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
客廳的氣氛空前的沉悶、嚴肅。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地響,每一聲都敲在心上,讓人心顫,也讓人喘不過氣。我低垂著頭,不敢去看媽媽究竟是什麽表情。
我做了一件錯誤的事情,但是在我心裏,卻認為它是對的。
媽媽低沉的聲音響起:“你怎麽才考這點兒分數?你怎麽能考這點兒分數?”她問到最後,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夾雜著難以置信。
我的眼皮往上抬了一寸,便能看見媽媽顫抖的手,可見她有多氣憤。
雖然已經預料到媽媽知道我的高考分數後會有什麽後果,也做好了準備去承受這樣的後果,但是我心裏依舊難受得要命。
我很少惹她生氣,也從沒讓她失望過,但是這次,我傷了她的心。
我叫蘇熹,十七歲,親生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是媽媽獨自把我拉扯大的。兩年半前,媽媽帶著我嫁入顧家。
繼父叫顧越天,經營一家製藥廠,家底殷實。在顧家,還有一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姐姐,叫顧彌音。
我們四個人生活在一起。
今天是高考分數出來的時間。
媽媽笑著打電話,說家裏要出個小狀元,畢竟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從來沒有超出過全市前五名。
連一向在外麵應酬的顧越天也沒出去,眉目間帶著難得的笑意。
我心虛地不敢去看那樣的微笑,刺眼、揪心。
當機械的女聲報出分數的那一刻,氣氛全變了。
出來的分數連三本都考不上。
我不敢去看媽媽的眼睛,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那樣的眼神比拿刀割我的肉還讓人疼。
“你怎麽考成這樣?”媽媽提高了音量,痛心地問道。
我低垂著頭,倔強地不肯說話。我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見我不說話,媽媽隨手拿起旁邊的雞毛撣子狠狠地朝我身上揮來。她含著眼淚罵道:“這麽多年真是白養你了!你考不上大學,能幹什麽?出去打工有誰敢要你嗎?”
我身體微顫,縮成一團,不躲不閃,任由媽媽打。她太需要一個發泄口來消化成績很好的女兒連三本都沒考上的事實。
身上的疼痛不斷傳來,我忍著痛意,終於忍不住哭著喊道:“媽媽,對不起……”
坐在沙發上的顧彌音嘴角帶著幾分嘲諷,說道:“年級第一名最後連三本都考不上,不如死了算了。”
名義上,顧彌音是我姐姐,可是她絲毫沒有當姐姐的模樣。
過了暑假,顧彌音就該讀高三了。
而現在她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塗腳指甲油。塗好後,她鼓起腮幫子吹氣。她把指甲塗成了張揚的大紅色,靚麗,絢爛,就像她的人一樣,永遠都是那麽耀眼。
看到顧彌音第一眼的人心裏都會冒出一個詞:漂亮。
不可否認,顧彌音是漂亮的。她的美帶著青春的氣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她,並且再也不能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顧彌音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脖子後麵文著一朵暗黑的玫瑰。原本她的皮膚就白皙,文上那朵玫瑰,更是妖嬈。她的頭發染成酒紅色,模樣不像個學生。
顧彌音是學校裏出了名的“小飛妹”,肆意妄為,每天都能把學校鬧得雞飛狗跳,誰也拿她沒辦法,包括顧越天。她的身邊從來不缺男生,臉上總是帶著肆意的笑,頂撞老師那是家常便飯,成績永遠都是墊底。
她優哉遊哉地塗著指甲油,指甲小巧玲瓏,很好看,這樣安靜的她還真讓人不適應。
媽媽的責備聲還在耳邊,與那樣的悠閑形成鮮明的對比。
顧越天在旁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眉頭緊鎖。
我全身每一處都很疼,眼淚打濕了雙頰,嘴裏不斷呢喃著“對不起”。
顧越天把煙一滅,沉聲道:“蘇熹,你去複讀一年吧。”
我閉著眼睛,腦海裏閃現出一個身影,又快速消失。
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複讀一年,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去做某件事情。
忽然,大門外傳來一陣摩托車轟鳴的聲音。
一短,兩長,鳴三聲喇叭。
我心裏默念著,那樣的節奏順序,我最清楚不過了。
顧彌音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嘴角帶笑,飛速從沙發上跳下來,穿著拖鞋,奔到臥室換了一身吊帶短褲,然後飛也似的跑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麽,又折回來。
她從包裏掏出小鏡子和一支玫瑰色的口紅。她照著鏡子將口紅塗在唇上,微微抿著。她的唇飽滿好看,像是清晨沾著露水的櫻桃,潤澤閃亮。
顧彌音極愛塗朱紅色的口紅,她素麵朝天,不畫眼線,不描眉,就愛塗口紅,一張白皙的臉顯得那樣的紅格外妖嬈好看。顧彌音永遠知道怎麽抓住人的目光。
她換了鞋子,準備跑出去。
顧越天沉著臉問道:“你又要去哪裏?”
顧彌音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調皮地說道:“你管不著!”
顧越天的確管不了顧彌音。
我站在窗邊,看著她奔向另外一個人,臉上張揚的笑能讓太陽都暗淡下去。
那樣美好的一個人,我怎麽也比不了,心裏泛起了一股酸澀,而她奔向的那個人在我心中。
發愣的時候,媽媽拉著我的胳膊,狠狠地往裏麵拽了幾步,又死死地揪了幾下。
我看著媽媽通紅的眼睛以及滿臉的淚痕,心就像揉成了一團褶皺的紙,風一吹就化作了粉末。
媽媽發泄夠了,扔了雞毛撣子,坐在沙發上,捂著臉哭泣。
那抽泣的聲音讓我越發愧疚,因為一己之私,讓媽媽傷心成這個樣子。
我啞著嗓子叫了聲“媽媽”,然後抱住她,哭著喊道:“媽媽,對不起,明年我保證考個好學校,你相信我好不好?”最後三個字是輕輕地哀求。
媽媽終於肯抬起頭看我,她緩慢地說道:“我這輩子就指望你了。”
我胡亂抹著眼淚,狠狠地點頭。
我不敢跟媽媽講,我是故意考差的,因為想等一個人,所以讓媽媽如此難過。
那個人就是顧彌音奔向的人。
他的名字叫孟西樓。
小時候學會的第一首詞就是李清照的《一剪梅》,那個時候我和媽媽還在蘇河鎮。晚上,她抱著我坐在院子裏,念念有詞。
其他我沒聽明白,隻聽懂了一句——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那個時候,天空掛著一輪滿月,碩大的月亮好像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冰涼的月光灑在身上,晚上涼風習習,那份安靜至今難忘。
以前不懂,總以為是燕子回來了,月亮就會圓滿。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孤雁。
並不是因為孟西樓的名字承載了我對蘇河鎮的思念,所以才把他放進心裏,而是他成了在蘇河鎮的那段時光的縮影。
可是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在桃花樹下,芳菲時節,他曾將桃花插入我的發中。
漫長的暑假來臨,顧彌音成天出去跟著孟西樓玩,晚上孟西樓又騎著車將她送回來。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我總是忍不住站在窗前眺望,期待目光所及有他的影子。
整天在家裏待著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出去找兼職,漫無目的地亂晃,晃著晃著就到了市廣場。
兼職沒有找到,人倒是走累了,於是我找了一處長椅坐下,剛想擰開瓶蓋喝水,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歡呼聲。
我好奇地回過頭,發現後麵其實是一片寬闊平坦的空地,好多人圍成一圈,不斷歡呼著。
在人群的縫隙裏,我眼尖地發現被圍著的人是孟西樓。
我急忙從長椅上站起來,向人群中間擠去。
孟西樓在玩滑板,而且玩得特別好,很多高難度動作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隻覺得他騰空的那一刻很帥,同時心也跟著揪緊了,直到他安穩落地,我的心才回到原位。
旁邊有很多小女生在尖叫,高聲喊著孟西樓的名字。
孟西樓回眸,嘴角帶著笑意,向人群揮手。
這樣的孟西樓同樣耀眼。
孟西樓和顧彌音一個班,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混混,在學校裏也屬於那種所謂的壞學生,打架什麽的都是家常便飯,處罰處分,他可以和顧彌音兩個人承包。他長相很不錯,所以女生緣也挺好,經常有女生跟他表白,我都撞見了好幾次。
有的人膽大地直接上去說喜歡他,有的女生紅著臉害羞地遞上情書,這個時候的孟西樓臉上是沒有表情的。
那些說喜歡他的人,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對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那些遞情書的通常會被孟西樓撕情書的模樣嚇哭。
孟西樓對別的女生都是愛答不理,他的溫柔、他的微笑、他的一切都給了一個叫“顧彌音”的女生。
孟西樓抱著滑板離開人群,我偷偷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去了一家肯德基店,買了一杯冰鎮可樂,在靠窗的第三個位子坐下慢慢喝完,然後走人。
喝可樂的時候,他總是習慣先喝一大口,剩下的慢慢喝掉。他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嚼吸管。喝完可樂後,吸管都被他嚼壞了。
我就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發現他每天都是這樣。
所以在他走後,我鼓起勇氣去問肯德基店的人還招不招兼職。那個忙著收錢的小姑娘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對不起,本店的兼職已經招滿了。”
我想說點兒什麽,但是看到人家那麽忙,索性買了一杯可樂,然後到旁邊坐著,想等到店裏沒什麽人的時候再去試一試。
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點。
杯子裏的可樂早就已經喝完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那些工作人員看了我好幾眼,尤其是那個小姑娘。
其實不怪我這樣叫她,雖然她應該比我大,但是看上去怯生生的。
店裏終於沒什麽人的時候,我再次走到那個小姑娘的麵前,帶著些許哀求說道:“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兼職,錢多錢少無所謂,我隻是想……隻是想……”
我隻是想和孟西樓多一些交集。可是這樣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口的,所以臉漲得通紅,也說不出後麵的話。
“不好意思,我們店真的不收人了。”
我抬起頭,說道:“要不然我不要工錢也行,免費幫忙!你們放心,我真的很勤快,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那我先請示店長,如果他同意,你就留下來。”
我猛點頭,看她的眼神帶著幾分期許。
她轉身打電話給店長說明了情況,然後掛了電話,看著我,說道:“那你明天下午來上班吧。”
我感激地朝她鞠了一躬,說了“再見”,轉身回家。
晚上,大街上依舊喧囂,到處霓虹彩燈,晚上的城市是醒著的。可是,城市太過冰冷,看不到明亮的月亮,也看不見漫天的星星。厚厚的雲層裏,星光暗淡。
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玻璃窗上一筆一畫勾勒出的孟西樓的名字。
孟西樓……
每個字都那麽好聽,念出來,萬般柔情,那種愛慕滲透了內心。
汽車的鳴笛聲響起,我才驚醒。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我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沒什麽人,才將玻璃窗上的痕跡胡亂擦去,仿佛是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喜歡孟西樓,那是秘密,也隻能是個秘密。
回家之後,隻有媽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鍾的指針指向十一點。
她轉過身來,不悅地問道:“你去哪裏了?”
我一邊換著鞋子,一邊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去找兼職了。”
媽媽“噌”的一下站起來,語氣不容商量地說道:“你就在家老老實實看書,哪裏也不許去!”
我走過去,抱著她的胳膊撒嬌道:“媽媽,我隻有下午去,上午我會在家乖乖看書的。我想多一點兒社會實踐經曆,而不是成為一個書呆子。你就允許我去,好不好?”
媽媽略微思索了一會兒,這才鬆口道:“那你晚上早點兒回來,注意安全,學習不要落下。”
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謝謝媽媽。”
“行了,你早點兒洗澡睡吧。”
我點了點頭。
躺在**,我的腦海裏翻來覆去都是孟西樓玩滑板的模樣。
他的相貌生得很好,頭發是天生的栗色,在陽光下特別顯眼。他的眉眼不是那種冷峻的細長型,而是雙眼皮,看上去讓人無端就喜歡。他的眼眸是棕色的,再加上他的輪廓深邃,帶著幾分混血兒的味道。他的裝扮走的是嘻哈風,有時候喜歡在頭上反戴一頂黑色的帽子,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我從來沒有想過,孟西樓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少年,就好像雨後的春筍不斷長高,最後成長為一株俊秀的青竹。
我和孟西樓雖然在一個學校,雖然他經常來接送顧彌音,但是我從來沒有和他講過一句話。
他不認識我,我卻把他深深地藏在心裏,甚至不願意拿出來分享。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也隻有我一個。
第一天,我準時到崗,換了工作服開始工作。肯德基店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廣場的那片空地。
當我忙碌過後,抬起頭,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那些倦怠全部一掃而空。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喜歡的人,我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在孟西樓喝可樂的時候,我會故意去收拾他旁邊的桌子,或者裝作不經意地從他身邊走過。可是他的目光從來不在我的身上,而是專注於手機屏幕。
那屏幕上是顧彌音笑著的臉,和向日葵一樣,如此燦爛。
有個收銀的姐姐請了幾天病假,然後由我頂替。
下午,孟西樓抱著滑板來到店裏,而且是朝我這邊走來。我麵帶微笑,心裏歡呼雀躍。
“你好,請問需要什麽?”
一杯可樂,加三塊冰,謝謝。
我在心裏默念。
“一杯可樂,加三塊冰,謝謝。”
“好的,請稍等。”
我接了一杯可樂,然後放進三塊冰,細心地擦了外麵溢出的水珠,才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孟西樓遞上錢,然後接過可樂,這次直接走了,沒有做任何停留,眼神也沒有其他變化,多年後的重逢竟然是這樣。
我望著那個慢慢踱步出去的身影,眼睛有些酸澀。
他真的不記得我了。
早晨,我早早地爬起來,將孟西樓的名字迫不及待地寫在筆記本上。那些不能說的事情,隻要看著一個名字,看著日期,就能回憶起來。
關於他的所有事情,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9月17日
孟西樓騎著摩托車囂張地停在校門口,惹得女生連連尖叫。那天陽光正好,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栗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格外漂亮。
9月27日
孟西樓吹著口哨送顧彌音回來,摘走了門口大樹的一片葉子,似乎還奏出了美妙的曲子。其實那吹葉子的聲音不成曲調,我卻默默地將它打上了“孟西樓”的記號。
10月9日
在學校的樓梯轉角處,我與孟西樓相遇,他似乎衝我笑了笑。
我知道其實那不是對我笑,隻是我的錯覺罷了。
……
我像一個拾荒者,撿著一點一點的記憶,妥善收藏。
我記得那麽多事情,每個細枝末節,在每個夜裏反複描摹,像是要刻進骨子裏,一輩子都忘不掉。
像往常一樣,我忙碌著,等待著,直到孟西樓走進來。
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旁邊站著顧彌音。
原本她和孟西樓有說有笑的,但是看見我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眉目間帶著一絲煩躁。
孟西樓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顧彌音狡黠地轉了轉眼珠子,再度笑了笑,回答道:“我沒什麽不舒服的。”
看著她的表情,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一般她轉眼珠子的時候,腦海裏就在盤算著要怎麽算計人。
顧彌音對我的敵意從來不加掩飾。
她笑意盈盈地朝我走來,看著菜單,說道:“我要一份深海鱈魚漢堡,兩份可樂。”
“好的,請稍等。”
我把漢堡和可樂放在盤子裏,恭恭敬敬地端到顧彌音的麵前。
孟西樓付了錢,主動接過盤子,偏頭問顧彌音:“你想不想坐靠窗的位子?”
顧彌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道:“隨便。”
我見她坐到座位上,心也就跟著落下去。
顧彌音撕開漢堡的包裝,突然朝我招了招手,說道:“你,過來!”
我心裏一驚,然後老老實實地過去,問道:“您好,請問有什麽吩咐?”
顧彌音指著漢堡上的芝麻粒,說道:“我不喜歡吃芝麻,麻煩你把它弄掉。還有,可樂裏的氣泡太多,我喝不慣,你也把它弄掉。”
她提的兩項要求古怪刁鑽,我下意識地去看孟西樓的表情。可是孟西樓隻看著顧彌音,笑著說道:“你的喜好還真是怪。”他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這提議是不正常的。
顧彌音見我沒動,提高聲音說道:“你倒是動手啊,傻站著幹什麽?你過來不就是為我們客人服務的嗎?連這點兒小事你也做不好嗎?”
當時客人很多,已經有人朝這邊看來了。
我看著撒著芝麻粒的漢堡,心裏把漢堡發明者詛咒了十幾遍。
我禮貌地說道:“上麵帶芝麻粒的那層您不要,可樂我會幫您換成橙汁。”
“漢堡上麵一層不要還能叫漢堡嗎?我可是花了錢的!我就喜歡喝可樂,不喜歡喝橙汁!”顧彌音提高音量,將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
耳邊都是客人的竊竊私語聲。
被顧彌音一吼,我的臉燒了起來。
做了這麽多天的兼職,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明明知道是顧彌音故意刁難,我卻沒有辦法。
我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沒想到的是,顧彌音突然拿起可樂,從我的頭上慢慢淋下去:“我進店來消費就是為了看你的臉色嗎?你解決不了問題就趁早滾蛋!老板呢?老板在哪裏?”
主管從裏間匆忙跑出來,朝顧彌音鞠躬,禮貌地問道:“這位小姐,您好,請問有什麽吩咐?”
顧彌音指著我的鼻子吼道:“你們店裏怎麽能招這種沒素質的員工?連一個小小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對不起,本店員工如果有做錯的地方,還請多多指正。”
“那你們馬上把這個員工開除了,今天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顧彌音看著我,臉上帶著挑釁。
我渾身都濕了,頭發一縷一縷的,身上全是可樂的甜味,狼狽不堪。這個模樣全落在了孟西樓的眼裏。
客人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地說“怎麽店裏招了這麽不懂事的服務員”“怎麽肯德基的服務越來越差”。
主管的臉色非常難看,顧彌音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為了兩全,他轉身,沉著臉看著我,說道:“你趕快換了衣服走吧,明天不用來了。”
我倔強地不肯走,眼眶漸漸紅了,哽咽著說道:“不是我的錯。”
主管也懶得看我,繼續說道:“不管是不是你的錯,你都必須離開!我們店裏不需要一個服務態度不好的服務員!”
我沉默無言,滿腹酸澀。
顧客就是上帝。
我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也舍不得失去將可樂遞給孟西樓的那一刻的歡喜。
我紅著眼眶,委屈地看向孟西樓,希望他能說說情,或者和顧彌音說一句“不要追究”也行。
可是孟西樓隻顧安慰著顧彌音:“阿音,下次我們不來就好了,你別生氣,不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氣壞身體。”
我隻是一個不相幹的人而已。
孟西樓的話像是匕首,在我胸口狠狠地挖了一個洞。
主管一聽客人即將流失,更加不得了。他轉身盯著我,冷聲道:“在你走之前,麻煩你跟這位客人道歉。”
我抬起頭,看著顧彌音眼中的戲謔與得意,不去做任何辯解。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難過顧彌音會這樣對我,我隻是難過孟西樓那麽縱容顧彌音。那寵溺地樣子刺疼了我的眼睛。
顧彌音就那樣看著我,仿佛一個勝利女神。
我鞠了一躬,妥協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但願這句道歉能夠減輕她心裏的怨恨。
我欠她何止一句“對不起”,我欠她的是一條命。
主管為了息事寧人,催促道:“既然如此,那你換了衣服趕快走,別影響了本店的生意。”
在顧彌音得逞的笑聲中,我用餘光看了一眼孟西樓,然後轉身去換衣服。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我回頭看了看那個男生,他的眼裏全是另一個人的身影。
我麻木地穿過大街小巷,走過人群,聽見出租車司機狂按喇叭的聲音,聽見各種打折的叫賣聲,聽見各種音樂聲。許多聲音都混合在一起,讓人不知身在何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漸暗,路燈亮起。我看見馬路上自己的影子,眼淚突然掉下來。我呆呆地站在路燈下,瘋狂地想念在蘇河鎮的歲月。
那些回不去的時光總是最牽絆人心。
蘇河鎮不大,有一條河從鎮中間穿過,我最喜歡的便是蘇河鎮東邊的桃花林。
每到春天的時候,粉紅的桃花滿天,仿佛整個蘇河鎮都在桃花的香氣中。
小時候,一到春天,我最喜歡去桃樹下玩。桃花瓣落了滿身,回家的時候頭發上都是花瓣,讓媽媽哭笑不得。
那些花瓣隨風落到河麵上,格外好看,舀一瓢水都會帶著桃花的香氣。
夏天的時候,我最喜歡去淺河灘踩水,能感覺到有小魚從腳邊遊過。傍晚的時候,總能聽見大人扯開嗓子喊自家孩子,從東邊喚到西邊,一聲接著一聲,帶著獨特的口音,隨風回**。
在記憶中,蘇河鎮總是美的。不僅僅因為這風景,還因為一個叫孟西樓的少年在我七歲的時候突然闖入。
七歲是個什麽樣的年紀呢?
我七歲的時候,總是調皮搗蛋,對新鮮的事物保持著新鮮感,對這個世界也抱著好奇心。那個時候不懂什麽是心動,也不懂什麽是愛,隻知道玩。
可是,我在這樣無畏的年紀遇見一個人,從此記掛一生。
遇見孟西樓的時候是在春天。
我躺在桃花樹下,閉著眼睛昏昏欲睡,微風拂過臉龐,幽香繞鼻,十分愜意。突然,我感覺一股陌生的氣息靠近,立即睜開了眼睛。視線中是一張放大的臉,一雙棕色的眼眸十分靈動,睫毛又翹又長。眼前的人如此漂亮,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出現,讓人懷疑是桃花仙子派來的。
小時候的我傻得天真,竟然嚇得坐起來,瞪著眼前漂亮的小男孩,緊張地問道:“你是不是……桃花仙子派來的?”
眼前的小男孩也不說話,隻是將一枝桃花插在我的發間,說了一句:“好看。”
他說好看。
我呆呆地望著他,有些莫名的歡喜。
媽媽經常說我是毛猴兒,整天都在鬧騰,剛換的衣服出來玩再回去已經變成泥土色。周圍的人都是誇我聰明,從來沒有一個人說我好看。
大概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世界上還有美醜觀念。七歲,我讀小學一年級,上學的時候我偷偷觀察學校裏的人,男生裏沒有一個比得過孟西樓,而女生大多數都比我漂亮。
放學回家的時候,我還傻傻地問媽媽,我是不是不漂亮。
媽媽摸著我的頭說:“等你長大就變漂亮了。”
所以,我總是期望著長大。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小男生叫孟西樓,經常一個人坐在河邊發呆。那背影太孤獨,仿佛周圍的風景也跟著變得孤獨。
孟西樓在我眼中是特別的,不是因為他的沉默,而是因為他身上仿佛有許多故事,讓人好奇。
我每次看到他坐在河邊,會偷偷摸摸躲在樹後麵看著他。孟西樓很瘦,從背麵能看到他的輪廓。有時候,我會去河對岸,隻為了看一眼他臉上究竟是什麽表情。
我問媽媽孟西樓為什麽會來這裏,一個小鎮一有陌生人或者發生了什麽事情,都能傳得沸沸揚揚。
街坊鄰居閑談孟西樓一直跟著城裏的外婆長大,他爸爸媽媽去世了,所以他回來了。我第一次懂得,原來失去會是那麽悲傷的一件事。
那天,孟西樓照舊坐在河邊,我偷偷地在後麵看著他。我看見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隱約能聽到啜泣聲。
在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我也跟著變得很難過。於是我跑過去,輕輕抱住他,像我哭時媽媽哄我一樣,說道:“好孩子,你不要哭。不要哭,你要乖一點兒。”
孟西樓哽咽著說道:“我爸爸媽媽……不在了……”
“他們在,他們一直都會在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胡亂講著話,分擔他的悲傷。我手忙腳亂地抹著他的眼淚,掌心一片濕潤。
那個下午,風吹過河麵,倒映出兩個相互擁抱的小小影子,碎成一片波光。那個下午,最後一片桃花落下,綠葉蹁躚。
那個下午,我心裏從此住了一個小小的人,他叫孟西樓。
孟西樓來得突然,也走得突然,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也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他走了以後的很長時間,我都會去河邊,像是回憶。
其實到現在我也沒明白,為什麽那麽安靜的孟西樓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夜深了,我也該回家了。
回到家,媽媽和繼父都不在,顧彌音大概在房間。我回到臥室,看到書桌上的東西淩亂不堪,書櫃裏的書全部掉在地上,衣櫃裏的衣服也扔了一地,而且被踩得很髒。
我閉了閉眼睛,努力壓住內心的怒火。
這些無疑都是顧彌音的“傑作”,她對我的敵意從來都是不加掩飾的。從我進顧家開始,她就討厭我,也討厭媽媽。
一開始她會把我的書撕掉,衣服全部剪壞,冬天,半夜的時候朝我被子裏潑水。顧越天隻是罵她,而媽媽總是維護顧彌音,說孩子還小,不要計較。
這些都是我的報應,都是我應得的,縱然覺得委屈,也必須要受著。
每隔一陣,顧彌音這些不痛不癢的惡作劇都會出現一次,沒什麽新鮮的,也隻能做這些。我本來想收拾東西,但身上都是可樂的甜味,所以去洗了澡。
等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發現顧彌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拿著一個日記本,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我的心髒驟然一緊,呼吸都不順暢了。
那日記本是我最寶貴的東西,裏麵都是孟西樓的名字。
顧彌音嘴角上揚,嘲笑道:“原來你喜歡孟西樓。”
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仿佛整個人都被剝光一般,隻得沉聲說道:“你快把日記本還我。”
“如果我不呢?”顧彌音挑釁道。
“你趕快把日記本還給我!”我粗紅著脖子,提高音量說道。
顧彌音故意晃了晃手中的日記本,得意地說道:“你可以來拿。”
我大步跨過去,伸手去抓本子。
顧彌音往後一躲,譏笑道:“一向是乖乖女的你居然喜歡一個小混混,蘇熹,真是看不出來呀,嘖嘖。”
我的臉漲得通紅,說道:“我喜歡誰不用你管!”
“要是孟西樓知道你喜歡他,你覺得他會不會討厭你?要是張秀雪知道你喜歡孟西樓,她會不會被氣死?”
顧彌音的話一針見血,戳中了我的死穴。
張秀雪就是我的媽媽。若是媽媽知道我喜歡一個小混混,肯定會對我大失所望,而我不能讓她再度失望。
我心裏越來越著急,也越來越生氣,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顧彌音。
“顧彌音,你快把日記本還我!”我強壓著心裏的怒火,大步向前走去,抓著日記本的一角。
顧彌音沒放手,兩個人僵持不下。爭執中,我不小心推了她一把。這個時候,不料大門打開,媽媽和繼父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媽媽當即變了臉色,她連鞋子都沒有換,直接走到我麵前,不分青紅皂白地數落道:“你怎麽動手推你姐姐?”
我沒有吭聲,倒是顧彌音毫不客氣地頂撞回去:“阿姨,你別亂扯關係,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媽媽被噎住,啞口無言,不知道要說什麽。她不悅地拉著我的手,拖著我去了臥室。
來到臥室,她看到散落一地的東西還有髒亂的衣服,頓時愣住了,久久沒有動。
半晌,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睛通紅,說道:“你忍忍吧,如今我們是寄人籬下。”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每當顧彌音欺負我的時候,媽媽總是說:“你忍忍吧,忍忍就過去了。”又或者說:“我們如今寄人籬下,你要安分一點兒。”
兩年半,我忍了,真的忍夠了。未來不知道多長,還要繼續忍下去,看不到盡頭。
所有的委屈隻能往肚子裏吞。
媽媽一邊幫我收拾東西,一邊勸慰:“熹熹,你要加油讀書。媽媽就指望你出息了,你所受的委屈媽媽也知道。阿音不懂事,你多多包容她。”
我抽了抽鼻子,撇著嘴說道:“媽,我們離開顧家好不好?”
媽媽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我們離開顧家,穿什麽、吃什麽?要不是顧家,說不定現在你早就出去打工了。”
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我腦袋一熱,問道:“媽,您幸福嗎?”
媽媽拿東西的手一頓,緩緩說道:“媽媽的幸福都係在你手上。”
我鼻子一酸,走過去抱住她,不容置疑地說道:“媽,我會努力的,我發誓!”
“媽信你。”媽媽起身,摸著我的頭發,笑著回答道。
“我不去做兼職了,就在家裏好好看書。”
“你收拾這些東西,我幫你洗衣服。”
“謝謝媽媽。”
“傻孩子,媽媽哪裏用得著你說謝謝?”
看到媽媽臉上難得的笑容,我忽然覺得所有的委屈都不算什麽。顧彌音沒有媽媽,換位思考,此時此刻的她有多麽缺乏母愛。
顧彌音以前是個很開朗的女生,身上還沒有刺,逢人便笑。隻是因為她媽媽去世後,所以性情大變。
日記本在她手中,我每一天都過得心驚膽戰,生怕媽媽衝進來劈頭蓋臉地罵我沒出息去喜歡一個小混混,也生怕孟西樓來接顧彌音玩的時候,突然罵我不要臉。
可是直到開學,這樣的事情也沒發生。隻是日記本一天不拿回來,我的心就懸在半空中不踏實。
高三開學,顧越天送我和顧彌音去學校。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他送,也不想在學校裏讓人知道我和顧彌音其實是姐妹。估計她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在學校,沒人知道我和她是姐妹。
下了車,顧彌音徑直走到前麵,我故意落後兩步,慢慢地走在後麵。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學校大門。
我看著她的背影,盤算著要怎麽開口讓她把日記本還回來。要是她把日記本帶到教室去公開,那就完了。
心裏這樣想著,我快步走向前,攔住顧彌音,低聲說道:“你怎樣才肯還我日記本?”
顧彌音莞爾一笑,眼珠子亂轉。她朝四周看了看,隨後指著一個男生說道:“你去抱他,我就把日記本還給你。”
“說話算數?”
“絕不食言!”顧彌音一口答應道。
為了日記本,我豁出去了。
顧彌音指的那個男生走在我們的前麵,大概一米八的樣子,身形修長。他穿著校服,身姿像白楊一般挺拔,隻是看背影就覺得賞心悅目。
我快速追上去,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快。這輩子除了高考時留了空白考卷以外,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
長這麽大,不要說抱男生,我連男生的手都沒碰過。
我忐忑不安地走在男生身後,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由於想得太入迷,連男生什麽時候停下來都不知道,所以一頭撞了上去。
我被撞退了幾步,捂著被撞痛的鼻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同學,你為什麽跟著我?”
我捂著鼻子抬起頭,看著麵前的人,頓時愣住了。
麵前的男生比孟西樓還要好看,他的頭發幹淨利落,眉目沉穩,一雙眼睛似乎是城市的燈光,璀璨生輝,讓人不敢直視。男生的皮膚猶如白瓷,如同畫上走下來的翩翩美少年。盡管我撞了他,他的目光中卻沒有絲毫不悅,隻有疑問。
我傻傻地問道:“同學,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我以為會被拒絕,想不到男生猶豫了三秒,輕輕地點頭。
我睜大眼睛,以為出現了幻覺,於是不確定地問道:“真的可以嗎?”
“嗯。”這次,他沒有任何猶豫。
我回頭遠遠地看了顧彌音一眼,然後輕輕地抱住梵迦。
時光戛然而止,連空氣仿佛都停止流動。
目光所及是一片虛無,我的腦海裏一瞬間是放空狀態,讓我記不起任何事情。
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聽見梵迦有力的心跳聲,聽見他沉穩的呼吸聲,也能聽見清風從耳邊吹過。我能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清新味道,那種味道讓人莫名的安心,也讓我浮躁的心跟著沉靜。
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那樣一個擁抱,溫暖且帶著些許慌亂和青澀,在我的腦海裏留下深刻的印記,也注定了我和梵迦從此有了交集。
後來梵迦說了讓我抱的原因。他說,一個人若不是真的需要一個擁抱,是不會去祈求別人的。若是他能讓別人快樂,為何不讓別人抱他呢?
梵迦就是這麽善良的人。
我沒有跟他說,那個擁抱隻是因為一個賭注,隻是因為一個毫無辦法的賭徒賭上的尊嚴,為了另一個人,也為了守住一個秘密。
我賭對了,也賭錯了,成全了自己,卻沒能成全別人。
我後來才知道他叫梵迦,還是從別的女生口中得知。梵迦是剛轉來的,因為長相突出,成績占首,所以成了學校最受女生歡迎的男生。最關鍵的是聽其他女生說梵迦很溫柔,對誰都很好,對誰的要求都會一一滿足。在別人麵前,他總是麵帶微笑,所以剛來學校不到兩個星期,就俘獲了一大群女生的芳心。
優秀的人身後總是跟著一大群愛慕者。那樣光芒萬丈,隻能讓人去仰望。梵迦那樣溫柔善良的人,怎麽能讓人不喜歡呢?
顧彌音如約把日記本還給我。她看我的時候,露出嘲諷的眼神:“蘇熹,為了一個破日記本,居然膽大到去抱一個男生,你還有沒有尊嚴?”
我很想回一句“恨不能解決問題,打賭讓我丟掉尊嚴也不能解決問題”,可是我不能說,因為我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