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開席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譚木石頭次來,四處觀看,富華酒樓是個五層的建築,灰顏色,放在那裏不起眼,上次在季平城區看風景,也沒注意到它。不過走進大廳一看,就不一樣了,裝潢得很氣派,大理石牆麵、紅地毯、水晶大吊燈、真皮沙發,一樣不少。
迎賓服務員走上來,跟在譚木石後的司機說:“王老板的客人,觀潮廳。”
服務員聽是王老板的客人,客客氣氣,說:“老板您好!”
譚木石見過這種陣勢,會應景兒,剛才還東張西望,有點猥瑣,現在端了起來,說:“好,辛苦你。”
服務員見怪不怪,說:“老板請跟我來。”
司機也不跟著,轉身出去了。
譚木石盯住服務員的屁股,跟著往裏走。偶爾迎麵走過來服務員,屁股對著譚木石的服務員輕聲說一句“王老板的客人”,對麵的服務員就側身直立,微笑著等譚木石過去。
過一會兒,服務員停住了,推開觀潮廳的門,說:“到了,老板。”
譚木石說:“謝謝。”轉眼往房間裏看。
房間的門半開著,譚木石推門進去。裏麵有三個人,一個是馬一默,另外兩個不認得。譚木石對馬一默說:“馬書記,對不起,我來晚了。”
馬一默見譚木石進來,對另兩個人中年輕的那個示意一下,那人就站起來,把房門關上。
馬一默說:“小譚,你來了,好,不晚。”拉譚木石到近前,說,“介紹兩位朋友認識。”指著那年紀大的,“王德高,底火商貿公司的老板,季平縣的納稅大戶,我多年的朋友。”
那王德高伸出大手掌,說:“譚局長,早想認識北京來的好朋友,馬局一直忙,沒法安排,今天終於有機會了,幸會幸會!”
譚木石說:“不敢當,王老板叫我小譚好了。”
馬一默又介紹那年輕的說:“這是底火公司的經理白江南。”
那年輕的趕緊接上話說:“小白,是王老板和馬書記的服務員。”
馬一默又說:“這是北京來的譚木石記者,正科級,到分局掛職鍛煉一年,大才子,了不起,前途不可限量。”
王德高說:“譚局長水平自然是高,但馬書記慧眼識珠,水平更高啊!”
大家都站著,哈哈笑著說著,相互吹捧了有五分鍾,這才落座。馬一默在主座,譚木石和王德高坐在左右,白江南主動坐在下首,背對著門口。
坐定了,白江南問:“老板、馬書記,開始走菜吧?”
王德高轉頭問馬一默:“開始吧?”
馬一默點點頭,王德高說:“開始!”
白江南出去,對門口的服務員打了招呼,回來又坐下。
王德高說:“馬書記,怎麽喝?”
馬一默說:“場麵上的事,怎麽喝你還不知道?”
王德高仰天一笑。
王德高在生意場上混,也有二十年了。早年是個貨郎,做些小買賣。
季平縣有個土特產,煙花爆竹是一絕,每逢年節,家家自己做花炮。外地人有知道的,開車到季平逐戶收花炮,拿回家送親戚朋友。親戚朋友夜裏一放,果然漂亮,都說:“季平的花炮,是好!”
那個時候,季平人做花炮都是在家動手做,主要自己用,或送親戚朋友。再有多餘的,才賣給外地收花炮的。
王德高做小生意,一來二去把腦子作開竅了,從花炮裏看到商機,就投錢開個大作坊,招了二三十人,日夜做花炮。王德高不光自己做,還四處上門收花炮,外地人再到季平收花炮,就收不著了,轉而到王德高那裏批發。王德高連著做幾年,發了。
其他想做買賣掙錢的,如夢初醒,都開作坊做花炮。
這個時候,王德高已有三個作坊,外地的客戶也固定,其他做花炮的,競爭不過王德高。王德高有次喝醉了酒,說:“跟我學做花炮,晚了!”
當天陪他喝酒的,都說:“晚了,晚了。”
但是情況是變化的。過了幾年,其他做花炮的,雖然起步晚,但是精打細算,克扣工人也異常凶狠,成本比王德高低幾成,價格上占了優勢。這個時候,季平的花炮在全省都有名氣了,不光過年,哪個公司開業,都要放季平的花炮。如果放的不是季平花炮,便不吉利,參加開業典禮的會說:“這個公司,怕沒什麽搞頭,場麵做得摳摳唆唆,連花炮,都不是季平的。”
這樣一來,季平的花炮,更成了搶手貨。季平的花炮市場,靠王德高的一雙大手,再也遮不住了。他看人家克扣工人工錢,便也跟著克扣,打起了價格戰。又有一次喝醉了酒,說:“我再不扣工人的工錢,就晚了!”
當天陪他喝酒的,都說:“是啊,就晚了,就晚了。”
王德高因為怕晚了,決定工人夜以繼日加班做花炮。人可以停一停,但是作坊不能停——歇人不歇馬。連著做了一個月,王德高一算成本,真降下來了,於是又喝酒,說:“這個就叫亡羊補牢——不晚!”
當天陪酒的都隻好說:“不晚,不晚。”
沒想到,當天晚上,還沒等王德高酒醒,三個作坊中的一個就出了事。一個工人——為方便敘述,我們杜撰個名字,叫傻蛋——因為太困了,有些迷糊,順手點了根煙提神。
當著炸藥點煙,還能不出事兒?傻蛋一根煙剛抽一口,還沒吐出來,神就被提起來了,意識到不能抽煙。馬上亡羊補牢,動手掐煙,但是晚了。
傻蛋後悔不及,轉而到陰曹地府宣傳戒煙。其他工人被炸出作坊,輕傷重傷好幾個,作坊也塌了。
沒受傷的工人,連夜跑到王德高家,報告情況。王德高聽了報告,一下醒了酒,立刻問:“庫房的藥,點著沒有?”
報告的人說:“著了,房都炸塌了,還能不著嗎?”
王德高這下勃然大怒:“他媽的這個傻蛋!”
王德高忍著心疼,給傻蛋家賠錢,把受傷的人送到醫院,也賠了些錢,一算賬,這個冬天白幹了。
一個冬天白幹了,王德高以為這事也就完了。
但是沒有完,工人們中有個不愚昧的——我們給他杜撰個名,叫他人精——認為這個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人精不是因為受了傷,才覺得這個事不能就這麽算了。那是為什麽?因為出事那天晚上,人精也去王德高家報告,王德高不問死了幾個,傷了幾個,隻問庫房炸沒炸,激起了人精的自尊心,你老王不是重庫房輕工人嗎,我非叫你分不清輕重!
人精帶頭鬧事之前,王德高還覺得自己慈悲為懷,對待這幫工人不錯了——沒簽勞動合同,出了事,還能賠錢。聽說人精要帶著工人要賠償,已經是不可思議;聽他們報的價,居然是要自己白幹三個冬天。王德高一拍桌子:“不怕咱季平窮山惡水,就怕出刁民啊。”
人精自學過點法律,揚言說,先到縣勞動局仲裁。要是縣勞動局仲裁結果不滿意,再去縣法院。縣法院要是不管,那就不再去市裏,而是坐車上省裏。上省裏不是要到省裏告狀,而是要到省裏坐火車,直接上北京告禦狀。要讓這個事從縣級越過市級和省級,變成國家級。
王德高開始還繃著勁,不接人精的招兒,隻坐在家裏喝酒,邊喝邊罵人精是刁民。
刁民人精說幹就幹,帶著人,拉著受傷的工人,去勞動局門口堵上了,要求勞動局給免費傷殘鑒定。開始勞動局也沒把這幫烏合之眾當回事兒,你們要堵,就堵,反正是不交錢,就別想拿傷殘鑒定,更不仲裁。人精邊帶人上訪勞動局,邊給工友上課,說,這是據理力爭,不是無理取鬧,並不影響勞動局辦公。勞動局看出入車輛並不受影響,更不在乎了。
人精帶人連堵三天,事情傳開了,兄弟局的朋友在酒場上碰到了,開玩笑,問勞動局的領導,你們幹什麽對不起老百姓的事兒啦?看他們一個個都是苦瓜臉,你們就開開恩,給咱們老百姓一個申冤的窗口吧!
勞動局的領導有點不高興,回來到班子會上說,你看咱們冤不冤,什麽壞事也沒幹,隻是照章辦事,被人理解成“對不起老百姓”,傳來傳去,成了笑料。於是班子就專題議了議:既然他們有鑒定的需求,就給他們鑒定了吧。不過得有人交錢,既然工人不交,就通知王德高交錢吧。
議定了,勞動局讓局辦公室通知王德高,到勞動局替傷殘工人交錢辦鑒定,還捎了句狠話:這個事情合作不好,你王德高,就再也別登勞動局的門了。
王德高雖天天在家喝酒,但是已經有點坐不住了。鑒定、仲裁、司法、上訪,等等幾個詞,聽著都瘮人,四道手續裏,哪位一認真,到老王這裏,不都是麻煩嗎?
今天勞動局上門通知,王德高把門一關,一把拉住來人,口袋裏掏出大紅包:“兄弟,你給哥哥指一條路。”
來人半推半就,接了紅包,介紹了一個局領導,推薦王德高去找他。
王德高在家喝酒這幾天,覺得自己處於人生的低穀之中,剛才掏紅包出來,也屬於病急亂投醫。
沒想到來人接了紅包,還介紹一個勞動局領導讓他去投奔。王德高在茫茫黑夜裏,看見一絲光亮,當天就按正義青年的指點,給這位局領導打了電話,言詞急切,很有誠意。
局領導推辭半天,末了臨下班,答應見一麵,讓王德高開車,在勞動局門口右拐兩個路口處,車頭向右,開著雙閃等他。
去王德高家送信的,就是馮仁敬。而這個局領導,就是後來調到安監分局的馬一默。
當時王德高的實力,還不像現在這麽雄厚,在富華酒樓沒有入股,隻是依著馬一默的意思,拉他到一個偏僻的小飯館的包間。
王德高連忙張羅上酒上菜。馬一默擺手說不用上,隻要一壺茶。
王德高不愛喝茶,看著馬一默慢慢品茶。
馬一默品完茶,開口說話:“此事如果要辦,卻也好辦。”
王德高見馬一默一番風采,有些傾倒,平時是個粗人,此時用上文辭,拱手道:“隻盼先生指點迷津。”
馬一默看王德高如此上道,伸出兩個指頭,說:“這個事情,關鍵是兩個人。”
王德高屏住呼吸。馬一默接著說:“就是傻蛋和人精。”
王德高有些失望。我們也有些失望,關鍵人物是傻蛋和人精,這個我們也知道。如果不是他們兩個,咱也不用給他們杜撰名字了。馬一默看王德高失望,也不著急,把自己的策略,娓娓道來。
王德高一聽,果然有些道行。
第二天,王德高派人找到傻蛋的老婆,說要收回給傻蛋的撫恤金。傻蛋的老婆正要帶著撫恤金改嫁,王德高收回撫恤金,不是要嫁不出去?忙問:“王老板,為什麽?”
王德高說:“你們孤兒寡母,我多照應一點,是應該的。傻蛋抽煙給我點了庫房,我沒找你家賠錢,已經不錯了,我還賠了錢給你。”說著,拿出收據:“這個是你簽的沒錯吧?”
傻蛋老婆說:“沒錯。”
王德高說:“你看見沒有,拿我的錢簽字,給我幹活卻不簽合同。不簽合同,就相當於沒給我幹過活。”
傻蛋老婆不敢出聲。王德高說:“沒幹過活,還給你錢,我不是傻嗎?”
傻蛋老婆說:“不是傻,不是傻,王老板是大善人。”
王德高換一副嘴臉:“大善人也要過日子啊。我不是不想給你錢,但是那些受了傷的,非要我再賠錢,賠到和傻蛋一樣多,還不算完,居然還要多。傻蛋死了,多賠點錢給他,我也認了,他們能吃能睡,要這麽多錢想幹什麽?”
傻蛋老婆心裏也很生氣,心想,對啊,又不改嫁,要這麽多錢幹什麽?王德高說:“但是他們已經告到勞動局去了,我怕他們,隻好從你這裏拿回來錢,再賠給他們……”
傻蛋老婆已經崩潰了,問:“王老板,你看該怎麽對付這些壞蛋呢?”
王德高說:“沒有辦法,隻有把你的錢收回來。”
傻蛋老婆哭了。王德高說:“不要哭了,我就見不得可憐人。除非……”
傻蛋老婆忙問:“除非什麽?”
王德高說:“隻怕你不肯幹啊。”
傻蛋老婆一擦眼淚,說:“有什麽不肯的?”
王德高說:“他們去勞動局,是有個叫人精在帶頭使壞……”
如此這般,王德高向傻蛋老婆交代了一番。
傻蛋老婆不斷點頭,領命而去。
隔了一天,傻蛋老婆到了勞動局,在大門口和那些要求鑒定的人聊了聊,亮明了自己是傻蛋老婆的身份,說勞動局的領導來找她談談。傷殘工人問,談什麽?說不知道。
傷殘工人來要求鑒定,站在大門口,勞動局不管,但是想進辦公樓,卻不讓。傷殘工人看著傻蛋老婆往辦公樓走。馬一默在樓上看著,見她快到門口,給傳達室打電話,馮仁敬坐在傳達室,接了電話,傻蛋老婆就進了大門,傷殘工人都看在眼裏。傻蛋老婆進了辦公樓,哪也沒去,在二樓女廁所待了個把時辰,轉身下樓。
出得樓來,眼淚汪汪。傻蛋老婆問那些堵門的家夥:“誰是人精?”
恰好人精這天有事沒來,堵門的人就說:“沒來。”
傻蛋老婆就哭上了,傷殘工人都問:“他們怎麽你了?”
傻蛋老婆就說:“人精這個壞蛋把我孤兒寡母給害苦了!”
傷殘工人們就問:“此話從何說起呢?”
傻蛋老婆說:“勞動局的人說,已經調查清楚了,鑒定之後立刻仲裁。”
傷殘工人想起此行目的,關切地問:“會是什麽結果?”
傻蛋老婆說:“這起事故的責任隻在我家傻蛋,仲裁結果就是讓傻蛋賠錢給你們,咱們沒和王德高簽合同,賠付無效,全部按收據上的數目收回賠給你們的錢,然後讓我賠。我哪有錢賠給你們啊,把人家王德高的庫房炸了,還沒賠呢。”
傷殘的工人不免有些打算,傻蛋老婆又說:“這個人精,好胳膊好腿,為什麽要帶大夥來鑒定?”
傷殘工人也有了疑慮,是呀,為什麽?
傻蛋老婆說:“怕是為了錢吧?他們有沒有向你要錢?”
傷殘工人按照她的思路往前捋,人精要錢倒沒有要,不過有傷殘工人曾表示過,人精這麽辛苦,討回錢來,一定會給他提成。人精聽了這個話,也沒有過分推辭。現在想來,他還不是為了錢?
想到這裏,腿腳利索的傷殘工人,就開始往後撤,圍得不是那麽緊了。傻蛋老婆又問:“你們誰知道人精在哪裏?”
眾人問她:“找人精幹什麽?”
傻蛋老婆說:“我找到他,把賠給傻蛋的撫恤金拿出來一半給人精,留一半給孩子上學,隻要他放過我們孤兒寡母。”
眾傷殘工人不禁想,你想拿出一半給人精,我卻不太想。此時指望王德高多賠錢的心立刻淡了,慢慢四下散開。傻蛋老婆哭著向他們打聽人精,傷殘工人也不指點,都說不知道。
人精去哪裏了?被王德高找去了。
人精他一時衝動,要為民請命,好些天不上工了,帶著傷殘工人在勞動局門口靜坐,這幾天當領袖的成就感極大地滿足了他。他因為有幾分懂法,到王德高作坊上工時,和王德高簽了合同,現在王德高還是他的老板,出事之後,他帶人鬧事,還沒有和王德高正麵接觸過。現在王德高找他,他有了幾分清醒,不太敢去見他。但還不能不去,硬著頭皮去了王德高家。
王德高正在假裝練氣功,人精站在旁邊,等他練完。
過了半個鍾頭,王德高回過頭來,見了人精,非常高興,說:“人精,你來了,正要有事找你呢。”
人精畢恭畢敬地說:“王老板,請問什麽事呢?”
王德高說:“有幾個法律問題想請教。”
人精不敢接話,王德高接著說:“如果工人簽定了雇傭合同,又無故曠工,給雇主造成嚴重損失,被雇傭方要不要負責任?”
人精見王德高問得如此專業,懦弱地說:“要看合同如何規定。”
王德高拿出一份合同,像捏著一片爛菜葉子,說:“這上麵有你的簽字,你要不要看看?”
人精不敢上前。
王德高說:“我再請教一個問題,煽動無知群眾,圍攻國家政府部門,算什麽罪?”
人精本要頂蓋兒,但現在再也頂不起來了。看來說他是“人精”,也是言過其實。前兩天還聲稱要把這個事情鬧大,不到國家級不算完,現在卻連勞動局大門還沒進去,縣級官司都沒開始,就已無計可施。
王德高看人精果然無話可說,又說:“人精,回來上班吧,你還押在我這裏三個月的工錢呢,眼看過年了,老婆孩子不用錢了?”
人精想不到,王德高的話題,很快從法理轉到情理,自尊心化為繞指柔,說:“老板……”
王德高止住他:“你再去問問那些在勞動局門口的人,有誰想接著在我這裏幹活的,可以繼續回來幹,工錢照舊;不想幹的,我再給他們一點。回來的,就歸你帶。”
人精一聽,自己還可以當領袖,自尊心又起來了,於是主動請纓,說:“是,老板,我今天就去把他們給帶回來!”
王德高心裏一樂,卻麵無表情,說:“這就對了。”
人精走了。
王德高見一場風波消於無形,非常高興。他說的這些話、找的人,都是馬一默一句一句教他的,就這幾句話,挽救了他三個冬天的收入。當天晚上,王德高用車拉了馬一默,又去那個飯館,拿出半個冬天的收入,請馬一默笑納。
馬一默不納,隻要一壺茶。
這個時候王德高簡直對馬一默心生崇拜,從此對馬一默言聽計從。事後王德高把與馬一默的相會,與三顧茅廬相提並論。
與馬一默慢慢熟悉了,馬一默便也不隻喝清茶,王德高不送他錢,有時送給馬一默老婆一塊金表,給他兒子買台筆記本電腦,馬一默也就慢慢笑納了。笑納歸笑納,王德高獻禮時,必須客客氣氣,並把這個事情做得若有若無,而且事後絕不提起。有一天王德高無聊,算一算這幾年的獻禮,也有幾個冬天的收入了。但是王德高說:“值!”
認識馬一默幾年以後,八穩鎮開出煤炭來了。王德高聽說,地下麵的煤炭隻要挖出來,就歸自己,這不相當於撿嗎?這可比做花炮劃算多了,就請馬一默幫忙,給搞了證照,也去挖煤。
證照搞齊了,王德高開始挖煤之前,又給馬一默送去現金,馬一默這一次沒有拒絕,收下現金的時候,給王德高寫了個條子,說:“老王,這個錢,是你借給我的,我救個急。”
王德高客氣地說:“對,借錢從來都是救急不救窮啊……”
兩個人都很高興,王德高高興,是因為馬一默終於拿了他給的現金。馬一默高興,不光是因為王德高給他錢,而是王德高給他錢的同時,還是對他畢恭畢敬,把他當成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所謂貪官,多是些搞黑色幽默的高人。看多了貪官的懺悔錄,容易發現一個規律,他們犯事,都有借口。賴孩子太可愛,促使自己無條件地滿足他們無知的欲望。賴老婆不懂事,被一些小利益收買,使自己陷於被動。又賴同事作風不正,班子民主集中製沒有執行好,把自己帶壞了。還賴情人是狐狸精,想著辦法把自己騙到溫柔鄉裏。身邊的人都賴不著,他該怎麽辦?他還有的可賴。賴什麽?他賴黨。賴黨什麽?賴黨沒有把他教育好,眼看自己身陷深淵,而不肯拉一把。
王德高對馬一默當真夠意思,自始至終把馬一默當做智慧的發源地,什麽事情都聽他的。馬一默老謀深算,對很多事情分寸把握得很到位,官場上關係也多,給王德高解決了很多難題。
投桃報李,馬一默運動爭取到安監分局時,已經快到副科提正科的年齡上限,馬一默雖口口聲聲淡漠名利,但心有不甘,王德高也看得出來,是以全力以赴,大量投入資金,給馬一默請客,拉關係用,當真就搞成了。按照習慣,馬一默又數次打借條給王德高,王德高對借條也不敢當真,找個信封一裝,放到抽屜裏,不知何年何月收回借款。
自馬一默到了安監局,王德高和馬一默的關係到了曆史最高的水平。
王德高早先是貨郎,後來做花炮,再後來用做花炮的炸藥,去開煤礦。開煤礦實在一本萬利,相當於上街撿錢包,誰撿到就是誰的。王德高開礦知識儲備是零,人才儲備也是零,但靠著馬一默的保護傘,掙錢如流水一般。
人要一富起來,就容易自我膨脹,表現到王德高這裏,就是搞好了經濟,也要搞政治。他一個個體戶,如何搞政治?王德高想搞政治,進縣委,進政府是不可能了,但是他要進政協。
要進縣政協,不是難題。王德高在馬一默的指點下,這幾年納稅納得不少,表麵功夫也做了不少。一次政協開會,大夥一舉手,王德高真就進了縣政協,成了王委員。
但是王德高的膨脹,到此還沒有為止。王德高的目標,是當縣政協副主席,這就有點不可理喻了。
王德高有理想有錢,要找地方落實,就要找馬一默。馬一默本也覺得王德高的膨脹不可理喻,本想勸王德高斷了這個念頭,把錢用來做慈善、投資拍電影,或是再借給我馬一默,不都挺好?但是馬一默也有自己的考慮,他馬上也到點兒了,也要有個後路,於是幹脆想,再幫王德高一個大忙,把這個事情辦成,王德高也可以先在政協給馬一默留個位置。
進政協當委員,與馮仁敬評政工師一樣,馬一默辦得不難。但要當政協副主席,對馬一默來說,辦起來有瓶頸。
瓶頸是什麽?王德高的瓶頸是,在國家知名雜誌上發一篇人物專訪。譚木石的到來,使馬一默看到了解決瓶頸的希望。
本來以馬一默的性格,這件事,還不足以把譚木石當做上客,並冒著讓譚木石有可能懷疑他與王德高關係的危險。他宴請譚木石,還有一件事想讓譚木石辦。
馬一默學習學到五十歲,覺得自己學習成功,可以當一位思想家和政治家了。抱著對天下蒼生的命運負責的態度,想寫一本書,書名都想好了,叫《默對蒼生》,副書名是“馬一默不得不說”。
拿錢出書,並不是難事。難就難在,馬一默認為自己的思想不能靠自己花錢,才能傳之於世。
哪怕換個方式,比如送金表、筆記本電腦給出版社的社長,交好了朋友,社長就重視了馬一默的思想,把書給出了。或者找到管經營的副社長,議定保證銷量,不問青紅皂白,把書先印出來,馬一默再指派季平全縣煤礦和花炮作坊學習,學習馬一默如何麵對蒼生。
錢是可以花的,但是不要體現在合同上,顯得那麽赤裸裸,馬一默在北京文化圈子裏,沒有熟人,於是這個事情也想落實到譚木石這裏。
這樣的話,憑譚木石的麵子,就值得冒這個險了。
王德高聽馬一默說譚木石有這個路道,自然非常高興,馬一默要安排譚木石吃飯,他非常重視。重視的表現就是喝酒。
因此王德高說:“馬書記,那我就帶個頭,今天好好喝一下。”
譚木石麵帶矜持的笑容,知道是怎麽回事。大家都是在場麵上混的人,誰不知道喝酒傷身體?王德高與譚木石素不相識,憑什麽一見麵,就要好好喝一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譚木石非常清醒,虛拿著杯子應付王德高:“王老板盛情難卻,我和王老板一見如故,本來酒逢知己,千杯都少,但對不起,不勝酒力啊,我這就盡力而為了!”
在酒場上,沒有人會說自己能喝,馬一默、王德高,還有白江南,都不拿譚木石的話當真。王德高、白江南勸不進去,回過頭看馬一默,馬一默說:“小譚,咱季平是小地方,沒有什麽吃喝,但是離貴州茅台不遠,這酒是德高專程開車到那裏拉來的,貨真價實,你還是喝幾杯吧。”
王德高聽馬一默這麽說,左手持杯,右手大拇指一挑:“譚局長,聽見沒有,馬書記說話,那真是水平相當的高,我老王最服的人就是馬書記,經他教育,我活得越來越明白,這幾年我順風順水,都虧了馬書記指點,他真是我的無雙國士!”
無雙國士,這種不世出的榮譽,被王德高輕易許給馬一默。馬一默居然受之無愧,淡淡一笑,依舊喝酒吃菜。可見馬一默對自己的思想和謀略是多麽自信。
馬一默還沒有好意思說話,白江南卻不放過這個機會,說:“小白沒什麽文化,聽人家說過,隻要常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慢慢也能變成相同的人,馬書記是思想家,王老板是實業家,譚局長又是青年才俊,我和三位在一起,肯定能提高水平。”
馬一默不放過機會,說:“與善人交,如入蘭芝之房,久而自芳。”
白江南說:“就是這個意思!我又學會了一句。馬書記,我鬥膽先敬您一杯,謝謝!”
馬一默拿起杯來,喝了小半杯。白江南不敢追究,說:“領導隨意,小白幹了。”
又說:“王老板,我再敬您一杯,這一杯酒,您一定要喝。”
王德高問:“為什麽呢?”
白江南說:“我這一杯酒,是敬兩個人的,我祝王老板和馬書記的友誼地久天長!”
王德高果然高興,說:“這個提議好,我要喝一杯,馬書記,你也喝一下吧。”
馬一默也給白江南麵子,說:“小白心很細。我要喝。”
白江南見自己拍到點子上了,加上連喝幾杯,紅光滿麵,聲音不由得有些高了,又說:“譚局長,我也再敬你一杯,喝了這杯酒,日後一定高升。”
王德高說:“好話都讓你說了,這杯酒我也要喝。”
白江南趕忙說:“對,王老板帶我喝杯酒。”
譚木石本來能喝幾兩酒,見白江南、王德高這樣,也知道酒場上要相互給麵子,說:“這個話不能說,今天王老板安排這樣的好場合,我是受寵若驚,我對馬書記向來非常尊重,初次見王老板,我是一見如故,白經理少年英才,我也佩服得很。我也要喝一大杯,表達一下心情。”
三人見譚木石終於放開了,如釋重負,都說:“好啊,好啊。”
譚木石拿起分酒器,說:“我把剛才欠的賬補一補。”一口幹了。酒一入口,果然有些像真酒。
白江南又連著張羅,氣氛有些親密了。馬一默喝得最少,白江南喝得最多,王德高和譚木石差不多,四個人一共喝了兩瓶酒。馬一默看氣場差不多了,向白江南使個眼色,白江南就說:“譚局長,您是文科大學生,對於寫作,一定有很深的造詣吧。”
譚木石不知道白江南什麽意思。馬一默接著白江南的話說:“小譚,是這麽回事兒,小白跟著德高,幾年下來,耳濡目染,有些體會,也是一股感情在心中激蕩,寫成了一篇文章,叫《印象王德高》。”
譚木石說:“了不起。”
白江南說:“寫得不好。”
馬一默說:“文章我看了,手法、文筆都一般,是不用談了,但是感情倒也真摯,我五十多歲的人了,看了都為之一動。”
白江南說:“馬書記誇獎,我也顧不得謙虛,想把文章發表了,還報王老板和馬書記的厚愛。”
王德高說話了:“我隻是低頭幹事,小白寫這文章,我並不讚同,但我取他一份心意,願意支持他一把。”
譚木石聽出點意思。又聽馬一默說:“文章不錯,發在咱省裏一級的刊物上,不免明珠投暗。前兩天和德高商量請你小譚吃便飯的時候,讓小白聽見了,知道小譚你路子廣大,文采高深,非要一起過來,認識認識小譚,借機向你討教,年輕人求上進,愛學習,我不便拂他的誠意,”轉而問白江南,“帶來了嗎?”
白江南趕忙從座後的包裏取出一遝稿子,說:“帶來了,請譚局長指正。”
譚木石明白了,指正是假,要他幫忙發表這所謂《印象王德高》才是真。
發人物專訪比發論文難度要大。難度大,可不是人物出不起版麵費。發人物專訪,也可以稱為人物頌歌,一看就知道沒有一分為二,都是一邊倒。照人物專訪的說法,等那人物百年以後,男的可以進祠堂,女的足以立牌坊。做雜誌的,尤其是知名雜誌,多少都還有些自尊心,不太好意思上人物專訪,把關也比論文嚴。這個事就不是譚木石打一個電話,請一個火鍋所能辦成的。
但是酒已經喝到一半了,王德高、白江南叫了一晚上“譚局長”,又不惜身體,連連喝酒,這裏頭還有馬一默的麵子,實在不能馬上推托,因此譚木石說:“太好了,我要好好學一學。”
譚木石接過稿子,不好意思馬上收起來,翻開第一頁,頭一句話:“看見企業家王德高先生,就像仰視我的父親……”譚木石沒再看第二句,想把這個事情推托掉的心情,比剛才更強烈了。
王德高見譚木石接過稿子,立刻說:“謝謝譚局長,這個事,一看就知道辦成了。”
白江南見狀,馬上說:“麻煩譚局長,這個事就麻煩您了。”
王德高和白江南都沒說“事情”是指什麽內容,譚木石也裝糊塗,說:“我盡力而為。”不說辦什麽。
第五章
王德高聽譚木石這麽說,很高興;一高興,就說了實話,對馬一默說:“今天沒白來。”
這話沒有水準,馬一默立刻轉移話題,說:“李白鬥酒詩百篇,小譚你在寫文章時,喝不喝酒?”
譚木石也放下稿子的事情,說:“不喝,也不抽煙,小譚寫文章,都在上班時間。”
王德高還在高興,當下說了一個令譚木石驚心動魄的提議,他說:“馬書記,我在這裏還安排了一桌飯,是請家裏的幾個親戚,今天這麽高興,也讓他們過來敬杯酒吧。”
要單說這個提議,本沒有什麽特別,編派故事,不全靠一個巧字?據科班寫作的材料講,文學的敘述,應該字字皆有所指,每一句話都微言大義。比如開篇描寫牆上掛著一把獵槍,後來的敘述裏,這把槍就要被用來打死人。
馬一默本來到富華酒樓,每次都很低調,一般能少接觸人就少一些,但是今天喝了點酒,又想讓譚木石多欠王德高一點人情,盡力把發人物專訪的事情辦一辦,因此說:“好。”
王德高就拿出電話,說:“小萍,你到觀潮廳來一下,給客人敬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