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高橋會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這年因年景較好,農民們對來年的生產充滿了信心,農業生產一好樣樣都好,因此這年老成章做小爐的生意也較好,他們從正月上旬出發,到清明腳跟,搖東到西,小爐船在東南鄉做了四個月,居然也賺來了五六十元大洋,老阿木等其他幾隻小爐船生意也很好。~~?超速首發~~

而年景好了種田人家興旺了,雇長工的人家也多了。祥榮、貴法、阿二、和根寶等也都在頭年年底,尋著了做五個月的人家。而且都拿到了預支,這樣老成章和貴法家等做長工的人家日子也好過了些。老成章除了還了債,付了些“會”,連同祥榮拿來的做五個月的預支穀,居然也能吃到清明邊。

“我說天無絕人之路,黑無常他弄不倒我!”老成章這樣對老阿木說。他對生活又充滿了信心。

一忽,大地回春,草子發綠,麥苗兒拔節,油菜開花,布穀鳥和黃鶯在發青的柳枝上快樂地嗚叫,又一個春耕季節來到了。每當春耕之前。這地方有個傳統習慣,總要把九龍河上遊高橋對麵的寧國寺菩薩抬出來,行四天“會”。這裏西鄉人就叫“三月高橋會”。請寧國寺菩薩到他的弟子腳下各社各鄉都去巡視一下,請菩薩保佑這一方地方新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當寧國那兩尊黃靈宮和東獄大帝菩薩出殿的時候,各社各村的弟子不但要用雞、鵝、豬頭三牲和糕餅來祭祀它,沿路上還用旗鑼、炮擔、皂隸、掌扇和“肅靜”、“回避”的旗牌儀仗隊為它開鑼喝道。還有踩高蹺、甩火籃、舞龍燈、撐旱船、騎苞馬以及抬著連燈、台閣、古琴、大令和三百六十行等等行會玩藝,來敲敲打打吹吹拉拉地步隨它一起遊行,這就叫“行會”。菩薩抬到那裏,這些“會”也就跟到那裏。菩薩到那個社村爵獻(坐下休息),那裏就要唱書演戲等來招待它,那地方就叫過社頭了。過社頭的村莊,親戚朋友和鄰村的人都來看戲或聽書,那地方也就特別熱鬧了。這樣從農曆三月初七開始到初十,這四天時間,寧國寺菩薩經過的各社村弟子腳下:高橋、望春橋、橫街頭、、集士港、賣麵橋、再回到高橋這四天光景,這些鄉鎮的沿途地方,就到處都是歡樂的節日了。

按照當地傳下來的規矩,寧國寺菩薩出殿行會,長豐社蘆葦漕等村,是寧國寺菩薩的親弟子,他們出的“會”是排在永樂社——羅家橋等村前頭的,可是有幾年因為長豐社會頭蘆葦漕出不起“會”,其他村裏隻出一些小會,這個位置就叫永樂社羅家橋村的會占了去。羅家橋人有錢有勢,出一扛漂亮的台閣,排在長豐社的位置上耀武揚威,直叫蘆葦漕人氣得翻白眼。

“娘的,人窮不能誌短,今年我們長豐社再把古琴貰來抬出去!”二月初族裏幹事老成章在前頭門與族長老阿來,幹事老阿木、老興發等商量準備今年再出“會”。因為這是熱鬧高興的事體,經老成章幹事一提議大家都讚成,特別是後生們聽了更是高興。

“每年行會都叫羅家橋人占我們長豐社的位置打前頭出風頭,今年我們自己出會就不許他們再占我們的位置了!”會還沒出,祥甫、咬臍、金寶等後生們就氣歇歇地議論開了。

“也氣氣羅家橋人,氣氣黑無常!”貴法也閃著一隻眼興致勃勃地說:“偏偏把我們的破菜櫥{古琴}抬到他們台閣前頭去!你羅振山勢力再大,行會就不許讓你再打前頭了。”

因為蘆葦漕是長豐社的會頭,社長就有蘆葦漕人來當。老族長老阿來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大家見老成章既是族裏幹事,又急公好義熱心公益事業,各村人頭又熟,於是又推選老成章來當長豐社的社長。

老成章當了社長這段時期就成了大忙人。為了各村出會,於是他就天天奔這村跑那樁的到處轉悠,忙得不亦樂乎,再上加蘆葦漕自己村裏的會,更使他忙得腳不踮地了。

安排好了各村的會,三月初老成章召集了族裏的幹事開了一個會,經商量後決定,今年出會的經費按慣例由族裏的會田田租開銷,不夠的各房各戶按家境好壞再讚助一些。大家都同意。

行會的經費著落之後,初二那天老成章和和老阿木老興發等幾個族裏的幹事,到北鄉河頭市一帶貰會器的地方,去貰古琴(又叫紗船或船鼓)。古琴貰好回到家裏,下午又到清河鄉鮑家灣去請樂師,然後又到城裏請唱走書的,到望春橋去租辦酒席的廚具,購買菩薩爵獻來時的祭品等事情,足足忙了一禮拜。一切才準備就緒。

到了初五那天,老成章就叫祥甫、祥青、咬臍、貴法、根寶等一邦後生們去北鄉運古琴。到傍晚搖回來,後生們又將多年不用積滿了灰尖的古琴拆開來拿到河埠頭洗滌,足足洗了三四個鍾頭。好在後生們幹這種事體興趣挺濃。他們赤著腳在河埠頭冰冷的河水裏浸著,邊洗邊說說笑笑,十多個人十幾雙手很快就把古琴洗得裏光外滑。

第二天,他們就把這些古琴的架子和屏風都摸索著裝配起來。第三天,樂師們也來了,他們為了先練一下多日沒用的功夫,和試試這些絲弦樂器,就在祠堂裏哩哩啦啦嗚哩哈吧地吹彈敲打起來,使平日裏總關著門、院子裏雜草叢生的祠堂,頓時熱鬧起來,吸引了全村男女老少的人,連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們都來看熱鬧。

行會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村裏也一天天地熱鬧起來,充滿了濃厚的節日氣氛。樂師們在老阿木家開的大廚房裏吃飯,各家各戶都來了過社頭的客人,連在城裏師範學校讀書的羅震海,都請了假到蘆葦漕他奶娘老阿木家來過社頭了。

這個羅振海就是羅震山的同父異母兄弟。他的母親是個被他父親羅益富強迫來抵債做女傭的佃戶的女兒,十六歲時被他父親收為小房,十八歲時生養了他,因為難產生下他後他娘就死了,他是靠他爹的佃戶的媳婦,老阿木的妻子的奶喂養大的,所以,他從小就把奶媽當成了親娘。長大了不管他大哥如何訓罵他,還盡年到蘆葦漕來找他的奶媽,把老阿木的兒女咬臍和阿秀當作他的自己的兄妹,奉年過節總要到蘆葦漕來。阿木嬸也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有好吃的總給他留著,有啥喜慶事體和過社頭,也總要叫人帶信到城裏去叫他。這會行高橋會阿木嬸老早就托人帶信去叫他了。

現在,姑娘媳婦們,年輕的後生們,都穿起了從箱子底裏掏出來的散發著樟腦味的節日盛裝,連平日從不穿花衣裳的阿秀,都穿起了那件紅底白花的花布罩衫,阿姆阿嬸們,連老成章老阿木等老成人們,也都穿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像過新年一樣。

三月裏來是清明,桃紅柳綠百草青。高橋禮拜會從三月初七到初十進行,這正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好時光。初七那天,老成章和老阿木、老阿來、老興發和祥甫、祥青、咬臍、貴法、根寶等後生們和樂師們,半夜裏就起來了。自然,那些弄飯的起得還要早。因行會時由族裏在老成章和老阿木家的大夥房統一弄飯,全村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可到大夥房裏免費吃飯。所以村裏人五更天就起來,半明不暗就高高興興地摸到大夥房來吃飯了。到東方出現一末紅霞時,老成章和老阿木就領著後生們抬著古琴,樂師們跟著古琴,踏著石板縫中青草皮子上的露水出發了。祥甫、祥青、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等到後生們,腳頭飛快地抬著,有些空手跟著,準備做替換。他們興高采烈吆吆喝喝,比抬新娘子花轎還高興。樂師們跟著古琴邊走邊敲邊拉,嗚哩哈叭啼啼帶帶的擺弄起來,好聽極了,沿路村裏的人們都被吸引出來搬著飯碗來觀看,使羅震海和阿秀等村裏一大群跟去看會的人們,也都感到十分的榮耀和開心。

轉出村莊,順著後俞家橋大石路,拐到九龍河邊,順著河邊大路,到集合地點——寧國寺對麵的高橋鎮和馬浦村一帶,沿路上到處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樂聲和歡快喧鬧的人聲。他們與各村抬出來的去高橋鎮的台閣、大令、古琴、旱船等各種各樣的會,會合在一起。從各村出來的成群結隊的男女老少們簇擁著他們?,九龍河上頓時熱鬧起來,狹小的石板路走不過擁擠的人群,抬不過四扛八抬的台閣、古琴、大令等多人扛抬的玩藝,人們幹脆就跳到草子田麥子田等春花田裏去,頓時把塘河邊的春花田踏出了一條寬闊的泥路。而奇怪的是行會踏過的春花田,田主人都沒有一個出來幹涉的,似乎他們都願意似的,而更奇怪的是這些被踏爛的草子和麥子,過後卻長的和正常的一樣好,甚至比沒踩踏過的更好,據說這是因為田裏別下了人氣。

一會,蘆葦漕長豐社的人抬著古琴來到了集合地點,——寧國寺這邊的高橋和馬家浦街上。跟在後麵的羅震海和阿秀乍一看,高橋鎮上的街麵似乎闊了一倍,河邊長長的一排涼亭也不見了,隻剩下幾根石樁矗立在那裏。仔細一看,原來涼亭都被拆掉了,靠街的河麵上,還用毛竹和木板搭起了河棚,所以街麵看起來寬闊多了。

嘿,現在這拆了涼亭搭起河棚的寬闊的街麵多麽熱鬧!長長的幾裏路長一條街道,此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彩色繽紛五花八門,擠滿了各種各樣行會的玩藝:有台閣、有古琴有大令有龍燈、有連燈、有旱船;還有踏高蹺、甩火籃、跑街馬和老鼠蕩千秋等到玩藝。河裏還有咚嘭咚嘭敲著羅鼓劃龍船的。真是熱鬧極了。

像一頂涼轎似的,用五色花紡綢紮得鮮豔奪目的台閣有四五十扛,上麵坐著由漂亮的七八歲的孩子們穿著戲裝,畫著臉譜裝扮成《八仙過海》、《穆桂英掛帥》、《龍鳳呈祥》、《打金枝》、《群英會》、《西遊記》等各種各樣戲文名人物,吸引著大人小孩指指點點看過不了;十幾張大令像一架架巨大的風帆又像一麵遮天的三角大旗。月白色的大白綢上,中間繡個大大的黑色“令”字,火沿邊周圍繡著龍虎獅豹,兩邊掛著幾十隻鈴鐺,風吹起來鈴鈴朗朗地響,它那紅色的須穗隨風飄揚真是威風極了。由倆個人抬著,再由八個人用繩子四方拉著,像一架直豎的梯子似的九連燈,它那一格一格的格子裏,掛著一盞一盞的亮閃閃有圓有方的彩燈和宮燈,高高地矗立在空中,猶如一坐拔地而起的珍珠塔,又好看又神氣,引得人們仰起頭來看它時帽子都要掉下來了。旱船裏乘著一個穿古裝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和一個戴無頂大涼帽的,也是古裝打扮的老漁翁,他們乘在“船”裏把槳一劃一劃的劃著,仿佛真在河裏似的。打九麵鑼的右袒著一隻胳膊,把用一個彎成弓字形的竹扁擔撐在自己背上,在扁擔的另一頭掛著大大小小九麵鑼,打得叮叮當當響,打出十八翻等各種動聽的音樂,吸引著喜看熱鬧的觀眾。二十幾扛古琴,有的金漆黃亮,有的鮮豔奪目,一扛比一扛好看,它們屏風上鏤著花鳥人物,上麵插著許多小錫人,乘在裏麵的樂師們用三弦、琵琶、胡琴、笛子和洞簫等樂器,婉婉轉轉悠悠揚揚地奏出“孟薑女哭長城”、“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

“將軍令”、“得勝令”,等各種民間曲調,聽了使人忘神。

這時不遠處又出現了一架也有四個人抬著像大紡車似的玩藝,紡車的四角吊坐著四個穿彩衣的五六歲的小小孩子,上下左右四麵轉動,吸引著一大堆婦女和小孩子,他們感到真好玩,一個個羨慕地瞪著他們,恨不得也上去試一試。阿秀看了禁不住問抬著他們的人說:

“這叫啥玩藝呀,這麽好玩?”

“這叫老鼠蕩千秋。”一個老伯伯介紹說。

“嗬,好大的四隻老鼠呀!”阿秀聽了和羅震海一起笑了,引得周圍的觀眾也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處街麵前的一個大曬場地上,二十四個紮著褲腿的後生們,每人手提著棍子,扛著一條長長的老龍,在人家的曬場地上彎來拐去的盤旋,仿佛一條大蟒蛇在那裏蠕蠕的遊動,好叫人害怕。

在不遠處,四五條小花龍看老龍盤得熱鬧,它也在街上忽龍忽龍地滾滾動起來。

突然,半空中出現一顆明珠——一個用棍子舉著一盞明角做的園球燈,兩條小龍就張開大嘴呼一下竄過來搶明珠,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跳躍滾動著。四條小花龍便左盤右旋地來搶。隨著明珠的跳動,四條小花龍一會兒向空中高竄,一會兒向地麵猛撲,上下左右四麵滾動,縱橫來去張牙舞爪爭搶這顆明珠,活潑玲瓏稚氣可愛,喜得眾人大聲喝采。

還有踩高蹺的男人扮個老太婆,額上包著黑包頭,腦後梳個田螺髻,長長的臉上搽著胭脂花粉,上身穿件大襟襖,褲腳紮起裹腿,胳肢下係一方花手帕,踩著一鋤頭柄高的木棍腳,在高空中半彎著腰,一手提一隻香籃一手在空中一劃一劃地走來走去,裝著要到庵堂廟宇去燒香念佛的模樣,引得人們哈哈大笑。他們又像長腳鷺鶿,在高空中搖搖擺擺蹺來拐去,有時還把一隻腳高高的蹺一下,想要跨到人們頭上來,嚇得大家大笑著趕快躲開。他們累了坐在人家的屋簷上,在半空中聊天,引得孩子和婦女們欽佩地好奇地仰著頭,向他們喊著叫著哄笑著。

這時忽然一陣下冰雹似的聲音,從東邊大道上急驟而來,羅震海和阿秀轉過頭去看,隻見從半裏鎮方向馳來八匹各種毛色的高頭大馬,每匹馬頭上還係著花紡綢結成的彩球,披著彩鞍的駿馬上坐著一個穿著彩衣下著大紅燈籠褲的年青俊俏女子,她們頭上梳著高高的發髻,發髻上滿插著珠花,臉上濃裝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既像舞台上的花旦又像馬戲台裏的女演員,一個個身材窈窕英姿颼爽,手挽韁繩在馬上一搖一晃,柔軟的腰肢一扭一擺,更顯得婀娜多姿引人矚目。

“這也是會嗎?”羅震海問身旁的一個人。

“當然是會。”那人說:“這叫苞馬。”

“看哪,看哪,這是些什麽呀?怎麽那麽多人呀?”隨著人們的喊叫聲看去,阿秀和羅震海見東邊又出現了一長隊穿著各種服色手上提著各種家夥的隊伍。

“嗬,這是三百六十行。”不知誰這麽說了一聲人們這才想像起來:那走在前麵頭戴草帽赤腳露手褲管挽得高高的,手中捏著一把鐮刀的自然是農民。農民後頭是一個一手拿著瓦刀一手提著一隻泥桶的泥瓦匠。泥瓦匠後麵是一個一手提著墨鬥一手捏著一柄大斧的木匠。木匠後麵是一個一手捏著劈篾刀一手拿著一節毛竹的簟匠。簟匠後麵是個腰係著帆布布攔左手捏把火鉗,右手捏把榔頭的鐵匠。鐵匠後麵是一個一手拿著一把剪刀一手捏著一根竹尺的裁縫。裁縫後麵是一個肩掛一把豎琴似的彈花弓,一手捏著一把彈花鋃頭的彈棉花匠。接著還有殺豬的,醃雞的,剃頭的,修陽傘、補鍋的,肩挑盤擔做小販的,手搖撥浪鼓的貨郎擔,直到打蓮花絡要飯的,各行各業應有盡有。使人們看得眼花燎亂目不暇接。

除了這些會以外,阿秀和羅震海抬頭看去,街道兩旁的河邊沿和屋簷下,還擺滿了各種各樣攤販,這裏有擺著甘蔗、桔子、香焦、蘋果的水果攤,有火鉗夾得拍拍響的大餅油條攤;有擺著趙大有金團方糕的糕點攤;有盤籃上攤著不倒翁洋娃娃和木刀木槍爛泥叫子和動一下咕哇咕哇會叫的泥蛤蟆的玩具攤;還有擺著五顏六色絲線,散線、頂針、發夾、胭脂花粉、小鏡子、牛角梳、吊襪帶等等的婦女化裝品和各種洋廣雜貨攤。此外還有赤膊耍大刀賣狗皮膏藥的;推著獨輪車撐著大雨傘拔牙的;手臂上可怕地纏著伸著舌頭的眼睛蛇賣蛇藥的;用五色泥巴靈巧地捏出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唐僧等人物的捏泥人的;以及鳥籠裏關著一隻會叨紙牌的鳥算命排八字的。總之,各行各業三教九流五花門無啥不有。於是好多大人小孩和有錢的人,一邊看會一邊便在那裏買吃的買玩的和買用的。羅震海口渴了,買了兩節甘蔗,和阿秀一人一節創了皮一邊啃著甘蔗一邊溜覽著洋廣雜貨攤,順便給阿秀買了個新發夾和一段紮辮子的紅綢子,正好叫蘆葦漕的一個小媳婦看見,那人對阿秀說:“阿秀呀,要買什麽多買幾樣呀,今天機會難得嗬!”說得阿秀臉紅到脖子根。

看看“會”已經越行越到前頭去了,他們也便跟著大家走上去。

盡管“會”已經這麽多,人已經這麽擠——不時甩火籃的看人太擠了常甩著紅閃閃的火籃來把路開闊,街頭上早堵死了,——但九龍河兩岸各社各村還繼續吆吆喝喝擠擠塞塞地來會,盡管各村各社的“會”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是因到“會”的時間不一,往往該排在後麵的跑到前頭去了?,該排在前頭的落在了後麵,於是大家互相爭吵起來,好勝爭強的後生們大家誰也不肯相讓,於是你擠我推大喊大叫吵鬧起來,這就忙懷了排會的各社社長。老成章到了那裏早把自己村裏的“會”扔給老阿木了。他從“會”頭奔到“會”尾,又從“會”尾奔到“會”頭,一會兒奔到前頭調解,一會兒又轉到後頭安排,到處做調解員。在人叢中擁來擠去忙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直排到早半上,太陽升到三晾杆時,才大體上安排定當。

雖然累得汗流浹背,口水講燥,喉嚨喊啞,老成章卻精神振奮,心情舒暢,十分高興。

約莫十點鍾光景,突然高橋對麵寧國寺門前,炮聲銃聲震天響,旗鑼堂堂敲,吆吆喝喝地從寺裏擁出來旗牌、黃羅傘、掌扇等儀仗隊,轎隊,中間簇擁著三頂大橋,浩浩蕩蕩而來,人們興奮地喊:

“菩薩來了!菩薩來了!菩薩出殿了!”於是人們神情肅穆地都往那裏觀看。隻見頭頂大轎裏坐著一尊頭戴紅色絨球帽,身穿大紅袍,白臉沒有胡須的先鋒神黃靈宮菩薩,第二頂轎子裏坐著是頭戴王冠,身穿黃龍袍白臉長須的主神東獄大帝;第三頂轎裏坐著的是頭戴紅色絨球帽,身穿大紅袍紅臉長須的陪神太保菩薩。當這三頂大轎抬過去的時候,大家緊盯著它們,異常激動,一些老婆婆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虔誠地念起佛來。

菩薩和儀仗隊呼隆呼隆一到高橋這邊“會”尾,隻見領“會”的老成章把手中的小旗子一揮,炮聲銃聲便轟轟隆隆地響起來,十幾麵旗鑼低沉粗獷地堂堂地響,那連接幾裏路長排在九龍河邊行會的人們,都吆吆喝喝地抬起自己的“會”器緩緩地行動起來。於是大令緩緩前行,龍燈滾滾起舞,台閣、連燈搖搖晃晃地前進,古琴敲起了梅花曲,喇叭吹起了將軍令,台閣前麵的小喇叭吹著“大都!大都!台閣在後頭!台閣在後頭!”這時苞馬、旱船、蓮燈、九麵鑼等各種各樣玩藝,都紛紛敲打和舞動起來。於是,一會兒鼓聲、鈸聲、琴聲、笛聲叮叮當當嗚哩哈叭婉婉轉轉悠悠揚揚地都響了起來?,蓋過了那煩瑣的噪音和人們的喧鬧聲,響澈四麵八方,直透九霄蒼穹,仿佛傳說中的玉帝開了南天門,天上的神仙下凡塵,仿佛把人們帶到了極樂世界。令人歡暢,使人神往。忘記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惱。

羅震海和阿秀一時隻顧看會,掉在了後麵,以致什麽時候長豐社的“會”已經到前麵去了也不知道。反正她們倆個人是來看會的不是來行會的,跟不上就跟不上吧,便在後麵隻顧高興的看別的“會”去了。

“喂!會來了!會來了!”正在這時,突然從馬家浦方向又吆吆喝喝地竄出一架鮮豔奪目金碧輝煌的台閣來。這扛台閣坐在上麵的小孩子的衣服也特別鮮豔矚目。轎手們都一色穿著嶄新的毛藍布衫褲,每個人的腰裏還都係著一條雪白的白毛巾,個個年青力壯。除了八個現抬的轎手外,後麵還跟著七八個提著青柴棍做備手的。前後還擁著許多拿小旗子的後生們,他們咋咋呼呼吆吆喝喝威風凜凜氣勢洶洶地向走在前麵的長豐社的人衝來,人們都不滿地望著他們?,待走近一看,那打頭的揮著一麵小黃旗,矮個子尖下巴,金魚眼羅鍋腰,呲著的闊嘴裏露著兩顆光閃閃的金牙齒的,卻是羅家橋羅震山家的作頭矮子二妹。接著大家都認出了許多羅家橋人,但也有好多麵目生疏的。原來這架台閣是羅家橋人的。

“怎麽這麽晚才來?”

“再等一下會兒都要散了!“

“別亂插亂撞了!排到後麵去!排到後麵去!”人們不滿地紛紛批評他們?。可是領會的矮子二妹卻仿佛沒聽見,依舊神氣活現橫闖直撞地帶著他的台閣和一班後生們隻顧往前闖,往頭裏蘆葦漕的古琴前麵插。祥甫、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祥青等氣得大叫:

“懂規矩嗎!”“不許插進來!”“這麽晏來還要插到前頭來!”蘆葦漕人一邊憤憤地罵著一邊阻攔他們?。

長豐社帶會的老阿木也火了,瞪著他們憤憤的說:“你們也太不象話啦!“會”已經行了好一會你們還隻來,還要搶到前頭來,就是早來,按規矩你們也是排在我們長豐社後麵的,這晚來你們還要插上來!”

“快到後麵去!快到後麵去!”

“不許你們插!”

“滾到一邊去!”祥甫、咬臍、貴法、阿二和根寶等一片聲的批評他們。

“哦!還是你們哪!”矮子二妹衝到祥甫和老阿木跟前,仿佛才發現蘆葦漕人似的,輕蔑地冷笑,聽見蘆葦漕人指摘他們,他揮著小旗子破口大罵:“滾你媽的蛋!哪姆的!你們快給我抬到後麵去!”

“你這蓄牲開口罵人?”祥甫聽了氣得衝著陳二妹回罵:“你娘的外路人沒資格到這裏來指手劃腳!”

“我是羅老板家的作頭佬官,我是領會的,為啥不可以!”矮子二妹瞪著金魚眼說。

“你是替黑無管田頭的,沒資格來管這裏行“會”!快滾到一邊去!”

???“我偏偏不滾,我就要領會!“矮子二妹凸著金魚眼揮著小旗子又來趕蘆葦漕人。

“這是怎麽說?”這使老阿木也氣得忍無可忍了:“按規矩這前頭的位置從來老是長豐社的。”

“什麽規矩不規矩!行會就是看好看,好看的會應當排在前頭,難看的會應該排到後頭去!”矮子二妹說。

“啥叫好看?啥叫難看??你們出一扛抬閣有啥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就是比你們破菜櫥似的古琴好看!就是比你們破菜櫥強得多!”

“我們不要你們看!也不許你們插!”

“我們就是要插!”

“我們堅決不讓!”蘆葦漕人拉起手攔擋起來。

“看你們能不能擋住我們!”矮子二妹帶著羅家橋人大喊:“夥計們衝過去!衝過去!”說著羅家橋人的抬閣就向蘆葦漕人的古琴橫闖直撞。兩個會擠在一堆一下子就亂了套。

就這樣,一方以老阿木和祥甫為首的蘆葦漕人,一方以矮子二妹為頭的羅家橋人與不明真相的溫嶺黃岩人和毛頭小夥子們雙方爭吵衝突起來。“會”被堵住了,周圍圍了一大堆看熱鬧和抱不平的人。後麵行會的人看不能前進也急躁地走上來責問:

“咋啦!咋啦!咋不上去?”

“喏,他們這麽晚來還往前頭搶。”

“這是羅家橋人沒道理!”

“早來排在前頭,晚來應當排在後頭嘛!”

“本來他們就應當排在後頭的。”

“仗著羅家橋人財大氣粗!”

“扯黑無常的排頭,蠻不講理!”

“這樣強橫霸道真是豈有此理!”

矮子二妹一看形勢對他們不利,突然跳起來大叫:

“婊子兒!哪姆的!你們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他把衣袖一捋,小旗子一揮向羅家橋的後生們和不明真相的打手們大叫:“夥計們!他們不讓,咱們就打——”

刹時裏那些穿毛藍布衫褲腰係白毛巾的溫嶺黃岩人橫起青柴棍就呼的一下衝上來,那些抬台閣的轎夫們見狀也放下台閣拔出轎扛揮舞上陣,一齊氣勢洶洶地向蘆葦漕人衝來。嚇得站在古琴旁的樂師們和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趕快躲開,也嚇得羅家橋自己台閣上扮戲文名的孩子們哇哇地大哭起來。

“夥計們,不要怕!隻顧打!給我狠狠的打!”矮子二妹扔下小方旗自己也握拳衝上去,人們看見他都紛紛躲開,猶如見惡鬼奔過來一般,矮子二妹就乘機和他的打手們左衝右突橫闖直撞大呈凶橫。

這個矮子二妹了得!我們曾在大樟樹的風波裏初見過他,但還不熟悉他,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原來矮子二妹他是個溫嶺人,——那地方常以女人的名字取男人的名,大概是以為女人好養的意思吧。這矮子二妹從小不務正業,在家鄉打、砸、搶、掠,無惡習不作。十年前,因他在家鄉搶劫殺人,罪惡太大,呆不下去了,便和一夥土匪朋友們,帶著一個搶來的老婆——一個被汙辱的良家女子逃了出來。但那女人不願意跟他這樣凶橫霸道的人,也不願意離鄉背井跟他到處流浪,半路裏想逃回去,結果在途中就被他一刀殺掉扔到海裏去了。

他逃到寧波之後,自然是東闖西蕩沒幹好事,後來碰到一個同鄉在這裏做長工的,把他帶到羅家橋來賭博,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黑無常,並介紹給黑無常做長年,黑無常欣賞他大膽潑辣,敢作敢為,便把他留下來給他的作頭老薛根當助手。他這個作頭助手,不聽作頭的,卻事事越過作頭向黑無常匯報,對黑無常百般逢承,自己不幹活,卻能訓斥打罵長工和看牛娃給黑無常幹活,深得黑無常的賞識。不到半年,黑無常把他由作頭助手直接提到正作頭,大洋一百五十元一年。而卻把原來的作頭老薛根,說他無能貶作一般長年。他當了作頭之後,黑無常家的長年做五個月和看牛娃們就倒黴了。這些做長工和放牛娃們,在幹活和放牛時,稍有不到之處,矮子二妹就對他們破口大罵、拳打腳踢。特別是對小看牛娃們,草割得稍慢一點,他就用沾過桐油的馬鞭子向他們夾頭蓋腦地亂抽,打得他們滿地亂滾鮮血直流;被他打得傷筋斷骨的不知有多少,被他打死的也不隻一兩個。所以小看牛娃們,一看見他就嚇得混身發抖。可是黑無常卻對他百般信任,不但把田頭的事都交給他做,連屋裏的事也好多叫他去管,比如酒坊釀酒,逢年過節辦酒席,過年做年糕、謝年,都叫他去操辦,儼然像個二老板,大管家。

黑無常對他如此賞識重用,矮子二妹自然也非常感激他知遇之恩,以命相報,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上次黑無常叫他去蘆葦漕鋸大樟樹的事體便是一例。當時他知道蘆葦漕老成章父子和蘆葦人不好對付,弄不好要被打的,但是他還是欣然去了。他派人在蘆葦漕蹲了三天三夜專門侍候老成章外出機會。結果在第四天早上到底把這株大樟樹給鋸倒了。當時雖然吃了老成章們一頓拳腳,一時沒能成功,但是以後通過鄉公所特務班長閻金堂的幫助還是把那株大樟樹弄到了羅家橋。

這次行高橋會之事,黑無常隻囑咐了他一聲,他就呼呼喝喝地張羅起來。在出會的前一天,黑無常又吩咐他:賽會賽會就是要比賽!我們出一架這麽漂亮的台閣,要排到長豐社前頭去,把蘆葦漕的破古琴給我壓下去!他們若敢阻攔你給我狠狠地打!打死個把人也沒關係,由我擔待。於是陳二妹當即在長工隊裏,挑選了七八個野性野氣的天台人,又在村裏伐色了一批出好出風頭的毛頭小夥子,加油添醋地傳了羅震山行會要爭先的話。殺了兩頭大肥豬、五口羊、十隻鵝,從酒廠裏抬來十幾埕老酒,頭天晚上請這些人吃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出會時,又發給所有抬台閣和參加行會的人,每人一套毛藍布衫褲和一條白毛巾,把白毛巾係在腰裏,以作為羅家橋人的記號;陳二妹再三囑咐他們:一定要把台閣抬到蘆葦漕人前頭去,爭這回威風回來,羅老板還要好好嚐嚐大家。

雇來的人和羅家橋的毛頭小夥子們,認為賽會趕熱鬧那個不想到前頭去?爭前恐後出出風頭這也是無可非議的。因此大家也都滿口答應了。

矮子二妹在江湖上學過一些蛤蟆拳,當天出會時,便把一個傷人的暗器——拳衝,象一個小拳頭似的鐵疙瘩揣在懷裏。並吩咐大家,到了那裏一定要聽他的指揮,碰到蘆葦漕人阻攔,“給我狠狠的打!就是打死人也不要緊,由羅鄉長擔待。”

其實,羅家橋族裏本來也有自己的族長,可是黑無常一手遮天,由他出麵的事情別人還誰敢過問?當時別的忠厚的族裏長輩也不同意這種霸道作法,可是人們都懼怕他的權勢,誰敢反對他?因此真正族裏的族長和幹事們倒沒了權力,卻讓陳二妹這樣一個外人來領會。

當下,喊聲:“打——”那十幾個不明真相不知是非的天台人和羅家橋受蒙蔽的那些毛頭小夥子們,便紛紛從抬閣上抽出抬扛和橫起青柴棍,叫喊著夾頭蓋腦地向蘆葦漕人衝來。

“啊!你們敢打?!”祥甫氣得大叫一聲,與咬臍、貴法、根寶、祥青、祥海、阿二等抬古琴的後生們,也立即抽出轎扛來抵擋。於是傾刻間棒對棒拳對拳碰裏拍啦你叫我罵地對打起來。

起初羅家橋人仗著人多勢眾氣勢洶洶地十分厲害,看見蘆葦漕人就橫衝直撞亂砸亂打,但是祥甫、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等後生們,都從小跟父兄打鐵掄大錘出身,他們也是不好惹的,手把勁相當有力,也是很厲害的,他們橫起抬台擱的扛棒左桃右掃上砸下搗,一下子把羅家橋人打得落花流水。羅家橋人一看勢頭不對就步步後退,與此同時在他們前後的各社各村賽會的人,看羅家橋人倚仗黑無常勢力太強橫霸道,也都過來幫長豐社蘆葦漕人。蘆葦漕人更加勇氣百倍,直打得羅家橋人東倒西彎七零八落,有的悄悄溜掉,有的邊打邊退。矮子二妹一看,蘆葦漕越打越勇,人越打越多,而羅家橋人卻越打越少,眼看要吃虧,回去怎麽向羅老板交待?急得睜大金魚眼咬緊雷公嘴,悄悄把暗器摸出來捏在手裏,見祥甫、咬臍貴、法等那些棒小夥子正在對付他雇來的天台人,又見老成章的二兒子——那個憨裏憨氣不怎麽靈活的祥青,這時正在扶旁邊一個受傷的人,便向他衝去,乘其不備用握著鐵疙瘩似的拳衝,狠狠地向祥青的腰眼衝去,隻聽祥青“噯呀!”一聲慘叫,身子一晃,立刻倒在地上。接著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臉色頓時變成紙一般白。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啊呀!打死人啦!”有人大聲呼叫。

眾人忙圍弄來,祥甫一看是祥青,叫聲“二阿哥——”急忙把他背到草子田裏去急救,馬上,咬臍、貴法等其他人也都立即回弄來,又替他拍背又替他摸胸,又替他揩帶血的嘴。

“這是誰打的打得這麽凶?”

“祥青!祥青!你怎麽啦!”

“我-難-受-”祥青說了這麽一句,身子卷曲著,手按肚子,眼睛顯得無限痛苦,發紫的嘴唇顫抖著,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再不會說了。矮子二妹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他的內髒被打成重傷,造成內部大出血。

“二阿哥——”祥甫痛切心肺地大叫一聲,使勁地替他按摸肚皮和胸脯。

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等眾夥伴們一個個氣恨得咬牙切齒:

“娘的找羅家橋人算帳去!”

“那個王八蛋打得這樣狠?”

“打死人要以命抵命!”

根寶說我親眼看見是陳二妹打的。

“祥青根本沒打他們,他為啥要打他?”

“找矮子二妹算帳去!”

“找羅家橋人去!”

但是這時羅家橋人早抬著台閣跑了,祥甫、貴法等人遍尋他們不著,一時大家氣得幹瞪眼。這時從後頭趕來的老阿木說聲:救人要緊,快把祥青抬到寧國寺菩薩麵前去!人們說聲:“對!對!”暫時把羅家橋人拋在一邊,馬上到馬家浦借來一塊門板和兩根麻繩,貴法、咬臍、根寶等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祥青扛到門板上,趕緊把奄奄一息的祥青飛快抬到寧國寺靈官殿那尊沒出殿的小靈官菩薩前。老阿木虔誠地跪著,手捧一束香火含淚禱告著:

“弟子張祥青,前來行會,不意被人打成重傷,他是為菩薩出殿行會而被打傷的,求菩薩多多保佑,施放良藥,盡快恢複祥青身體健康。”他念完以後便在菩薩麵前的鐵香爐裏抓一撮香灰,就著從廟祝那裏要來的一杯水,攪和了用筷子撬開祥青緊閉著帶血的嘴,把黑呼呼的香灰糊灌進祥青的喉嚨裏去。老阿木等老一輩人說,這是唯一救護行會受傷的人的好辦法,吃了菩薩施與的靈藥——香灰,傷很快就會好的。

但是祥青並沒有好轉,他躺在菩薩麵前的門板上,肚子一下一下起伏著,臉色變得越來越白,變得越來越難看,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蘆葦漕人行會的興趣也沒了,隻是為表示對菩薩的虔誠,那架古琴仍叫老興發領著,另叫祥海祥明等一般小後生們抬著,嚇得驚魂未定的樂師們拉著淒涼哀傷的曲調,跟在人家後麵無精打采地行進著。

一支香功夫,咬臍把在會前頭奔忙指揮的老成章急忙叫來,老成章來到陰森森的小靈官菩薩麵前,看見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的祥青雙手哆嗦著,跪倒去扶著兒子的頭發和麵孔,顫聲地呼叫著:“祥青!祥青-”

祥青聽見父親哽咽的叫呼聲,已呆呆的眼睛乏力地望了一下老父親胡子紮拉的臉,已變成黑色的嘴唇吃力地動了一動,似乎想向老父親說句什麽話又說不出來,突然頭一側,又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一陣猛咳噎過氣去。

老成章望著臉色慘白嘴角流血的兒子,叫一聲:“祥青——”半天回不過聲來,眼淚順著他飽經風霜的臉和胡子,撲簌簌地流下來。滴在祥青慘白的臉上。

“咳!孩子!爹對不起你嗬!”他痛心疾首地啜泣著。

“婊子兒子!這個仇一定要報!”祥甫望了躺在地上門板上祥青一下,孟地跳起來說。

“他娘的羅家橋人也太狠了!”

“找矮子二妹去!”

“找黑無常去!一定是他暗中指使的!”咬臍、貴法等也憤憤地罵。

突然祥甫奔出去說:“走!弟兄們跟我到羅家橋去!打矮子二妹去,給我二哥報仇!”

“走!走!走!我跟你一道去!不把這個矮子二妹打死老子誓不回來!”

“走!統統走!向羅家橋人討命去!向矮子二妹討命去!”貴法咬臍等大聲叫喊著,後麵還跟著根寶、阿二等一夥蘆葦漕的後生們,個個摩拳擦掌的擁過去。

“好甭去的!”突然老阿木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擋住大家搖搖頭說:“沒用處的,你們去了也是白搭。這是黑無常有意借機報複的。”

“為啥白搭!打死人難道沒王法?”

“明明知道他是有意報複的為什麽不能找他算帳?”後生們不明白地質問。

老阿木長歎一聲說:“曆代規矩傳下來,行會打死人是不償命的,黑無常來這種場麵行凶,惡毒就惡毒在這裏。再說就是看見陳二妹打的,你又能對他怎樣呢?他會說他們也有被我們打傷的。何況當時他下手打祥青時我們又沒有當場捉住他的手,他也不會承認。這些道理黑無常比我們懂得多。所以你們去也是白去。”

但是祥甫等後生們不肯罷休:“不能就這樣算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我們祥青被他打死了總是事實!打死人就是要償命-這口氣我們不能咽。”他們不管老阿木等的勸阻,堅持要要去羅家橋找陳二妹和黑無常。不想他們剛走出人堆,祥甫和咬臍正好與一個急衝衝趕來的人撞個滿懷,咬臍抬頭一看,原來還是羅震海。

“嗯,是你-”

祥甫望著嫌疚地站在那裏的羅震海說:“看來你是知道的?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找你們去,你說你們羅家橋人為啥要把我們二哥打死?!”

“羅震海,我們錯把你當成了自己人,羅家橋人這樣蓄意要報複我們,打死我們的人,你事先也不告訴我們一聲-----矮子二妹現在在那裏你知不知道?”大夥憤怒地瞪著他。

原來剛才長豐社蘆葦漕人與羅家橋人相打時,羅震海與阿秀正掉在後麵看別的“會“。路差了好一段,當時發生的情況他們不知道,待人們傳說前麵打起來了,打傷了人,他倆也奔上去看熱鬧。到了那裏才知道相打的竟是蘆葦漕抬古琴的人和羅家橋抬台閣的人,據說把蘆葦漕的一個後生打成了重傷,已經抬到寧國寺菩薩麵前去了,於是倆人便關切地急忙奔到寧國寺來。到了寺裏一問才知道,被打成重傷的竟是祥青,阿秀的堂兄弟,他和阿秀便焦急地前來觀看,不想一到這裏就碰到了從靈宮殿裏擁出來的祥甫和咬臍。羅震海一見祥甫和咬臍這樣問他,他不知如何回答。祥甫見他這樣又進一步問他:

“你看見你家作頭陳二妹了嗎,他們到了那裏去了?”

羅震海茫然地搖搖頭。

“你們村的台閣抬到那裏去了?”

羅震海還是搖搖頭。祥甫看他這個樣子不由的生起氣來:

“問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他媽的到底是衛顧羅家橋人!”

“你這混賬東西,我們把你當作自己人,關鍵時光又站到你阿哥一邊去了,我們白對你好了!”咬臍也氣得白著眼罵他。

“阿哥,阿哥,你怎麽怪他哪?他剛剛跟我一道在後頭看“會”,你們相打時我們看也沒有看到呀,你真會冤枉人。”站在一旁的阿秀趕快替羅震海辯護。

“不用你包庇他!”咬臍白他阿妹一眼望著羅震海說:“他是故意回避的”

羅震海隻是急急地搖搖頭,愧疚地低著頭也不辯解,於是咬臍更加氣憤地罵他:

“我媽白喂了你三年奶!”

“羅家人一個也沒好東西!”

“看你怎麽對得起你奶娘?”

“看你以後還怎麽走進蘆葦漕來?”

“還是讀書人呐!真是個沒情沒義的東西!”

老阿木看外麵轉帳圍著一堆人,不知是啥事體,過來一看,見是兒子咬臍和侄子祥甫在圍攻羅震海,咒罵羅震海,他走過來皺著眉頭勸他們說:

”哎,吧呀!吧呀!你們向他發啥火?他大哥做的事體那裏會讓他知道?他要事先知道還會不來告訴我們的?他是向著我們蘆葦漕人的。”見眾人疑惑地望望他,他接著說:“你們忘記啦?上次為大樟樹事體,你們叫羅震山抓去關在鄉公所裏,後來不還是他奔到鄉下來,找金士昌先生去保出來的?再說這兩天他不都在我們村裏過社頭?他到羅家橋去也沒去過,他咋會曉得羅家人的事情呢?”

咬臍、祥甫他們聽阿木叔這樣一說也就不作聲了,白了羅震海一眼,想再出去找羅家橋人:

“婊子兒,反正這人不能給白打死,我們一定要找到這個矮子二妹壞種!”

“我說你們去也是白去的,”老阿木對後生們說:“如今祥青這個樣子,等下這裏有事要緊要慢要人邦忙找誰去?”祥甫咬臍等這才沒有堅持再要去。

羅震海見大家已不大介意他,他便急著走到菩薩神龕前來看祥青。見祥青臉色灰白,雙目緊閉,嘴唇發黑,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木板上,他忙用手去祥青的鼻孔邊晃晃手又俯下身去耳朵貼著祥青的胸部仔細地聽了聽,又見嘴巴黑乎乎的一問說是吃過了香灰,他哎呀一聲說:

“這有什麽用!這樣放著怎麽能行!?趕快把祥青抬到望春橋李露林先生處去看看!”

“你滾開吧!甭在這裏亂放屁!”不想他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咬臍和祥甫的白眼相罵:“你羅家人把他打成這樣,你還想在這裏出壞主意害人!”

老阿木望望尷尬地立在一邊的羅震海說:

“你是莫在這裏胡說八道了,菩薩治不好誰還治得好?”

這時有人用一隻廟祝處借來的青花碗,又從菩薩麵前的香爐裏抓一把香灰用水攪和著,叫老成章用筷子撬開祥青緊閉的嘴,盛一湯匙香灰糊要再灌到祥青嘴裏去,祥青似乎還有點知覺,他嫌這香灰不好吃,又把嘴緊閉起來拚命搖著頭不讓灌。羅震海看了大叫:

“這不能吃!這麽髒的東西不能叫他再吃了!吃了會加重他的病情的!”

不想咬臍一把抓著他猛把他向外一推說:“羅震海!你還不快給我滾!”

老成章和老阿木也一齊責怪他說:“你說些啥?你這樣說要穢濁神靈的,你還是走吧。”

阿秀見這樣子也嗔怪他說:“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吧,還賴在這裏作啥?”

羅震海痛心地望望躺在門板上的祥青,望望五嶽朝天地瞪著三隻眼坐在神龕裏的小靈官菩薩,望望大家憤怒生氣的麵孔,無奈地隻得一步一步的退出來。走到門口忽然他加快了腳步,並向阿秀招招手,阿秀立即出來問他有啥事。羅震海盯著阿秀說:

“我奔到望春橋去找李露林醫生,你勸勸老成章大伯和阿爸,頂好還是把祥青抬回家去,這裏這樣躺著有啥用!”

“我不敢對他們說,他們不會聽的。你要去望春橋請醫生你就快去吧!”阿秀說。

“噯,那好!我通通通的奔去,找著了李醫生我立即就來。”

“李露林是有名的大醫師,他肯來嗎?再說今天他可能也在看會。”

“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從小認識他,隻要找得到他我一定能把他請來的。”說著他就急急忙忙向望春橋方向跑去。

隻吃一頓飯的功夫,羅震海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手拎著一隻藤夾,這就是西鄉有名的李露林醫生。羅震海高興地叫著:

“露林醫生來了!露林醫生來了!”他怕祥甫等會激烈反對出來阻攔,但是這會竟沒一個人阻攔他,卻見人們默默地冷漠地望望他,他感到氣氛不對,帶著李露林醫生趕快鑽進人叢中去。擠到靈官殿菩薩麵前躺在地上的祥青跟前,老成章老阿木等隻淚汪汪地望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李醫生趕快俯下身去抓起祥青的一隻手切胍,一摸手已經冰冷,又拔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就站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期望地看著他的羅震海歎一口氣說:

“晚了-”

但等到醫生出去時,咬臍等眾人又罵羅震海說:“都是你!剛在在菩薩麵前亂說一起,說得菩薩都不救祥青了。”

羅震海也不敢辯論,隻是難過地立在一邊流淚。

到末結,羅震海隻求李醫師(李露林醫生也是當地慈愛善機構的負責人)幫助老成章求望春橋慈善機構——同濟會賒給一口薄皮棺材,給祥青盛殮。李醫生當下點點頭就答應了。

由於當時的風俗,人死在外頭還不能搬進屋裏,祥青抬回來的遺體隻得擱在自家門前臨時搭的破竹棚裏。第三天,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祥海等四人抬著,把祥青的薄皮棺材擱在了十九年前他母親的草披棺材旁。於是這祠堂後張家老墳攤上,又多了一口新的草披棺材。

老成章在家整整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祥榮、祥甫兄弟倆和從四明山叫來的阿妹秀娥也整整陪了他三天。祥榮本想埋怨祥甫幾句:不該與羅家橋人結怨,不該與羅家人相打,吃那份啞吧虧,白送了祥青性命。可一想人都已經死了,再說還有什麽用。再說父親已經夠難過的了,也就不想多說,隻是心裏暗暗恨祥甫太愛出風頭生事。兩天後,祥榮懷著無限悲痛的心情,告別父親和弟妹,默默地再去鮑家灣做五個月。

羅震海高高興興的來蘆葦漕過社頭,想不到後來會弄得這樣難堪的下場,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雖然祥甫、咬臍等數說他,甚至罵他過,他也不感到委屈,阿秀的堂阿哥祥青人都已經死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後生被活活的打死,誰不難過!他們的怨氣是可以理解的,他隻是和大家一樣痛恨那個矮子二妹心狠手辣,捏著雞毛當令箭,膽大妄為屢屢替他大哥做壞事。他更恨仗著國民黨的權勢到處欺壓百姓的他的大哥——羅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