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都沉靜了下來, 尤醉看著周圍血流成河的場景,幾乎感覺到自己又要無法呼吸。

他隻能感受到那似乎並不存在的東西正在就像是弱小的幼崽一樣,輕輕地舔舐著他。

他顫抖著手指, 在虛空之中輕輕劃過, 落在了空中的一點。

從空中傳來了輕輕的一點笑聲,就像是水麵上麵的大塊泡沫一樣轉瞬消失了。

那喉嚨之前出現的灼燒感就像是尤醉自己的錯覺,在他的身上一閃而過,他咳嗽了一下, 感覺到喉嚨傳來清涼的感覺,就像是被薄荷草的汁液所沾染。

但是在尤醉自己看不見的位置, 他的喉嚨和脖頸的上方出現了一個怪異的藍紫色紋身。

那是左右對稱的紋身,描繪著兩麵張開的巨大翅膀, 蔓過纖細伶仃的鎖骨, 在白皙的頸窩的位置上肆意舒展開來。

翅膀上麵用扭曲的線條繪著一朵變形的不知名的花朵,纖細的花萼垂落後回轉, 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

蝴蝶細長的尾翼向著下方垂落到小魅魔的側腰上麵, 將他從前向後擁抱住。

遠遠看去, 那蝴蝶翅膀上麵的紋路又像是兩隻細長的半眯著的人眼, 隨著少年的呼吸輕輕眨動著……

他站在水中, 那原本到他膝蓋的水麵現在已經到達了他的大腿半截,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水中飄來,觸碰到了他的大腿。

尤醉的身子一顫, 低頭看去, 在水麵下麵的是程子燁被血染紅的臉。

水麵將他英俊的臉扭曲, 柔軟的發絲就像是水妖一樣散開, 兩隻手臂就像是被折斷一樣, 形狀怪異地垂落在他的身側。

水流將他的身體帶動, 正在向著下水道的出口的方向漂去。

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具死屍。

小魅魔在原地僵了兩秒鍾,接著才哭著將他抱了起來。

水麵嘩啦作響,幾根粗長的血紅色觸手從水中冒出,幫助尤醉支撐住了程子燁的身體。

程子燁吐了一點水出來,胸口漸漸恢複了起伏,也開始呼吸了。

但是他身上的傷實在是太重了,後背肩頸的傷口被撕扯開大半,幾乎能看見內在的肋骨。

他安靜地將頭靠在尤醉的肩膀上麵,臉色蒼白得嚇人,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

就像是一隻失去了生機的大號毛絨玩偶,一樣依靠著尤醉,頭頂的白色狼耳也耷拉下來,在尤醉的身上留下點點的水漬。

小魅魔用白皙柔軟的指尖將他臉龐的頭發撥開,用幹澀的唇貼上他的額頭,落下一個清淺的吻。

【嚇死我了,狗子不要出事啊嗚嗚嗚】

【老婆好慘,程子燁也好慘……這個世界的難度未免特麽的也太高了吧……薪火這也太特麽的不當人了!】

【剛才那是怎麽回事,怎麽感覺老婆一回頭,那些怪物就全都死了。原來我老婆這麽強的嗎?震驚!】

【好艱難,為什麽小美人要遭遇這麽多事情嗚嗚,安安靜靜地被寵著才對!】

“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小觸手在之前的戰鬥之中也受了傷,損失了三分之二的觸手,但是好在它之前的大部分都在水下,並且比較分散,所以最為核心的部分還在,隻要好好吃上幾天就能恢複過來。

尤醉艱難地拖著程子燁涉水而行,走到了一個突出的廢棄高台之上,在破碎的女神像下麵暫且休息了一下。

他讓程子燁躺在自己的腿上,小心地避開對方後背的傷口。

“不怕。”

尤醉柔軟如同植物根莖的指尖輕輕地叩擊著男人的喉結,就像是安撫著一隻全身濕漉漉的筋疲力盡的大狗。

程子燁將臉輕輕側過來,將臉蹭在他的手心,從他的喉嚨裏麵發出了些許模糊的呼嚕聲。

四周一片安靜,尤醉輕輕地聽著從他的胸口傳來的心跳的聲音,緩慢的,輕忽的,就像是即將熄滅的蠟燭,水麵上麵漂浮不定的蘆葦。

程子燁柔軟的獸耳蹭在了他的手心,他薄薄的眼皮驟然跳動了一下,在某一瞬間微微睜開了一道縫隙,從其中透出玻璃珠一樣的明亮綠色。

那顏色曾經是如此的生機勃勃,就像是林間初生的嫩草,在之前尤醉和他一起被囚禁在地下室的黑夜之中時,總是那樣的熠熠閃光。

但是現在那顏色淡了,就像是一根輕飄飄的幼嫩的水邊的蘆草,隻要風稍微吹動一下,就會露出最為脆弱的白色嫩莖。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眼睛裏麵的光明亮了一瞬,似乎是認出了自己眼前的人,想要掙紮著站起身來,但是卻沒有力氣。

“你別……”

傷口裂得更厲害了。

程子燁就像是困獸一樣徒勞地掙紮了一下,沉重的頭顱蹭在尤醉的腰腹,從喉嚨裏麵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想要站起身來,他感覺到從自己的身上連綿不絕地傳出來的疼痛,但是從他出生開始的這麽多年來,他早就適應了這種疼痛。

他也知道自己身上受的傷很重,他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但是他卻還沒有帶著尤醉離開這裏,他還不能就這樣死。是他將他帶入現在這種境地的,而現在,他也沒有完成對他的承諾。

所以他還不能死。

他看見了從尤醉的手中流淌出來的鮮血,看見了他哭得紅腫的眼睛。

“沒事的……”

我會帶你離開這裏的,這是我和你說好的。

程子燁本來想要這樣子說,但是他的口中全都是血沫,舌頭在之前幾乎被他咬爛,隻能從喉嚨裏發出些許斷續的粗重喘息聲。

就像是死狗一樣的,呼哈呼哈的聲音。

在他還是幼犬,流浪在街頭的時候曾經路過鬥犬場。那些在場上戰敗了的狗,或者是生了病的狗,被關在籠子裏麵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樣子的聲音。

趴在籠子裏麵,被所有的人遺忘掉,成為徹頭徹尾的廢物。

就連自己的嘴巴都無法控製,流淌出涎水來。曾經在場上無比勇猛的獵犬,最後強健的肌肉也如同被凍僵了一樣萎縮下去,身上散發出混雜著糞便和腐爛味道的強烈惡臭。

在夏天的時候,會有白色的蛆蟲從那些被撕裂的黑色或者紅色傷口裏麵生長出來,扭動著身體,就像是一根根從土中鑽出來的白芽。

就算是已經狼狽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它們的眼中卻還閃爍著對於生的渴望。

那時候的程子燁很看不起這些狗,他心裏想:如果是我要死了,一定要死在一場戰鬥中,我會死得幹淨利落。勝者生,敗者死,理所應當。

如果到了一定要死的那種地步,又何必非要苟延殘喘?

但是如今,他用盡了自己全身最後的力氣,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是卻失敗了。

他的眼中同樣閃爍著和曾經他所看見過的那些狗一樣的對於生的渴望。

他還沒有到要死的時候,他想。

他還有事情沒完成呢。

他還沒有帶著他喜歡的人回家。

有人用柔軟的手臂抱住了他的頭顱,濕漉漉的淚水落在他的臉頰上。

“…… ……”

他的心中驟然產生了無盡的挫敗感和巨大的悲傷,這種負麵的情緒幾乎將他壓垮。

對不起,還沒有能帶你離開這裏。

·

【二號,現在外麵的情況如何?】

尤醉終於在心中對著二號開口。

他在進入角色之後,通常來說很少和二號進行交流,特別是之前那樣緊迫的情況之下。

【聖王還有多久能來到這裏?】

沒錯,其實自始至終,尤醉都並沒有和外麵斷開聯係。在二號的幫助之下,他早就已經將現在外麵的情況,那些搜查者的軍隊在的位置。

還有聖王的行蹤,全都掌握在內。

……從一開始,尤醉就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可能從聖殿離開。

畢竟獻給神的餐桌已經鋪好,血腥的帷幕已經拉開,為了走到這一步,不管是聖王還是時朗都不知道已經付出了多少代價。

又怎麽可能讓他這個在神降日上最為重要的獵物跑掉。

之後他和程子燁在地下所經曆的一切,在他看來都隻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

甚至他們現在都還沒有被人找到,也隻是因為聖王現在還沒有騰出手來尋找他們。

程子燁脖頸上麵還掛著那一把閃亮的匕首,之前在那樣子的情況之下,他都沒有將這把匕首丟下,可以看出來這匕首對他來說,是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

尤醉將那匕首從他的身上取下來,拿在手上把玩著,摩挲著上麵的精致紋理。

二號暫停了一會,過了一會才給出回應。

【至少還要二十分鍾。】

現在的時間是五點半,外麵的大雨還在下著。

尤醉看著呼吸越來越微弱的程子燁,嘴角下壓,從唇邊露出了一點壓抑冰冷的弧度。

“太慢了。”

尤醉說。

他傾聽著從黑暗裏麵傳來的不定的水聲,黎明就像是永遠都無法到來。

“太慢了。”

尤醉又重複了一遍。

他垂下了眼睛,總是上揚的嬌俏的狐狸眼裏麵出現了些許沉鬱的神色,壓住了他的眼尾,讓人能從其中窺視到那就像是石油一樣粘稠的,蠕動著的不詳黑色。

那是隱藏在他總是柔軟的嬌俏地笑著的表情下麵的,更深的更不為人知的一麵,但是這一麵卻始終都存在著,從未被那表麵的天真無邪真正的掩蓋下去。

就像是捕蠅草,用最為香甜的花蜜去引誘獵物,在鶯飛燕舞的美好下麵是難以入目的滿地血腥。

那花的嬌豔美麗是用最粘稠最肮髒的血肉所驕養育出來的,每一次美麗的蹙眉下麵都隱藏著一道血雨腥風。

【他還可以更快一點。】

尤醉終於說。

【如果他做不到,那我可以教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