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主敵鬼頭狼重傷加身而權威猶在,它蹲踞在地上,用紅亮的眼睛狠毒地盯視著多吉來吧,也盯視自己的同伴,不時地發出幾聲痛苦而焦急的嗥叫。聚攏過來狼群迅速調整著隊形,由原來四層的布局,變成了兩層,靠近多吉來吧的一層是老狼和壯狼,外麵的一層是青年狼和幼狼以及正處在孕期或哺乳期的母狼。

多吉來吧從胸腔裏發出一陣低沉的呼嚕聲,警告似的朝前走了兩步,看到狼的陣線居然一點也不慌亂,便朝後一蹲,狂躁地撲了過去。匹狼就從前後左右一哄而上。當多吉來吧用牙刀和前爪對付幾匹老狼的時候,兩側和後麵的壯狼也正好可以飛出自己的牙刀來對付多吉來吧。

多吉來吧受傷了,好幾匹狼的牙刀同時紮在了它的屁股、大腿和腰腹之間,鮮血在周身滴瀝,都能聽到下雨一樣的響聲了。它看了看自己的傷口,悲憤地吠叫著,毫不憐惜自己地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

狼又變了,第三撥狼代替了第二撥狼,匹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圍繞著多吉來吧,準確地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但這次多吉來吧並沒有首先理睬跑到嘴邊來送死的老狼,而是不停地旋轉著,讓圍住它的狼搞不明白它到底要撲向誰。於是狼們也開始旋轉,狼們始終想讓老狼對準多吉來吧的利牙就隨著它的旋轉而旋轉。隻見它眼睛放電似的閃爍著,以快如流星的速度左撲右殺,漆黑如墨的脊影連成了一條線,火紅如燃的胸脯連成了另一條線,矯健有力的四腿連成了第三條線,三條線並行著,就在黑壓壓一片狼群之間忽東忽西,時南時北,不時有狼的慘叫,不時有皮肉撕裂和鮮血迸濺的聲音,不時有狼的倒下,倒下就起不來了,就隻能死了。

頭狼命主敵鬼叫起來,戛然而止,所有的狼都站著不動了,都用陰鷙的眼光盯著多吉來吧。狼動了,所有的狼都動起來了,所有的狼都撲向了多吉來吧。

多吉來吧咆哮了一聲,它奮力反擊著,牙刀和前爪依然能夠讓靠近它的狼遭受重創,但它自己也是受傷,受傷,一再地受傷。甚至有兩匹狼把牙刀插在它身上後,就不再離開,切割著,韌性地切割著,任它東甩西甩怎麽也甩不掉。

狼們嗥叫著,一個個揚起脖子,指著雪花飄飄的天空,嗚哦嗚哦地宣告著死亡後的勝利。

多吉來吧覺得孩子們已經死了,它沒有盡到責任致使主人的學生一個個都成了狼的食物,它也就沒有必要活下去了。它看到兩匹健壯的公狼搶先朝著它的喉嚨齜出了鋼牙,便把眼睛一閉,靜靜地等待著,那種讓它頃刻喪命的狼牙的切割。

藏獒死了。

當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帶著領地狗群蜂擁而來時,獒王已經把積雪的墳墓刨開了,死去的藏獒赫然**,獒王和領地狗們一看就認出來了,一隻是大牧狗新獅子薩傑森格,一隻是曾經做過看家狗現在也是大牧狗的瘸腿阿媽。它們的四周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積雪,積雪下麵埋葬著餓死凍死的羊群,有一百多隻,或者二百多隻。

獒王岡日森格甩了甩頭,甩掉了糊滿眼眶的淚水,悶悶地叫了一聲,掉轉身子,示意大家該走了,情勢危機,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戰鬥。

多獼狼群和上阿媽狼群都以為領地狗群已經放棄了追擊,便不再狂奔,漸漸停下來,一兩匹凶悍的頭狼你一嘴我一嘴的撕咬著。

就在這時,獒王來了,領地狗群來了,等狼群發現的時候,已經離得很近很近了。兩匹頭狼的打鬥倏然停止。上阿媽頭狼長嗥一聲,轉身就跑。它的狼群迅速跟上了它,嘩的一下,狼影鼠竄而去。

又一場瘋狂的逃命和追逐開始了,逃命和追逐的雙方都抱定了不進入昂拉雪山不罷休的目的。

從西北方向吹來的風有了遠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幾股本地狼群的味道、仿佛依稀還有多吉來吧和孩子們的味道。獒王岡日森格打了個愣怔:寄宿學校很可能出事了。

獒王岡日森格驚叫了一聲,奔逐的腳步沒有停下,身子卻傾斜著拐了一個彎,朝著和狼群的逃逸大相徑庭的方向跑去。身後的領地狗群遠遠近近地跟了過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為什麽改變方向的,它們也聞到了西北風送來的消息。

隻有一隻藏獒沒有跟著領地狗群改變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攝命霹靂王。它仍然追攆著狼群,獒王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它們要兵分兩路了。

分工瞬間完成: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大力王徒欽甲保等二十多隻奔跑和打鬥俱佳的藏獒,繼續追殺多獼狼群和上阿媽狼群,直到把它們趕進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幫群則帶領大部分領地狗,去救援寄宿學校。

有一群野獸正在朝這邊跑來,轉眼就近了,都可以看到它們沿著膨脹起來的硬地麵扭曲奔跑的姿影了。它們是黑耳朵頭狼率領的狼群。它們一來就直奔帳房,聞出十二個孩子還在裏麵,就把帳房擠擠蹭蹭地圍住了。斷尾頭狼叫著,率領自己的狼群撲了過去。

帳房南麵的狼群裏,命主敵鬼爛了屁股,裂了胯骨,疼痛得都走不成路了,卻還在那裏用嗥叫指揮著它的狼群。圍繞多吉來吧的所有狼都朝著帳房跑去。

多吉來吧睜開了眼睛,骨碌一轉,看到身邊沒有一匹狼,便站了起來。它張著大嘴,齜著虎牙,噴吐著由殺性分泌而出的野獸的黏液,奓著鮮血的重量壓不倒的頭毛、鬃毛和身毛,旁若無狼地走了過去。這時候它並不主動出擊,隻是用它的磅礴氣勢、它的熊姿虎威震懾著群狼,它高昂著大頭,微閉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屑於瞅狼群一眼,隻用一身驚心動魄的創傷和依然滴瀝不止的鮮血蔑視著狼群,健步走了過去。狼群讓開了,按照多吉來吧的意誌給它讓開了一條通往帳房門口的路。

多吉來吧跑進了帳房,臥在了餓得沒有一點熱量和力氣的平措赤烈身邊。

狼群趴在帳房上,用利牙撕咬著牛毛擀製的帳壁帳頂,撕咬著支撐帳房的幾根木杆。

帳房爛了,接著就塌了,密密麻麻的狼影烏雲一般覆蓋過去。

小母獒卓嘎帶著父親躲閃著虛浮陷人的雪坑雪窪,順利來到了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

父親來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前,聆聽著從一片參差錯落的寺院殿堂上麵傳來的勝樂吉祥鈴的聲音,趕緊趴倒在勻淨的積雪中,一連磕了好幾個等身長頭。

父親磕了頭,繞過嘛呢石經牆,來到自己曾經住過的僧舍前,推開門看到裏麵沒有人,便走向了經幡獵獵的大經堂。大經堂裏還是沒有人,也沒有一盞點亮的酥油燈,黑乎乎地空曠著,似乎連沿牆一周的七世佛五方佛八大菩薩都滅燈走人了。

寺裏的佛爺喇嘛們包括藏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藏紮西七天前就分散到草原上救苦救難去了,為了在大雪原上找到受困的牧民,他們帶走了所有的寺院狗,也帶走了大部分吃的和燒的,隻給留守寺院的幾個佛爺喇嘛留下了三天的食物。如今三天的食物已經吃幹喝光,可是預期中早就應該走開的雪災不僅不走,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父親抱著小母獒卓嘎匆匆離去。

丹增活佛這個時候跪了下來,用一種誰也沒有聽到過的聲腔,悲切憂戚地喊起來,喊著,他哭起來,一個早已超越了俗世情感的佛爺,一個以護渡眾生靈魂為己任的高僧,在大雪災的日子裏,麵對他就要一把火燒掉的明王聖殿和那些木質的明王神像,失聲痛哭。

還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麵帶路,他們沿著來時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親摔到了,小母獒卓嘎連滾帶爬地撲過來,從後麵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條腿,使勁往後拽著。

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親滑到下麵的路上就停住了。

前麵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牆上原來糊滿了黑牛糞,現在牛糞已經沒有了,隻剩下了幾麵和雪色一樣幹淨的白牆,但在父親的語言裏,它仍然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牛糞碉房。

父親知道,西工委的班瑪多吉主任和兩個工作人員半個月前就離開西結古草原去了州府。

小母獒卓嘎經過牛糞碉房下麵的馬圈,沿著石階走到了人居前,衝著厚實的門,又是用頭頂,又是用爪子摳。父親用手撥拉著石階上的積雪,幾乎是爬著走了上去,發現門是上了鎖的,父親先是用手掰,凍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氣來,隻好用腳踹,冬天的銅是鬆脆的,踹著踹著鎖齒就斷了。

小母獒卓嘎搶先跑了進去,徑直撲向了灶火旁邊裝著糌粑的木頭匣子,然後激動地回過頭來,衝著父親“汪汪汪”地呼喚著。

父親用同樣激動的聲音問道:“真的有吃的呀?”撲過去,嘩的一下打開了木頭匣子。

糌粑啊,香噴噴的糌粑,居然還有半匣子。父親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都有一種把頭埋進木頭匣子裏猛舔一陣的。但是誰也沒有這樣做,他知道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帶走的。他又把木頭匣子放下,到處翻了翻,找出一個裝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隻埋在糌粑裏的木碗把糌粑分開了,羊皮口袋裏是多的,木頭匣子裏是少的,少的自己帶走,多的送給西結古寺,父親蹲下來,摟著小母獒卓嘎,羊皮口袋放到它麵前,指了指山上麵,山上麵什麽也看不見,整個寺院都處在雪罩霧鎖之中。

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父親戀戀不舍地目送著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霧中,才毅然回身,抱著裝糌粑的木頭匣子,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