,我們分局現在十個人,大部分在縣城裏安了家,局裏沒有宿舍。現在你來,住在哪裏,領導沒有指示。我就先做個主,你暫時把行李放在三樓的一間空屋裏,回頭領導定了方案,我再執行,你看怎麽樣?”
譚木石耍光棍耍得久了,住在哪裏倒也沒有講究。再者初來乍到,不好意思提條件,就說:“行,看你方便。”
譚木石和馮仁敬提著行李上了三樓,打開那個空房間一看,幹幹淨淨一張桌子,一張床,還有一個雜物櫃。譚木石知道,這是馮仁敬事先安排人,或是自己親自動手把這裏收拾了,心裏有一陣溫暖,說:“馮主任,你真是太費心了。”
馮仁敬帶著微笑,說:“應該的,應該的。”又問,“譚科長,你累了吧?餓不餓?要不要先睡一下?”
譚木石說:“不累,也不餓。馮主任,如果方便,帶我去見見兩位領導吧。”
馮仁敬這個時候,麵露難色,說:“人不齊啊,怕是會議開不起來。”
譚木石問:“要開什麽會議?如果開會,我先不去見領導也行啊。”
馮仁敬覺得說走了嘴,趕忙說:“不是不是,沒有沒有。譚科長你先坐一下,我去衛生間方便一下。”
譚木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坐下來等馮仁敬回來。
過了十分鍾,馮仁敬帶著如釋重負的表情回來了,說:“譚科長,是這麽回事,李局長下礦檢查工作去了,馬書記——馬書記也有重要工作,他們都不在,都不在。明天吧,明天上午他們在,其他幾個科的主任也在,明天開完會,我帶你去見見他們,今天譚科長你就早點休息吧。”
譚木石說:“好吧。”
馮仁敬又指點譚木石去哪裏上廁所,去哪裏洗漱……張羅了半天。最後說:“譚科長,我還有事先走了,眼看就下班了,你也不用出去了,休息一會兒,晚上去門口飯館吃個飯吧,現在不用出去了。”
譚木石聽他連說兩個“不用出去了”,知道馮仁敬不是隨口說的,於是應道:“我也有些累了,就睡一會兒,我把表定到晚上六點半,到時候我去吃飯。”
馮仁敬放下心來,說:“譚科長您辛苦,辛苦了!謝謝!謝謝!”
譚木石說:“謝謝馮主任才是。”起身要送他。
馮仁敬連忙說:“留步留步!”
譚木石隻好站住腳,又聽見馮仁敬繼續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譚科長真是好人。”
譚木石不知道自己好在哪裏。
馮仁敬說了一下午客套話,就這最後一句不是假的,他真是覺得譚木石是個好人,至少是做了一件好事。好在哪裏呢?
譚木石好就好在,對馮仁敬編的瞎話不追問。
其實,局裏的領導隻有局長李長生和煤礦監察科主任楊立國跑到煤礦現場了。副局長、黨組書記馬一默在辦公室坐著,有板有眼。
馬一默是季平縣有名的官場常青樹。從提成副科級幹部到現在的正科級幹部,已曆三十年時間。半甲子風雲激蕩磨練,馬一默養成了兩個習慣:一個是提高個人修養;二個是開會研究問題。馬一默從勞動局調到安監局,也從副科級調成正科級,五十多歲還能再進一步,他是帶著滿懷喜悅來到了安監局的。但是勞動局大,而安監局小。在馬一默看來,小有小的壞處,壞處之一,就是單位小,則會議少。為什麽現在四處張羅規劃化、集團化?在馬一默看來,就是因為大了可以多開會。
第三章
馮仁敬本是勞動局的辦公室副主任,是馬一默從勞動局帶到安監局的。辦公室副主任是副股級,到這裏成了主任,那就是正股級。在縣級市裏成長為一名正股級幹部,不是小事,馬一默能把這個事情辦成。這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他三十年官場之樹常青,倒不全是浪得虛名。幾十年下來,不但縣政府各個部門的頭目,包括頭目的父母都成了老朋友。辦個小事,馬一默遊起刃來,刃刃有餘。
馮仁敬不到四十,提成正股級,使其對前途充滿了幻想。要實現幻想,自然認為應該落實到馬一默身上。所以馬一默想開個會議,馮仁敬自然義不容辭。這次譚木石來鍛煉,正好有機會開個歡迎會。馮仁敬陪馬一默上廁所時,也聽出馬一默的意思。
可恨今天李長生局長下煤礦調研檢查。一把手不在,馮仁敬不敢張羅開會,要等到明天李局長在單位再開。如果在此之前,馬一默見了譚,再開會就開不出味來,所以馮仁敬不讓譚木石去見馬一默。
馬一默也知道譚木石今天過來,但是為保護開歡迎會的效果,也沒讓馮仁敬領譚木石過來見麵。馮仁敬說去方便時,就是請示馬一默去了。
譚木石對馮仁敬安排一律同意,不四處亂走,並主動表示要睡到下班,配合見不到馬一默,保證明天開會是頭一次見麵。所以馮仁敬對譚木石小有感激,譚木石因此當的好人。
好人譚木石坐下來等天黑,不由真有些疲倦,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睡夢中,看見何安萍進來,紮著馬尾,嘴邊的酒窩若隱若現,輕輕皺著眉頭,問:“木石君,你來幹什麽?”
譚木石有些尷尬,解釋說:“我之前不知道要來季平啊……”
何安萍說:“你現在知道了,走吧,別在這裏了。”
譚木石問:“為什麽?”
何安萍說:“你不知道窮山惡水出刁民?你在這裏待著,怕是有來無回。”
譚木石說:“不能吧,哪能到處都是刁民,你不也是這個地方出來的……”
何安萍說:“當然不會全是刁民,但你碰上一個兩個,還不夠你受的?”
譚木石嘴上不服,說:“不是我說大話,季平縣安監局不過一個科級單位,總共十來個人,怎麽受,一年還受不下來?”
何安萍說:“十年前你說話引經據典,現在怎麽全忘了?你不知道,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你知道哪天碰到小鬼兒?走哪一步會踩到泥裏?”
譚木石說:“那好吧,我多注意就是了。”
何安萍說:“現在讓你回去,怕你也不會甘心。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裏,你慢慢驗證吧!我走了。”
譚木石說:“安萍君,多年不見,為什麽不聊一聊再走?”
何安萍轉過身來,說:“見了以後,還能聊些什麽?我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好像你還沒有放在心上。你怎知道,我就不是一個刁民?”
譚木石說:“不,你不是。”
何安萍笑了,說:“我不是刁民?我若不是刁民,就不會拋棄你了。”
譚木石為之語塞,在這一點上,譚木的確覺得何安萍有些刁民。
何安萍再看一眼譚木石,走了。
譚木石看見何安萍的眼神尚留在時空之中,想起吳老師的教誨,細看那心靈的窗戶,裏麵有一些欲言又止,有一些言不由衷,更有一絲淒婉,還有一絲留戀,不像是刁民所擁有的特征。明白了這一點,譚木石心中的鐵板橋,頓時化成掛麵條。譚木石起身去追偽刁民。
嘩啦一聲,蓋在臉上的書掉到地上,把他驚醒了。隻見房間裏空空如也,窗外寒燈點點,哪裏有何安萍的影子?
譚木石從包裏拿出鏡子,反過來看何安萍的照片。隻見她紮著馬尾,嘴邊的酒窩若隱若現,輕輕皺著眉頭,完全不是一個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