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人馬繼續朝前移動著,但幾乎在同時,他們看到了狼群,三路人馬看到了三股蓄謀已久的狼群。

沒有了聲音的狼群是靜悄悄等待著的狼群,是用嗥叫經過了動員、商量和部署的狼群。它們知道人就要過來了,是兵分三路的,也知道一個報複人類、吃肉喝血的絕佳時刻已經來臨,狼群既要堵住各路人馬的退路,防止他們重新合為一夥,又要攔在前麵,防止他們奪路而逃。狼群緊張而有序地奔跑著,就像經過了無數次的訓練,借著風聲和雪梁的掩護,迅速完成了部署:黑耳朵頭狼帶著它的狼群來到了東邊,外來的多獼頭狼帶著它的狼群來到了南邊,紅額斑公狼帶著滿雪原收集來的已經臣服於自己的命主敵鬼的狼群來到了西邊。三股狼群雖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的是相同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裏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吃掉全部三路人馬。

冷風颼颼的雪梁上,丹增活佛蠻有深意地望著麥書記說:“不對啊,這些饑餓的狼,它們為什麽不去積雪中刨挖死牛死羊呢?往年的雪災中,狼群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人,人把狼怎麽了,它們這是不要命了,是要和人大幹一場了。”

麥書記望著包抄而來的多獼狼群說:“你知道,狼是最記仇的,它們這是在報複,為什麽報複,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

丹增活佛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又是一陣狼嗥,四麵八方,你長我短,聽著好像有點亂,但絕對又是一種商量和部署。狼嗥剛剛消失,前後的夾擊就開始了,為了避免三路人馬互相照應,在東南西三個不同方向圍堵著三路人馬的三股狼群,幾乎在同時朝著人群逼迫而去。

獒王不同尋常的鼻子已經聞出了十忿怒王地的危險:一個狼群的世界正在形成,一種空前殘酷的撕咬正在醞釀。狼和去救援牧民的人都有了一個錯誤的判斷,以為和往年一樣,許多走不出大雪災的牧民都集中在那裏。

不,今年的風向是散亂的,一會兒東西,一會兒南北,牛羊也就跟風亂跑,牧民更是到處奔走,暴風雪平息之後,四麵八方都是亟待救援的人。

獒王岡日森格身姿輕盈地在領地狗群中穿行著,似乎那一左一右變化著的步態是一種點兵點將的語言,讓所有藏獒和小嘍羅藏狗都明白了自己的歸屬。領地狗群很快分成了兩撥,一撥圍攏到了大黑獒果日旁邊,一撥跟隨在了岡日森格身後。

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它的狗群,朝著十忿怒王地的方向,刻不容緩地奔跑起來。

大黑獒果日送別著遙遙而逝的獒王岡日森格,毅然走過去,圍繞著索朗旺堆家的那個老人轉了兩圈。仿佛是早已重複過無數次的默契又重複了一遍,老人意會地從懷裏摸出一把藏刀,走過去,割斷繩索,放倒了一頂黑褐布的帳房,然後一刀一刀地割起來。

老人把鋪了一地的黒褐布割成許多方塊,再用它們包起原麥和大米,做成了一個個褡褳。當老人首先把一個褡褳用牛皮繩固定在大黑獒果日身上之後,留下來的領地狗們立刻意識到自己要去幹什麽了,它們你擠我蹭地環繞著老人,生怕黑褐布不夠或者糧食不夠,沒有了自己的份。

它們出發了,每一隻領地狗都背負著一個屬於它的褡褳,也背負著救苦救難的責任和使命,堅毅地邁開了步子。

奔跑了不到兩個小時,前去十忿怒王地追尋救援隊伍的領地狗群,就遭遇了狼群。

撕咬開始了,不是沉默寡言誌在必得的那種撕咬,而是大呼小叫虛張聲勢的撕咬。驚慌失措的狼群亂紛紛地朝後退去。

狼群朝上跑去,迅速接近著野犛牛群。

三十多頭野犛牛一個個凸瞪起眼睛,以為自己正在受到狼群的攻擊,頓時就火冒三丈。犄角如盤的頭牛發出一聲法號般宏亮的哞叫,帶著野犛牛群俯衝而下,巨大的蹄子踢揚著積雪,奔跑的速度超過了狼群的想象,很快就是牛角對狼牙的碰撞了。狼影亂紛紛地躲閃著,躲閃不及的就隻好在牛蹄牛角的衝撞下橫屍在地。

也有不甘心就此死掉的悍烈之狼,瞅準機會一口咬住了一頭小牛的肚子,小牛疼痛驚嚇得亂跑亂顛,拖帶著死也不肯鬆口的狼跑離了野犛牛群,幾匹窺伺已久的猛狼立刻撲過去,代表死神在小牛的喉嚨和肚子上扼住了它的命脈。這是這場戰鬥野犛牛群惟一的損失,相比之下,狼群的損失要大得多,至少有六匹狼被野犛牛頂死踩死,受傷的更多,痛苦的慘叫一直伴隨著狼群奔逃的身影。

狼群被迫從雪坡上跑下來,跑回到了雪梁下麵,發現領地狗群已經離開了,獒王岡日森格帶領著它的隊伍,流水一樣順暢地劃過了雪梁的根基,朝著前方奔湧而去。

上阿媽頭狼望著遠去的領地狗群,憤怒地咆哮著,痛恨狼群不聽自己的,使獒王岡日森格的詭計輕易得逞,又看看已經撤向雪梁頂端的野犛牛群,突然跳起來,跑向了那六具被野犛牛頂死踩死的狼屍。饑餓難耐的狼群撲了過去,幾分鍾之內就你爭我搶地吞掉了死去的伴侶。

上阿媽頭狼悲憤地嗥叫起來,它知道哪兒有領地狗群哪兒就有人,跟著領地狗群就能找到人,報複的機會又一次來到了。它用嗥叫傳遞著仇大恨深的情緒,把狼感染得一匹比一匹精神抖擻。狼們一個個聳起了耳朵,剛剛吃過同類的嘴巴流淌著帶血的口水,邪惡、毒辣、恐怖的眼睛裏充滿了殘殺的。

上阿媽頭狼開始奔跑,狼群跟了過去。

十忿怒王地的南邊,所有的人,包括麥書記和梅朵拉姆,都跟著丹增活佛誦起了經咒。沒有人不相信,驅散狼群、營救自己的法力一定會在經聲佛語中悄悄顯現。

十忿怒王地的西邊,鐵棒喇嘛藏紮西迎著狼走了過去,嗖嗖嗖地揮舞著鐵棒。

麵前的幾匹狼退了幾步,另有幾匹狼卻跳起來,在頭狼紅額斑公狼的帶領下,迅速繞過藏紮西,跑向了班瑪多吉和尕宇陀,它們已經看出班瑪多吉傷痛在身,而尕宇陀不過是個不堪一擊的老人。

藏紮西扭頭一看,大吼一聲,回身撲向離班瑪多吉隻有兩步的紅額斑公狼,輪起鐵棒打了過去。紅額斑公狼慘叫一聲,滾翻在地,四腿朝空踢踏著,掙紮了好幾下才爬起來。

狼退了,前後夾擊的狼都退了幾步,但並沒有撤離的意思。人們看到,狼群已經不是前後夾擊,而是四麵包圍了。

十忿怒王地的東邊,狼影在移動,前後夾擊很快變成了團團包圍。光壯狼和大狼就有至少六十匹的狼群閃爍著一片陰毒險惡的瞳光,靜靜地燃燒和膨脹著野蠻的嗜血的,隻等黑耳朵頭狼一聲令下,就會從四麵八方一起撲向他們。

索朗旺堆頭人麵無懼色地左右顧望著,而他的管家卻一步跨到他前麵,風快地脫下華麗而陳舊的獐皮藏袍,摘下氣派而油膩的高筒氈帽,拔下結實而沾滿積雪的牛鼻靴子,取下脖子上佛爺加持過的紅色大瑪瑙,輕輕放在了頭人麵前,然後坦坦然然地躺倒在了積雪的梁頂。

齊美管家朝著雪梁下麵,也朝著密集的狼群滾了過去。

狼群驚呆了,它們本能地以為這是一個詭計,嘩嘩地閃開,閃出了一個豁口。齊美管家滾過豁口,沿著雪坡滾向了雪梁下麵,雪粉激揚而起,又匍匐而下。

狼群齊唰唰地回過頭去,死死地盯著下麵。齊美管家不見了,空氣**著,被他砸爛的積雪旋起一陣陣白色的塵埃,隨著股股勁風,緩緩地彌漫著。齊美管家從掩埋了它的雪粉中掙紮著站了起來,很吃驚狼群居然沒有撲過來咬他,便咬緊牙關,試圖以逃跑的背影把狼群引誘過來。但是他已經跑不動了,腿骨嚴重受傷,疼得他慘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就在這一刻,黑耳朵頭狼長嗥一聲,清醒地發出了一個撲上去咬死的信號。黑耳朵頭狼嗥完了就搶先挑起來撲了過去,狼群蜂擁而下,就像山體的崩落轟隆隆地覆蓋了雪梁下麵的齊美管家。

高高的雪梁上,索朗旺堆頭人聽清了齊美管家的喊聲,咚的一聲跪下。

齊美管家的喊聲漸漸衰弱了,沒有了,隻有陣陣爭搶食物的撕咬聲隨風而來,狼群的內訌開始了。

黑耳朵頭狼首先意識到時間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它舔著殘留在嘴邊的人血,抬頭望著雪梁的頂端,發現那兒已經沒有了人影,恍然覺得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趕緊嗥叫著招呼狼群跑上了雪梁。雪梁的一端,原路返回的那幾個人遙遙迢迢地移動著,已經是豆大的小黑點了。

黑耳朵頭狼跳起來就追,所有的狼都跟了過去。一陣撼天震地的奔跑,追上了,狼群馬上就要追上了。

狼群已經很近了,近得都可以把它們的呼吸吹送到人的肚子裏了。索朗旺堆頭人大叫一聲,衝著為首的黑耳朵頭狼撲了過去。

奔馳的領地狗群停下了。獒王岡日森格站在雪梁上看了看,聞了聞,立刻就知道這裏是十忿怒王地的製高點,救援隊伍就是在這裏兵分三路的。它幾乎是憤怒地咆哮了一聲:為什麽要分開啊,分開就是死路一條。

獒王岡日森格跑起來,帶動著所有的領地狗跟它一樣瘋狂地跑起來。它們首先跑向了東邊,東邊的狼群和人群離它們最近,大約隻有五公裏。獒王決定:先近後遠,也就是先東後南再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