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

玉門關。

林瑤接過靈玉,身形在一陣漣漪中變回了清麗女子。

謝青雲看著低眉垂目的林瑤,微微點頭。

旋即,他以指成劍,輕輕一揮。

一縷發絲隨風而落,懸浮在林瑤的身前。

劍仙之境,旁人休想傷他半根毫毛。

所以,唯有自斬。

林瑤不再猶豫,徑直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縷發絲。

“接下來,就要你們三個多番注意與留心了。”謝青雲與夏道韞交待道。

劍仙,可不是那麽好偽裝的。

所以,還需要夏道韞、餘滄海以及薛無鞘三位峰主一同協助。

夏道韞清冷道:“宗主放心,玉門關絕不會有半點差錯。”

“我們會守好玉門關,等你們凱旋而歸。”

“好,”謝青雲笑道:“我相信你們。”

隨即,他轉過頭,看著陸青山,又輕聲問道:“你決定好了?”

陸青山一直安靜地聽著,見宗主點到了自己,才抬起頭道:“我想好了。”

“劍宗西征,我作為少宗,說什麽都不應該落伍。”

“若是此次西征敗北,我身隕中靈,你便是我劍宗的希望。”謝青雲並不避諱死亡,直接道。

“你應該留在東域,慢慢成長。”

“劍宗的希望……”陸青山砸吧了一下這個詞,忍不住笑道:“您這麽說,我壓力很大啊。”

謝青雲大笑起來,片刻之後笑聲收斂,靜靜看著陸青山說道:“年輕時的我,並不如你。”

“而且,我之所以選擇你為劍宗少宗,除了你的潛力與表現,除了道韞的百般推崇,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一直看不透你……就連齊補天也看不透你。”

“你是未知。”

“未知就代表著希望。”

“我是未知?”陸青山覺得這個說法有意思,笑了笑,又搖了搖頭道:“不論我是希望還是未知,但我首先是劍修。”

他神情一正,鄭重道:“我的心告訴我,我要去哪裏。”

謝青雲看著陸青山微笑說道:“修劍亦修心,我們劍宗之所以甲天下,可不是光靠手中的劍,還有心中的劍。”

“既然你主意已定,我自然不可能折你心中之劍。”

他頓了頓,攤攤手,繼續笑道:“今日我們劍宗老宗主新少宗一同西征,萬世之後,未嚐不是一樁佳話。”

“不勝榮幸。”陸青山抱拳道。

謝青雲隻是隨口一言,緩和氣氛,鼓舞士氣。

但是一語往往成讖。

在許久許久之後,人族開始回顧曆史,會發現不論怎麽繞,都無法繞過天元八年的劍宗老少宗主一同西征這一筆。

那就像一個錨,定在了人族恢弘的長史之中。

“既然你要一同西征,那正好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出麵解決。”謝青雲又開口道。

“我們劍宗西征的決議,已經通傳下去了。”

“玉門關中的劍宗弟子無一人反對,紛紛請戰,滿門言戰。”

“倒是劍宗之中,那些老劍修以及年輕的弟子們有諸多意見與不滿,需要一個主事之人去安撫一番。”謝青雲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我需要配合林瑤做出留守玉門關的假象,不方便出麵。”

“幾位峰主忙著做最後的戰前準備,暫時抽不開身,其他人身份也不合適做這件事。”

“你是劍宗少宗,受到全體劍宗弟子認可的劍宗少宗,以你之身份出麵正是合情合理。”

“你回劍宗一趟吧。”青雲劍仙交待道。

“老劍修與年輕弟子有諸多意見與不滿?”陸青山皺起眉頭,忍不住問道:“他們是有何意見?”

謝青雲莫名一笑,大有深意地看了陸青山一眼,“你回劍宗看看就知道了。”

“你已是少宗,有些事你已經可以自行決定。”

“此次劍宗之事,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阻止你,放手而為就是了。”

這已經是逐漸在把劍宗的一些事交給陸青山的意思。

這位引領劍宗萬年,扛起劍宗萬年的老宗主,終於是要放下一些東西了。

話已至此,陸青山看著謝青雲,目中閃過一抹奇異之芒。

“我明白了。”他道。

“去吧。”老宗主揮了揮手。

陸青山沉默,抱拳再次一拜,轉身而去。

謝青雲雙眼刹那一閃,遙遙看著陸青山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瑤與夏道韞也同樣是將目光落在陸青山的背影上,各有所思。

陸青山沒有再開口,沒有回頭,徑直邁步走出了青雲宮。

就在他走出宮門的一瞬間,整個玉門關之內,青雲劍仙的聲音回**。

“從此刻起,陸青山……便是我劍宗少宗,唯一的少宗。”

這句話如雷霆,不過一瞬間,便是傳遍了整個玉門關。

這一刹那,無數的玉門關修士都是為之一震。

陸青山被青雲劍仙看重,賜予少宗之位這件事,在玉門關之內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私下任命,與這般堂而皇之的官宣,卻完全是兩碼事,其中象征的意義截然不同。

一時間,甚至是有無數高境修士的神識與目光聚集而來,聚集至青雲宮外。

那足以讓人精神崩潰的紛亂神識擠壓在一起,鋪天蓋地般朝著陸青山擠去。

陸青山隻是神色如常,一步又一步,不受任何的幹擾的走出,任由千萬人所注目,任由那些神識凝聚而來。

今日起,他真真正正成為了劍宗少宗。

……

龍城關北城牆,正對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嶺,名為羨天嶺。

天有九重,一為中天,二為羨天,三為從天,四為更天,五為晬天,六為廓天,七為減天,八為沈天,九為成天。

羨天嶺,其實也就是二重天。

二重天,高有萬丈,氣流湍急,靈氣紊亂,法力消耗變大。

故羨天嶺就像一座天險橫亙於此。

過羨天嶺,中靈域萬裏河山便是躍然於眼前。

今日,羨天嶺的天氣格外好,晴空萬裏。

一陣清風拂過,山嶺之中,是一片唧唧的蟲鳴和微風拂過那一片山林的鬆濤聲。

羨天嶺外是一座小城池,依山而建,名為天嶺城。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像以往一樣,有許多小修士或者散修,趕著好時節離開天嶺城前往羨天嶺,試圖在山嶺中摘取些許靈藥換取修行資源。

張鐵便是其中的一員。

隻是,他覺得今日的羨天嶺顯得極為詭異。

詭異在哪呢?

他一時也說不出來。

想不通就不想了。

小人物的心思很簡單。

於是,他繼續上山。

羨天嶺很高,他修為不夠,不可能登臨絕頂。

但是山腳處早已被附近的修士們挖地三尺了,想找到一株過得去的靈藥都很難。

所以,他隻能是前往半山腰的位置。

那也是近五千丈的高度,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麽簡單的事情,還好他修行了一手好遁術。

——不是有這門遁術,他也不會吃這口飯了。

剛剛尋了個好位置,準備開工,張鐵突然感覺自己眼前晃了晃,原本被日光鋪曬而開的樹林猛然被陰影所籠罩。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在斑駁的初陽光中,張鐵看到了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人影。

那些人影,其實並不是人。

他們長相各異,無比凶殘猙獰,渾身繚繞著衝天的魔氣,就像是蝗蟲一樣,鋪天蓋地而來。

不是蝗災,是魔災。

這一刻,張鐵終於反應過來詭異在哪了。

太安靜了。

昔日羨天嶺中此起彼伏的妖獸吼聲,今日竟然自始至終都未聽見過一聲。

那如潮水般的魔族魔修,向著中靈域飛去。

至於張鐵,沒有任何反抗餘地的就被淹沒,化為一團血霧炸開。

中靈域眼看就要滅亡。

似乎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夠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

此時的陸青山,已經是單槍匹馬回到劍宗。

遼闊的雪原之上,倒懸山脈壯麗無比,猶如一條遒勁的蒼龍臥榻於此。

七座萬仞巨山,則像是蒼龍背上的七道劍骨,直破雲霄。

陸青山不知道此時的劍宗正在發生著什麽,但謝青雲將此事交付給了他,所以他便回來了。

他回來了,此間之事就應當平息。

青峰,是陸青山的山峰。

不過他對於青峰的熟悉甚至不如師尊夏道韞的劍來峰。

因為距離他晉升煉虛開峰,才過去一段極短極短,甚至可以稱得上微不足道的時間。

劍宗,是世人眼裏最團結的宗門,宗門內部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麽爭執。

這是因為爭執的源頭往往是利益的衝突。

劍宗劍修,眼裏卻是隻有劍。

劍宗的強大,更是讓劍宗劍修從未缺過資源。

所以無處可爭。

劍宗劍修是世間最強大的劍修。

強大的劍修往往在某些地方是相似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道同其樂融融。

所以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這一次劍宗內部出現的不同的聲音,到底是什麽聲音呢?

陸青山也並未可知。

但馬上就會知道了。

他堂而皇之的入青峰,向此刻劍宗之內的劍修們宣告著自己的回歸。

青峰之中。

他的兩個小徒弟林初一與林十五正在習劍。

兩人小臉紅撲撲的,異常認真,所以並未注意到自己師傅的到來。

陸青山也並未出聲打擾她們,隻是懸空而立,在靜靜的等著,仿佛在等著什麽。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魔族的恐怖,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在不停地成長。

他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卻沒想到,中靈域之戰如此突然地就爆發了,如山一般的壓力就這麽提前來到了他的肩上。

嗖嗖嗖!

劍宗各處,一抹抹各色的劍光衝天而起,向著青峰匯聚而來。

劍光在近乎白霧皚皚的空氣反射下,發散出七彩的氤氳,異常美麗。

就像是千百道彩虹匯聚於一點。

劍宗之中的劍修如同潮水一般向著青峰湧來。

漫天遍野,都是劍光。

此時,兩個認真練劍的小徒弟終於被嗖嗖的劍鳴給驚到。

她們抬頭看去,然後看到了陸青山。

兩人一驚,隨即一喜,正準備喊些什麽,但擠到喉嚨的話迅速戛然而止。

因為,已經有一道劍光在陸青山身前停下,露出其中的身影。

兩個小女孩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希象師叔,她們入劍宗時見的第一個劍宗劍修。

她們年紀雖小,但異常機靈,看到這景象立刻察覺到了是有大事發生,於是不敢再說話。

希象在陸青山身前現形。

他沒有說話。

陸青山也沒有說話。

他們都在等。

嗖!嗖!嗖!

幾乎是前後腳,一道道的劍光不斷停下,一個個人影不斷出現。

片刻之後,終於沒有新的劍光再出現。

陸青山目光掃過身前的數百道人影。

希象師叔,空山道人,新雨道人……

這些都是劍宗的老劍修,年齡已大,從玉門關中退了下來,退居劍宗,負責劍宗之中的各種雜事。

曹小心,餘慈悲,魏謀……

這些都是劍宗的年輕弟子,潛力無限,但還未成長起來,修為不足,故並未前往玉門關。

“見過少宗。”

不論是老劍修還是年輕弟子,在此刻都是齊聲開口道。

陸青山抱拳朝著眾人一拜,隨即開口道:“我之來意,你們應當清楚。”

“宗主與我說,你們對於此次劍宗西征的決議有些不同的聲音與意見……”

他頓了頓,繼續道:“宗主與我說了,此事由我一力決定,所以你們盡管放心地說出你們的訴求即可。”

“劍宗不是宗主的劍宗,也不是我陸青山的劍宗,而是大家的劍宗,我會尊重大家的意見。”

“所以,你們的想法是什麽?”陸青山問道。

“陸少宗,我們一直在期盼你回來。”希象向前一步,開口道。

陸青山默默傾聽。

希象臉色無比凝重,“如今中靈域的局勢我們已經清楚,宗主做出西征的決議我們也都讚同。”

“我們這些人,有的已經年邁,有的還太過年輕,可是,我們都是劍宗的劍修。”希象一字一頓地說著。

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的老劍修們,“我們還沒有老到拿不動劍。”

“他們雖然年輕卻也拿得起劍。”他又指了指一旁年輕的弟子們。

最後,希象麵色複雜地頓了頓,目光卻是極為堅決,“少宗……雖然我們知道這或許會讓你很為難,知道這或許太不理智,但是……”

他突然是一聲斷喝。

“我等,請戰!”

轟的一聲。

希象出劍,淩厲的飛劍從他的丹田中飛出,衝天而起,直破雲霄,磅礴劍勢回**於天地間。

“我等,請戰!”

“我等,請戰!”

轟!轟!轟!

在場所有的劍修,無論是煉虛,化神還是合體,無論是年輕還是老邁,俱各出劍,皆齊聲喝。

全宗言戰。

刹那間,漫天的白雲都仿佛失去了顏色,天空中隻留下各式飛劍。

所有的飛劍,都在青峰上空漫天飛舞。

“我等,請戰!”

所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在劍宗之中回**。

這一刻,仿佛山嶽都是為之顫抖。

每個人目光都凝聚在陸青山身上。

每一道目光都充滿著昂揚的戰意與希冀。

一股莫名的情感,重重撞擊在陸青山的心頭。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這些人不是不同意劍宗西征,而是想要同行。

但是於劍宗而言,不論如何,必然需要人留守劍宗。

不然人去樓空,劍宗何人來守?

若是他們一去不回,那世間還會有劍宗嗎?

所以,這些老劍修便是肩負留守劍宗的責任。

還有年輕的弟子,他們對於中靈域之戰而言,力量微不足道。

但是他們對劍宗而言,卻是火種,是希望。

就算劍宗西征折戟,隻要還有年輕弟子在,待他們成長起來,扛起劍宗,劍宗就還是那個劍宗。

不論於情還是於理,年輕且修為不夠的弟子也不應當參與這場戰爭。

所以,老宗主讓他們留在了劍宗。

陸青山耳邊那低沉如雷鳴般的飛劍之音在不斷回**。

很吵,很刺耳。

但是在他聽來,卻是無比動聽。

風聲雨聲雷聲大江聲,又哪裏比得過劍宗的鏗鏘劍鳴之聲?

陸青山胸臆間有股莫名的意氣滋生。

他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深吸了一口空氣,壓抑著心中波動。

半晌之後,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掌輕輕一按。

於是,天穹之上的飛劍驟然一停。

天地安靜了下來。

“你們想好了?”陸青山開口道。

然後,他對著遠方那七座高聳的主峰輕點,“青雲峰,萬古峰,滄海峰,橫秋峰,劍來峰,浩然峰,無鞘峰……”

隨即他轉身,“定軍峰,空山峰,白秋峰……”

“這些,都是劍宗先輩們留下的基業,這些都是劍宗……”

“你們真的舍得將之棄之不顧嗎?”他問道。

一時無人回話。

片刻的沉默之後,希象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少宗……”

他抬起頭,定定看著陸青山那張年輕且俊秀的臉龐。

“劍宗,它從來都不是一個地方。”

“它是我們這些劍修。”

“我們在哪,劍宗就在哪。”

希象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卻是緩緩的傳開。

然後,整個天地仿佛都是在此刻陡然寂靜,唯有他的聲音在回**。

陸青山沉默了許久。

他知道,這些劍宗劍修的同行,對於中靈域之戰所能帶來的幫助與劍宗可能要承受的代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換做除劍宗之外的任何一個修士,肯定都不會答應這個看似“愚蠢”,看似“沒有大局意識”的請戰要求。

但陸青山也知道,劍宗的福地,劍宗的高深功法與劍技,劍宗的寶物……

這些都不過是外物耳,相比這些,劍宗真正尊貴得緊的,是這祖祖輩輩代代相傳的劍宗精神。

那些外宗,總想取劍宗而代之。

但他們不明白,若沒有真正的劍修意誌,沒有劍修之魂,又如何能被稱之為劍宗?

劍宗之所以被稱為劍宗,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劍修宗門,乃至最強的宗門,便是基於這些簡單也複雜,虛無縹緲卻又強有力的東西。

於是,陸青山的唇角有一抹笑容浮現出來。

“那就如你們所願。”

“請長纓,係取天驕種!”

他心念一動。

轟!

龍雀驟然離體而出。

熾紅的劍光橫貫長空,如虹。

磅礴劍意衝天。

所有的劍修,仿佛神魂不受控製般瘋狂馭劍而動。

天空中劍意毀天滅地。

飛劍鏗鏘而鳴。

劍吼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