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東方的狼道峽口走了不到半個小時,父親就碰到了人,是很多人,都是來送行的:麥書記、班瑪多吉主任、梅朵拉姆來了;丹增活佛、藏醫喇嘛尕宇陀、鐵棒喇嘛藏紮西、老喇嘛頓嘎以及西結古寺的大部分活佛喇嘛都來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和部落的許多牧民也來了。還有父親的學生:平措赤烈和從昏迷中恢複過來的達娃,還有央金卓瑪。

送別持續到下午,狼道峽遙遙在望,分手就在眼前了。父親停下來,回望著送他的人群,無力地揮了揮手,然後雙腿一夾,加快了馬速。這時峽口一線,彎月形的地麵上,突然一陣動蕩,彌揚而起的雪粉裏,一群動物密密麻麻地堵擋在了狼道峽口。狼?父親愣了,等他聽到一陣激切的吼叫,才明白原來是獒王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群。

父親身後,那些送別他的人互相看了看,都顯得有些緊張:是不是岡日森格不想讓漢紮西走,帶著領地狗群前來堵截了?

就在這時,從領地狗群的後麵,響起了一陣粗壯雄渾的轟鳴聲,轟鳴還沒落地,領地狗群便嘩地一下豁開了一道口子。一隻脊背和屁股漆黑如墨的、前胸和四腿火紅如燃的藏獒,風馳電掣般奔跑而來。

多吉來吧撲向了父親,狂猛得就像撲向了狼群、撲向了豹群,它撲翻了父親跨下的大黑馬,騎在了滾翻在地的父親身上,用壯碩的前腿摁住父親的雙肩,張開大嘴,唾沫飛濺地衝著父親的臉,轟轟轟地炸叫著,叫著叫著,多吉來吧的眼淚奪眶而出,如溪如河地順著臉頰流下來,漫漶在了父親臉上。

父親哭了,他的眼淚混合著多吉來吧的眼淚,豐盈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情。

所有的人,那些來送別父親的俗人和僧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哭了。

丹增活佛念起了《白傘蓋經》。

機靈的鐵棒喇嘛藏紮西聽了,立刻像宣布聖諭那樣大聲對大家說:“多吉來吧找到了,寺院裏的至尊大神、山野裏的靈異小神,都是要挽留漢紮西的,漢紮西可以不走了。”

所有的領地狗,包括剛猛無比的獒王岡日森格,都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

藏曆十二月的最後一日,也就是在月內四吉辰之一的無量光佛的吉日裏,麥書記在西結古寺的十忿怒王殿裏主持召開了一個動員大會,大會原來的名字叫“除狼”動員大會,現在又改為西結古草原“除四害”動員大會。

會上,班瑪多吉主任代表麥書記鄭重宣布:“我們要把‘除四害’當作目前的首要任務來完成,草原的‘四害’是:蒼蠅、蚊子、兔老鼠(高原鼠兔)、瞎老鼠(高原鼢鼠),我們要特別強調,西結古草原的‘四害’裏沒有狼。”

草原上的人們這才意識到,這場驚心動魄的“獒狼大戰”的緣起,原來是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參與的“除四害”。

在密不透風的“除狼”之下,多獼草原的狼群和上阿媽草原的狼群紛紛逃離自己的領地,進入還沒有開展“除狼”運動的西結古草原,一方麵強占生存的領地,一方麵對人類進行瘋狂的報複。

父親後來說,我真是佩服啊,佩服麥書記和班瑪多吉主任這些人的膽識和魄力,他們居然可以搞得和全國不一樣,居然把草原“除四害”的內容由蒼蠅、蚊子、老鼠、狼,改變成了蒼蠅、蚊子、兔老鼠、瞎老鼠。

小母獒卓嘎和紅額斑頭狼無意中參與了人的決策。

大雪災期間,省上在空投救災物資的時候,空投了一封十分重要的信,那封信是要麥書記“親啟”的,核心的內容是兩點:一是新近從軍隊退役下來一批槍支彈藥,可以作為打狼的武器,青果阿媽州尤其是還沒有開始“除狼”的西結古草原,可迅速派人去省會西寧領取;二是狼皮是製作裘衣被褥等用品的重要來源,草原牧區要把交售狼皮作為一項重要生產任務來抓,要製定計劃,定人定額,力爭超額完成。

慶幸的是,小母獒卓嘎從空投的羊皮大衣中叼走了這封信,千辛萬苦地想送給班瑪多吉主任,最終卻把信和自己都送到了狼群的麵前。小母獒卓嘎為這封信獻出了生命,而獻出生命的結果卻是挽救了狼和整個西結古草原。

狼仿佛是知道信的內容的,西結古草原最強悍也最智慧的紅額斑頭狼冒著被獒王岡日森格咬死的危險,把這封預謀大肆殺害狼的信吞進了肚裏。

草原上傳來了大灰獒江秋幫窮的噩耗。

大灰獒江秋幫窮和父親分手後,一直在雪原上流浪。也許是它的孤獨讓它想起了群果紮西溫泉湖中的浮冰,想起了在浮冰之上跳舞的白爪子狼,想起了白爪子狼送給它食物的情形,讓它有了一種去看看白爪子狼的衝動,有人看到它跳進水裏遊向了湖中央的浮冰。

誰也不知道江秋幫窮和白爪子狼在浮冰上共同度過的那些日子獒與狼之間發生了什麽——反正不是仇恨相加,流血五步,而是親和友善的曙光臨照在頭頂,讓它們彼此的孤獨不再是深重的災難。

三個月之後,殘冬的寒流依然凜冽,但已經擋不住群果紮西溫泉湖的水溫掙脫冰點,向暖水轉移,浮冰迅速消融著,立足之地越來越小了。江秋幫窮和白爪子狼互相幫襯著遊向岸邊,回到了殘雪斑斑的陸地上。

不久,白爪子狼因為偷咬來湖邊遊牧的羊群,而被牧民家的藏獒理所當然地咬死。

當天下午,有人看到在群果紮西溫泉湖平靜的水麵上,漂起了大灰獒江秋幫窮的屍體。

有人說江秋幫窮是因為思念獒王岡日森格和領地狗群憂鬱而死,有人說它是因為無法阻攔白爪子狼襲擊羊群更無法阻攔別的藏獒咬死白爪子狼孤憤而死,還有人說它是羞愧而死、無臉見人而死——可惜了,可惜了,藏獒的臉皮比起人來要薄得多,差不多就是一張紙,眼淚一泡就濕了、透了,就愧悔到心裏去了,就要以死來拯救自己的聲名了。對牧民對草原來說,一隻偉大的藏獒,不僅應該是剛猛的保護神,更應該是光榮與恥辱的坐標。父親說,自從大灰獒江秋幫窮在狼群麵前吃了敗仗並且受到領地狗群的責怪之後,它的尾巴就再也沒有卷起來過。

不管大灰獒江秋幫窮為什麽而死,所有人都不懷疑:它是自殺。

自殺的這一天正是“娘奶節”。人們想起大灰獒就是在“娘奶節”這一天出生的,所以就叫它江秋幫窮,意思是菩提的節日。它在這一天出生了,又在這一天離去了。

父親和許多牧民縱馬來到了湖邊,搖著嘛呢輪念起了經,念著念著,群果紮西溫泉湖平靜的水麵上突然聳起了一排大浪,把大灰獒江秋幫窮的屍體高高托起,托上了雲端。大浪過後,江秋幫窮就不見了。

大灰獒江秋幫窮死了不久,相依為命的多吉來吧就離開父親,遠去他方了。

這一次不是為了藏獒根深蒂固的尊嚴和恥辱,而是為了另一種多吉來吧並不喜歡也不理解的使命——青果阿媽州軍分區看上了多吉來吧,要調它去看守剛剛組建起來的監獄。父親不想讓它去,它也不想離開父親,但是麥書記的懇求是不能忽視的。

多吉來吧隻能離開父親、離開學生日漸增多的寄宿學校了。它就是有一萬個不願意,也隻能服從使命的安排。

在父親給它套上鐵鏈子的那一刻,它就像孩子一樣哭了,是委屈的抽搐,更是依依不舍的哽咽。它沒有反抗,即使父親把它拉上卡車的車箱,推進了鐵籠子,它也沒有做出絲毫難為父親的舉動。它知道父親是無奈的,父親必須聽從麥書記的。多吉來吧惟一想到的是,麥書記要是一個壞人就好了,是壞人它不僅可以堅決不跟他去,還可以一口咬死他。遺憾的是,在它天長日久的認識裏,麥書記是個好人,是個絕對應該親近的人。多吉來吧大張著嘴,吐出舌頭,一眼不眨地望著父親,任憑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流進了嘴裏,流在了車箱。

許多喇嘛和牧民都來送行,他們都哭了。寄宿學校的孩子們更是悲淚漣漣,他們像多吉來吧一樣,哭得隱忍而深沉。

但是父親沒有哭,他滿腹滿腔都洶湧著酸楚的水,卻咬緊牙關,沒有讓酸水變成眼淚流出來。他知道自己一哭,多吉來吧就會受不了,悲傷的陰影就會越來越厚地籠罩它,讓它在遠離主人的時候心情鬱悶、不吃不喝、自殘自毀。

父親一再地告戒自己:不能哭,絕對不能哭,多吉來吧是一隻心事很重的藏獒,不能再給它增加任何心理負擔。

汽車開動了。多吉來吧從鐵籠子裏忽地跳了起來,撲了一下,又撲了一下,一連撲了七八下。

父親追逐著汽車,忍不住地喊了一聲:“多吉來吧,保重啊。”喊著,一聲哽咽,滿眶的眼淚泉湧而出。

父親再也控製不住了,他的哭聲飛著,淚水飛著。

令人心碎的聲音帶動著他身後的孩子們,這些多吉來吧日夜守護著的寄宿學校的學生,突然喊起來:“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一個個號啕大哭。

這時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跑來了,看到多吉來吧已經被汽車帶走,就瘋狂地咆哮著,追了過去。

獒王是明智的,它知道領地狗群的追逐隻能是送別,而不可以是攔截,所以它們沒有跑到前麵去,自始至終都跟在汽車後麵,把對汽車的憤怒和撕咬,最終變成了悲傷和呼喚。

隻有一隻藏獒一直在憤怒,在撕咬,那就是母性的大黑獒果日,它愛上了沉默而強大的多吉來吧,還沒有來得及表示什麽,人們就把多吉來吧帶走了,帶出了西結古草原,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