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到了寄宿學校,寄宿學校已經沒有了,沒有了聳起的帳房,也沒有了留在帳房裏的學生。消失的學生不是一個,而是十個,他們消失在了大雪之中、狼災之口,冬天的悲慘從來沒有這麽嚴重過。父親渾身發抖,連骨頭都在發抖,能聽到骨關節的磨擦聲、牙齒的碰撞聲和悲傷堅硬成石頭之後的迸裂聲。他哭著,眼淚仿佛是石頭縫裏冒出來的泉水,溫熱地洶湧著,哽咽的聲音就像解凍的河岸,咕咚咕咚地滴落著,轉眼就幽深到肚子裏麵去了。

還有央金卓瑪,還有平措赤烈,還有遠方的雪山和近處的雪原,都哭了。然後就是尋找,父親沒有看到多吉來吧的任何遺留——那些咬不爛的骨頭和無法下咽的氈片一樣的長毛,就知道它沒有死,它肯定去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在那裏孤獨地蜷縮著,藏匿著巨大的身形,也藏匿著薄薄的麵子。麵子背後是沉重的恥辱,是散落得一塌糊塗的尊嚴,已經無臉見人了,馬上就要死掉了,在沒有保護好孩子之後,不吃不喝,自殘而死,仿佛是多吉來吧惟一的出路。

而父親要做的,就是把多吉來吧從死亡線上拽回來。

狼群就是根據父親和央金卓瑪的聲音跟蹤而來的。它們聽出了飽含在聲音裏的焦急和悲傷,知道悲傷的人是沒有力氣的人,就把距離越拉越近了,近到隻有一撲之遙的時候,父親發現了他們。

九匹狼包圍著三個人,三個人是疲憊而軟弱的,而九匹狼則顯得精神抖摟,它們被饑餓逼迫著,一匹匹顯得瘦骨嶙峋而又幾近瘋狂。

白爪子頭狼試探性地撲了一下,撲向了平措赤烈。平措赤烈驚叫著跑向了父親,一匹大狼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下擺,狼頭一甩,把他拉翻在地上。別的狼嘩地一下蓋過去,壓在了他身上。

父親瘋了,丟開央金卓瑪撲了過去,他似乎什麽也不怕了,真的變成了一隻他理想中的藏獒,勇敢地撲向了正要吃掉孩子的狼群。

狼群嘩地離開了平措赤烈,又嘩地撲向了父親。父親摞在了平措赤烈身上,狼群摞在了父親身上,除了白爪子頭狼繼續糾纏著央金卓瑪,其餘的八匹狼都撲過去摞在了父親身上。它們就像從墳墓裏飄出來的饑餓的骷髏,齜著白花花的牙齒,把父親的衣服一下子撕爛了。

岡日森格站在多獼雪山堅硬的高坡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朝著掩埋了森林的積雪,朝著它憑感覺認定下麵或許就有主人刀疤的地方,撲了過去。嘩啦一陣響,它感覺腳下的大地動蕩起來,鬆散的掉落似乎帶動了整個山體的滑動。它立刻意識到腳下是空洞的,密集的森林支撐著崩塌的冰雪,讓這裏成了一個偌大的陷阱。

岡日森格四腿一蹬,立穩了身子,朝著看不出虛實的雪坳裏那些樹梢搖曳的地方大吼起來。它想挖出了一個直通大陷阱的洞穴,跳下去,看看主人刀疤到底在不在裏麵。

洞穴赫然出現了,被壓彎的樹幹從洞穴裏伸了出來。岡日森格愣了一下,立刻感覺到刀疤的氣息嫋嫋而來。岡日森格正準備不顧一起地跳下去,就聽一個聲音沉沉地傳了上來。是刀疤的聲音。

已經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天一夜的獵人刀疤,是來打獵的,但是刀疤沒有料到會遇到雪崩,會被冰雪覆蓋在一片黑暗危險的林帶裏。他反反複複想著這幾種死,就是沒想到活。

岡日森格知道自己的叫聲會引發新的雪崩,就一聲不吭地趴在洞穴邊上,放鬆地伸出舌頭,嗬嗬嗬地喘著氣,探頭望著下麵。

刀疤順著樹幹很快爬出了洞穴,還像小時侯那樣,撲到岡日森格身上又拍又打。岡日森格老成持重地站著不動,生怕他一不小心,順著多獼雪山堅硬的高坡再滑到洞穴裏去,便始終歪著頭,緊咬著他的羊皮圍裙,直到他從它身上下來,穩穩地站住。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花了大半天時間,才走出昂拉冰峰和多獼雪山之間深闊的雪坳,來到了雪原上。

黑夜來臨了,刀疤停下來,想給自己挖個雪窩子睡一覺。岡日森格著急地圍著他轉起了圈子。刀疤跪在地上,一邊挖著雪窩子,一邊朝岡日森格不停地揮著手。

岡日森格還是不忍心就這樣離開昔日的主人,依然轉著圈子,看他挖好雪窩子睡了進去,便環繞著雪窩子,四麵八方撒了幾脬尿,留下一道足可以威脅野獸、阻止它們侵害的防護線,才悄悄地離去。

雪窩子裏,刀疤靜靜地聽著,突然坐起來,趴在了雪牆上。他癡癡地望著岡日森格,心裏突然一酸,眼淚像兩匹被藏獒追逐的受傷的狼一樣躥了出來。

岡日森格急著離開,是想回到領地狗群裏去,它在這裏聞到了尼瑪爺爺家的味道。

午夜時分,岡日森格在一個背風的山灣裏看到了尼瑪爺爺家的帳房,班覺出來了,班覺認出是岡日森格,大聲喊叫著,喊出了全家所有的人。

岡日森格想告訴尼瑪爺爺一家大黑獒那日的死訊,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突然發出了一陣有點沙啞的若斷似連的叫聲。它從來不這樣叫喚,這是大黑獒那日習慣的叫聲,它要用大黑獒那日的叫聲讓聰明的人明白它的意思:大黑獒那日死了。

四個人呆愣著,互相看了看。岡日森格不停地用有點沙啞的若斷似連的聲音叫喚著,轉動明亮的眼睛,觀察著尼瑪爺爺、班覺、拉珍和諾布的神色。

岡日森格的叫喚持續了大約十分鍾,十分鍾裏,它聚精會神地等待著四個人的反應,突然聽到其中的一個人喊了一聲:“那日,大黑獒那日。”它頓時感動得原地跳起,旋轉了一圈,哭著撲向了那個人。

誰也沒有覺察到大灰獒江秋幫窮的到來,狼和人都沒有覺察到,等被吃的人和吃人的狼看到一道灰色的閃電從天而降時,一匹狼的肚子就已是血水汩汩了,接著是另一匹狼的尾巴被獒牙割掉。失去了尾巴的狼疼得慘叫著,回頭便咬,恰好把脖子亮了出來,江秋幫窮後腿一蹬,利箭一樣射過去咬住了狼脖子上的大血管,哢嚓一聲響,那狼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

白爪子頭狼丟開央金卓瑪,跑回狼群裏,鼓勁似的把脖子上鋼針一樣的狼毫聳起來又伏下去,狼頭搖晃著,大膽地朝前走了幾步。狼群緊緊跟在它身後,一個個用血紅的眼睛望著大灰獒江秋幫窮。

江秋幫窮使勁舔著父親袒露的脊背,以為父親已經死掉了,沒想到父親爬了起來,吃驚得江秋幫窮仰起身子跳到了一邊。

央金卓瑪走過來,看到父親的衣服被狼撕得稀爛,就把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袍披在了父親身上。

大灰獒江秋幫窮直撲離它最近的白爪子頭狼。當奔跑的雙方第五次從六匹狼麵前經過時,江秋幫窮突然離開了追攆的軌道,斜著身子刮風一樣撲了過去。

六匹狼一點防備都沒有,來不及散開,就被江秋幫窮一口咬住了一匹母狼的喉嚨。江秋幫窮在牙齒奮力咬合的同時跳了起來,直撲另一匹狼。那是一匹行動遲緩的老狼,知道自己已經跑不脫了,幹脆停下來,紮煞著狼毫,撮鼻齜牙地等待著撕咬。但是江秋幫窮隻是撲翻了它,虛晃一槍,把本該咬死它的時間留給了逃跑在前麵的一匹殺傷力極強的年輕公狼。

年輕公狼雖然凶悍但缺乏經驗,以為有老狼斷後,追來的藏獒無論從時間還是從距離上,都不可能直接撲到自己,看到對方粗壯的前腿不可思議地踩住了自己的腰肋,吃驚得居然忘記了逃跑。死神的陰影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了它,它在飛速而來的獒牙之下獻出了自己滾燙的狼血。

白爪子狼沿著一道被天光映照成青藍色的雪溝跑去,突然攀上雪梁,希望在翻過雪梁朝下衝刺時,能夠讓自己失蹤,或者至少把追攆的藏獒落得遠一點。

大灰獒江秋幫窮一爪伸過去把它打翻在地,跳起來就要牙刀伺候,突然發現這一爪打得太厲害了,白爪子狼順著光滑而渾圓的雪梁飛速地朝下滾去。

江秋幫窮想追追不上,白爪子狼想刹刹不住,隻聽咚的一聲響,就像大石入水,濺起的浪花把江秋幫窮的眼睛都糊住了。與此同時,追攆過去的江秋幫窮也像白爪子狼一樣,隕落而下,在水麵上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坑窩,坑窩動蕩著,轉眼又彌合成了平麵。

水?哪裏來的水啊?

那聽懂了岡日森格有點沙啞的若斷似連的叫聲的,那喊出了“那日,大黑獒那日”而讓岡日森格感動得撲過去的,原來是年事已高反應本該遲鈍的尼瑪爺爺。尼瑪爺爺不僅理解了岡日森格的意思,而且立刻決定:跟著岡日森格走,去看看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出事了。這個決定讓全家人潸然淚下。

三個時辰後,他們在岡日森格的帶領下,接近了埋葬著大黑獒那日的地方。遠遠地就聽到了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微弱的叫聲,格桑和普姆瘋了似的朝前跑去。

好幾天了,果日一直守護在妹妹的雪包旁,沒有食物來源,它應該離開這裏去打野食,但是它沒有,它生怕野獸刨出來吃掉妹妹那日,就須臾不離地堅守著。現在,終於堅守到了人來狗來的時候,它必須離開這裏去雪原上找一點果腹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