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死亡的氣息讓黑雪蓮穆穆和小公獒攝命霹靂王同時用鼻子掀起了帳房的一角。裏麵有人,還有藏獒,人餓死凍死了,藏獒也餓死凍死了。

在斜躺著的死去藏獒的胸懷裏,蜷縮著一個孩子,孩子沒有死,孩子身上還有熱氣,他被藏獒的皮毛溫暖著,雖然餓昏了,卻還有一絲氣息呼進呼出。

穆穆二話沒說,撕住孩子的皮袍,就朝帳房外麵退去。

帳房外麵,翻過雪丘的領地狗群站了一圈。大黑獒果日朝著被黑雪蓮穆穆撕出來的孩子噴吐著熱氣,似乎這樣就能把孩子暖醒過來,看到孩子沒有反應,馬上又揚起了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然後扭轉脖子和穆穆碰了碰鼻子。

隻好分手了,黑雪蓮穆穆用牙撕住孩子的皮袍,沿著來時的路朝後退去,孩子差不多有十三四歲了,它無法把他叼起來,隻能這樣拖著孩子往後退。領地狗群繼續往前走去。

接下來的路程是黑雪蓮穆穆和小公獒輪換著拖,拖一段路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休息的時候,母子倆又會輪番趴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體溫給孩子取暖。

阿媽黑雪蓮穆穆拖著孩子,從一麵覆雪的高坡上退了下去,卻沒有想到,高坡上有一道山隙,山隙裏塞滿了疏鬆的積雪,它的後腿無法判斷山隙的存在,一爪踩空,嘩啦一聲掉了下去。

刹那間黑雪蓮穆穆意識到它不能把孩子拖下去,它鬆開了孩子,然後哀叫一聲,伸長四肢,最大限量地展開了身體。下陷的速度頓時減慢了,最後停在了離地麵十米深的地方,它揚起頭輕輕地吠鳴著,生怕一使勁,讓自己越陷越深。

小公獒攝命霹靂王在山隙的邊沿哭著喊著,眼淚唰啦啦地滴落在了阿媽身上和阿媽身邊的積雪中。幾滴眼淚的重負讓阿媽穆穆又是一陣陷落,雖然最終還是停下了,但越來越遠的距離殘酷地提醒著小公獒:你趕緊走吧,你呆在這裏隻能更糟。

小公獒低頭用牙齒撕住孩子,不讓孩子有滾下去的危險,也不讓眼淚滴進山隙,再一次讓阿媽陷落。它難過地哭了一會兒,然後就依依不舍地走了,那痛徹肺腑的嗚咽似在告訴穆穆:阿媽呀,你等著,等救活了人的孩子,我就來救你。

還是拖起孩子後退著走,無數次地重複著拖拉和趴臥的舉動,終於來到了神鳥投下救災物資的地方。它趴在孩子身上,用最大的力氣嗬嗬嗬地叫著,叫著叫著就沒聲了,就再也叫不動了。

看護物資的老人把孩子抱進了帳房,也把小公獒抱進了帳房。

兩個小時後,小公獒攝命霹靂王站了起來,這時候孩子已經醒了,小公獒徹底放心了,它不聲不響地走出了帳房,沒有讓老人發現。

小公獒原路返回,幾乎每走一步都要呼喊一聲阿媽。小公獒來到了山隙的邊沿,探著身子使勁朝下看著。阿媽,阿媽。阿媽穆穆不見了,小公獒清楚地記得,在它不得不離開的時候,阿媽穆穆停在了離地麵很深很深的地方,但是現在不見了。深深的山隙裏隻有一個黑黑的雪洞,這是阿媽消失的軌跡。

小公獒攝命霹靂王最後叫了一聲阿爸,又最後叫了一聲阿媽,然後縱身一跳,下去了。它跳進了深深的山隙,跳進了黑黑的雪洞。

踏上了連接著黨項大雪山的台地,往裏走不多遠,就聞到了看家藏獒阿旺措的味道。阿旺措,阿旺措。大黑獒果日大聲呼喚著跑了過去,所有的領地狗都呼喚著跑了過去。

阿旺措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它的主人拉甲老人也已經死了好幾天了。拉甲老人先死了,阿旺措守候在老人身邊一動不動,失去了主人就是失去了靈魂,它作為一隻看護和伺候老人十二年的藏獒,繼續守護著老人的屍體,直到把自己凍死餓死。

馱著救災物資的領地狗群朝台地深處走去,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就遇到了金獒。死了,金獒也死了。顯然是狼群挖出了它的屍體後來不及吃掉就跑了,暴露在積雪外麵的屍體旁,到處都是狼的爪印。

它們走了一路,悲傷了一路。連接著黨項大雪山的開闊的台地上,這片牧民相對集中的秋窩子和冬窩子的銜接處,到處都是悲傷,都是藏獒和人的故事。

旦木真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藏獒,它有一個預感:狼就要來了,而且很多,它們是餓極了的狼,為了食物它們要來冒險了。

旦木真來到羊群旁邊,麵對深邃的雪原,臥下來靜靜地等著,等著等著就長出一口氣,腦袋沉重地耷拉了下去。它死了,它不是凍死的,也不是餓死的,它是老死的,它老死在了自己的崗位上,它死了以後,狼群才來到這裏。

一撥狼從右翼接近著羊群,吸引了別的藏獒,另一撥狼從中間也就是旦木真守護的地方接近著羊群。旦木真既不叫喚,也不撲咬,甚至連頭都不抬一下。它死了,它的頭當然抬不起來了。

可是狼群不知道它死了,看到它那山一樣偉岸的身軀居然一動不動,就非常奇怪,瞪直了眼睛,一點一點地靠近著,二十步了,旦木真巋然不動,十五步了,它依然不動,隻有七步之遙了,還是不動?有詐,肯定有詐,再往前一步,就是藏獒一撲便能咬住喉嚨的距離了,最前麵的頭狼突然停了下來,看到漆黑如墨的獒毛正在風中掀起,便驚然一抖,轉身就跑,所有跟它來的狼又跟它跑了,連從右翼靠近著羊群的狼也都跟它跑了,狼是多疑的,從來不願意相信有一種計謀叫作空城計。

憑吊過旦木真之後,又走了兩個小時,黨項大雪山遙遙在望了。蒼茫無極的台地南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溜兒牧民突然出現在領地狗群麵前。所有人都是跪著的,他們看見了領地狗群,知道領地狗群是來營救自己的,就一個個跪地不起了。大黑獒果日停了下來,凝視著前麵的人群,知道目的地已經到達,就撲通一聲臥了下來。累了,所有的領地狗都累了,都不堪忍受地臥地不起了。

大力王徒欽甲保站起來了。許多藏獒在超越生命極限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但是徒欽甲保成了例外,它在獒王岡日森格驚叫著跑過來,為它哭泣的時候,顫顫抖抖地站了起來。

現在,所有的狼都知道領地狗群已是疲憊之極,無論數量,還是力量,都不可能是狼群的對手了,而狼群卻是以逸待勞、蓄勢待發的。狼群的膽子突然大起來,一邊謹慎地防備著狼群之間的互相混雜,一邊放肆地跑向領地狗群,越來越近。

獒王輕輕吼叫著,讓領地狗圍成圈一個個坐下。領地狗們都靠著腿坐下了,眼睛忽一下盯著坐姿嫻靜的獒王,又忽一下盯著快步跑來的狼群。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獒王依然沒有發出迎擊狼群的吼聲。

狼群停下了,它們從來沒有遇到過在離狼群十步遠的地方依然端坐不動的藏獒,不會是誘敵深入的詭計吧?疑心使它們收斂了進攻的速度,人多勢眾且鋒芒畢露的優勢頓時大打折扣。

獒王岡日森格漫不經心地站了起來,放鬆地噴吐著白霧狀的氣息,用優雅的碎步沿著領地狗群圍成的圈,像牧民轉經一樣順時針跑起來,它是在使用它獨有的狼群看不懂的語言發布著指令,跑了差不多三圈,突然氣宇軒昂地站住了,站住的那個地方,正好麵對著上阿媽狼群。

隻聽獒王一聲悶叫,領地狗們紛紛轉身,和獒王一樣,把頭朝向了上阿媽狼群。接著獒王又是一聲悶叫,領地狗群的進攻開始了。

自然是獒王岡日森格跑在最前麵,下來是大力王徒欽甲保。徒欽甲保,這個在生命的極限中倒下後又站起來的贖罪的藏獒,居然還能跑得和獒王一樣快。它們衝向了上阿媽狼群,在狼群的前鋒線上撞開了一道豁口。

上阿媽狼群沒想到,麵對四股狼群,領地狗群首先進攻的是自己這股狼群,頓時傻了,不知道如何應對了。上阿媽頭狼不在狼群的前鋒線上,每一次進攻,它都不會出現在前鋒線上,盡管它是上阿媽狼群中身體最壯、打鬥能力最強的一個,等它從一個隱蔽自己的地方跳出來,搞清楚發生了什麽時,領地狗群已經衝到了上阿媽狼群的最中央。

一場獒牙對狼牙的激烈較量就在上阿媽狼群的中心爆發了。咆哮和慘叫此起彼伏,白牙轉眼就成了紅豔豔的血牙,傷口鮮花似的爭先開放,血水冰融一樣開始流淌,撲殺揚起的雪塵彌天而起,昏花迷亂了獒與狼的眼睛,看不見了,看不見了,隻能憑著嗅覺判斷對方的強弱、距離的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