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醉纖長的睫毛垂落, 再重新抬起時便已然沒有了一切情緒,仍然是清清透透的一雙琉璃眸。

初看時甜蜜勾人,再看時卻能看到那隱藏在美麗下麵的冰冷和薄情, 就像是春日初陽下一灘融融的春水, 暖意之下藏著一層未融的寒冰。看著溫柔可親,敢於伸手觸碰時才覺冰冷無比。

他看向身前的整個戰場,“漁村”此時已經承受不住另外一方戰車的狂轟亂炸,幾乎到了解體的邊緣, 從其中柵欄中伸出的一隻隻骨手數量也越來越少,再也無法抵抗那些幽魂的吞噬。

在一聲刺耳的吱呀聲後, 漁村徹底散架,五隻巨大無比的幽魂從那輛恐怖的黑色戰車上麵伸出頭來, 大口大口地吞吃著那些漁村戰車剩下的遺骸。

“拿出你的士兵來啊, 白王!”

女神像咯咯咯地笑著,她腦後的盤發蛇一樣地蠕動著, 陰影融匯在斑駁的臉頰上, 顯出一種不似活物的怪異扭曲感。

“怎麽, 你難道已經沒有士兵了嗎?

“可憐, 真可憐!沒有士兵的國王, 還能被稱之為國王嗎?當國王失去所有士兵時, 就應當是他死去的時候!”

01站起身來,手中的長劍刺穿了最後一個黑士兵的頭顱, 幾塊破碎的石塊從他的身邊砸落下去, 身下傳來顫動, 他所身在的整個棋格都向下掉落下去。男人縱身一躍, 在墜落之前滾到了另外的一個棋格上。

“我還在。”

他帶著滿身淋漓的鮮血, 冷淡地打斷了女神像還想要滔滔不絕繼續說下去的話。一柄漆黑鋒利的長劍對著黑王舉起, 瞄準她蒼白的脖頸。

“還有,他並不是孤身一人。”

激烈的戰火已然平息了下來,已經倒下的棋子都已然被清理出場,曾經偌大的棋盤此時邊緣已經開始不斷墜落,麵積正在不斷縮小,剩餘下來的棋子不得不向著中央靠攏。

女神臉上露出些許嘲諷的神色,她隨意揮了揮手向著後麵退去,身穿黑袍的“黑主教”和那一輛還在不斷吞吃著其他棋子的白骨戰車拱衛在了她的身邊。

“我似乎認識你。”

女神像的視線從男人那張帶著黑色麵具的臉,還有那雙明亮的金色眸子上滑過。

“你的臉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是我一時之間卻認不出來了……

“箱子——”

她的眼睛在轉瞬之間睜大,就像是想到了什麽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就連那一輪巨大的月亮都跟著她開始抖動起來。

曾經慘痛的記憶在她的腦海裏麵再次浮現,她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聲,棋盤上的裂痕越來越大,甚至已經變成了巨大的橫溝,眼看就要從中破碎開來。尤醉一躍而過,在棋盤破碎成兩半前的最後一秒之前滾落到了另外一側。

捂住嘴咳嗽了兩聲,他踉蹌著從地麵站起,隨手撿起了一把不知是誰掉落在地的短鐵劍。

“你是,你是——”

怨毒又恐懼的視線從女神像的眼中射出,死死地盯著01的方向,沒人知道她究竟是想到了什麽,但是她的痛苦和厭恨卻是這樣的真實。

“就是你偷了我的箱子!

“不不不,你怎麽還會活著,你不應該活著!殺了他,給我殺了他!馬上給我殺——都去給我殺了他!”

聽從他們女王的命令,瘋狂轉動著的白骨戰車向著01的方向滾去,黑主教也同時舉起了手中的元素球,懸浮在他身邊的鎖鏈一般的黑色的小球如雨點一般向著01掉落。

01身後的羽翼已然被折斷,身上的傷口雖然被治療好,但是更多的暗傷卻仍然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還在隱隱作痛。

他一腳蹬在地麵上,幾個回旋靈巧地躲避過了那向著他刺來的白色骨刺,主教的元素球並未砸落在他的身上,反而又轟塌了一大部分的方格。

而01借著這個機會開始快速地向著黑主教所在的方格衝擊。

“砍了他的頭,砍了他的頭!”

女神像開始瘋狂地尖叫起來,她死死地盯著01的去向,以至於甚至沒有抽出一點精力多去關注一下自己的身後。

濃濃的灰塵揚起,遮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尤醉隱藏在了這灰塵之中。事已至此,在這場戰鬥中很少有人的精力會放在他的身上,畢竟他在他們看來是一個那樣的柔軟,無害,又需要他人保護的美麗國王。

沒有人會想到,當在這樣瀕死的殘局中,他竟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對麵國王的身後。

美麗柔弱的國王丟掉了自己的王冠和權杖,拿起了嗜血的刺刀。

他並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已然被他所遺忘的記憶。似乎在他未曾被那些詛咒所束縛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做過。

但是他已經被束縛太久了——

灰塵更多更濃地揚起,元素球爆炸的聲音不斷傳來,尤醉站在灰蒙蒙的塵埃中,原本美麗的銀發也並不像是之前那樣明亮。

沒有人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除了……01。

高大的男人站在滿地的鮮血和爆炸之中,在伸手扭斷了黑主教脖頸的時候轉過頭來向著黑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女神像誤以為這一眼是挑釁,愈發被氣得渾身發抖。

但是尤醉卻清楚的知道,他是在看向自己。

【去拿走屬於你的勝利吧,我的小國王。】

他無聲地用唇語對著尤醉說道。

尤醉的心中一痛,看著那黑主教的屍體從他的手中滑落,那巨大的戰車轟然而來,一道森森的白刺從01的後背穿過,將他的整個身體都捅穿。

他的身體就像是一隻輕飄飄的玩偶一樣被吊在車前,第二根第三根刺很快就從他的胸口還有小腹的位置穿過,細弱的血流從其中流淌出來。

那身體裏麵也已經沒有多少血了,他的血幾乎全都已經要在之前的一次次受傷和修複的過程中流光了。

刺耳的瘋狂尖笑聲響徹了整個棋盤,女神像全身已經變得漆黑,那一輪在她身後的月亮已然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似乎隨時都要從天空之中流淌滴落下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她拍著手掌大笑著,整個蒼白的身子都因為極度興奮而向著前麵仰去,不想放過在那人臨死之前臉上的任何一個痛苦的神情,甚至還想要去啐上一口。

“這本來就是你應該得的哈哈哈哈哈!你早就該——”

那淒厲的尖笑聲戛然而止,她的那種狂喜的神情在臉上逐漸凝固住了,一柄劍尖從她的胸口露了出來。

在她的身後,她看見了那一張從來都沒有預想過的臉。

那是那個過分美麗的白王……

此時他頭頂的王冠已然不知道被丟棄去了什麽地方,身上的華貴衣袍為了方便行走已經被扯斷,耷拉在**的白皙小腿上。他沒有穿鞋子,腳髒兮兮的、美麗頭發也已經亂了,灰塵落在他月光般的銀發上,遮蓋了它的光輝。

此時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國王,而像是一個戰士。

在他的手中,有著一把鐵質的短劍,剛剛他就是用這把劍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啊啊啊啊——”

黑王感受到在自己的身體裏麵那種生機正在逐漸喪失的感覺,她張開口想要尖叫,但是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戰車距離她此時實在是太遠,而此時她的身邊卻又空無一人。

尤醉從她的胸口裏將那把短劍抽了出來,柔軟的身軀壓在她冰冷堅硬的背上,他一劍高高用力揮下,斬下了那顆美麗的頭顱。

他砍得很用力,黑王的頭高高地飛出去,飛到了很高的地方,詫異和恐懼的神情仍然出現在她的臉上,似乎到了臨死的時候她仍然沒有想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她又怎麽會輸呢?

為什麽一個國王能夠這樣小心,謹慎,並且近乎不留痕跡地來暗殺另外一位國王呢?

他又到底是什麽時候來到她的身後的呢?

但是她很快就再也沒有腦子在去想這些問題了,她的頭顱劃過一個完美的弧線,墜落入深淵之中。

一方國王已死,巨大的棋盤在他的身前緩緩潰散開來。那白骨的戰車在黑王死後也發出淒厲的慘叫,無數的的幽魂開始瘋狂的掙紮,但是卻還是被從地下伸出來的那些怪異觸手所束縛,消融殆盡。

01被刺得千瘡百孔的屍體掉落到地麵上,以往無比高大的,能夠將他護在懷裏的身子看起來竟然是那樣的輕飄飄的。

尤醉站在空****的棋盤上,近乎有些茫然地走過去,跪在地上輕輕地用纖瘦的手指戳了戳他那已然冰冷的,沒有呼吸的側臉。

他看見提示響起,看見自己的籌碼值開始以一種幾乎肉眼都無法看清楚的速度瘋狂上升,很快就已經突破了億,百億,千億……甚至還在向著更多的位數去湧動著……

棋局是公平的,既然他戰勝了女神像,那麽對方的籌碼也理應歸他所有。但是尤醉的心中卻生出了一種無趣的厭惡。

【二號。】

【我在,主人。】二號的聲音溫柔響起。

【我開始有點討厭這個遊戲了。】

【您現在已經是籌碼榜第一了,這本來是您一直都想要完成的目標,不是嗎?】

【你已經做到了,可是您為什麽還是不開心?】

【是啊,我為什麽……】

尤醉愣愣地抱著01的身體,因為他身後的鋒利羽翼,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很少有著能夠這樣不受任何阻礙地好好抱著他的機會。

他們的擁抱總是淺嚐輒止的,但是現在,他盡情地將這具身體擁在懷裏,用手指觸摸到他後背上那兩道翅膀被撕裂留下的深深疤痕,感受到一種酸楚湧上喉頭。

天空已經暗沉了下來,血光和月光全都緩緩地褪去了,剩下來的隻有一整片暗淡的朦朧灰色。

刀鋒一樣的冷氣順著他**的小腿爬上他的全身,他打了個小小的哆嗦,黑白的棋盤已經潰敗到了最中央的位置,隻剩下尤醉所在的一小塊地方。

他向著棋盤之下看去,看見的隻有一片黑色的虛無。隻是從遠處隱約傳來幾聲怪物的嚎叫聲,但是卻又很快停止了。

虛無,虛無,無盡的虛無。

原來一切的真相,原來那些五顏六色的小世界背後都是這樣的黑色虛無。

他不由得開始思考:是不是如果自己不去揭開所謂的真相會更加好一些,生活在那樣被裝點過的世界裏麵不好嗎?起碼大家都會笑得很開心,就算是恩怨情仇也是那樣的明了。

殺就殺了,愛就愛了,沒有什麽說不明白的。

而不是像是這樣……

愛人,敵人,羨慕他的人,喜歡他的人,嫉妒他的人,曾經站在他身後的人,在暗中詆毀他卻又偽裝出一幅笑臉的人……他們全都已經離開了。

他們死在虛假的美麗世界裏,隻留下他一個人在這虛無的無意義的“真實”之中。

尤醉垂下眼,安靜地看了一會那至死都仍然覆在01臉上的黑色麵具,伸出手為他摘了下來。

他本來以為那麵具會很難摘,畢竟一直以來就像是焊在對方的臉上一樣,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隻是稍微一碰,那麵具就掉落了下來。

01露出的半張臉上很幹淨,劍眉星目,俊美得就像是一個沉睡著的人偶。上麵什麽都沒有,並沒有像是之前論壇裏麵有些人說的什麽毀容或者是胎記之類的。

他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大顆大顆的眼淚驟然從他的眼眶之中滑落下來,驟然順著尖瘦的下巴匯聚,砸落到了頸窩裏麵。

他宛如一隻毛發淩亂的長毛兔子,將髒兮兮的沾著血汙的頭發蹭在對方的懷裏,哭得泣不成聲。

“你又不要我了,你又丟下我一個人了!你為什麽總是這樣?”

他的腦海裏麵一片混亂,隻是看著那張臉,心中壓抑到現在的無數悲傷的情緒就再也無法控製地向著外麵翻湧。

“你為什麽總是擅自為我做出決定?做出你認為的對我好的決定?!

“都是怪你的!”

一張張人臉從他的腦海裏麵滑過,01的臉在這一瞬間和之前遊戲裏麵曾經遇見的那一個個人臉產生了怪異的重合……

他看著他的臉,就像看到了程子燁,看到了時朗,看到了柏寒,看到了殷祁,看到了白鬱,看見了霍澤寒,看見了純白,看見了慕,看見了墜星……

看見了更多的,更多的曾經在他的身邊出現的,懷著一腔愛意對著他許諾一生一世的人……

他們來到他的身邊,許諾愛他,然後因為種種原因離他而去。有的說是為了保護他,有的說是為了他能夠更好的活著。

他被愛怕了,便不敢再付出自己的愛,做出一幅鐵石心腸的模樣。

他一次次地參加著遊戲,一次次勝利。

他總是一次次地說著自己沒有心,自己對於他們都隻是利用,自己絕對沒有付出哪怕一丁點的愛,自己隻是把他們看著工具,自己完全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

然而,然而……

棋盤的崩塌已經到了中心,尤醉纖長的睫毛緩緩垂落,在懷中人已然冰冷的唇上落下一個清淺溫柔的吻。

“我認輸。

“……我愛上你了。”

尤醉抱著懷中的冰冷的屍體,安靜地看著頭頂上灰暗的天空。

“我好冷,好難受。”他蹭在01的胸前,緊緊地擁著他,就像是落水者擁最後一根稻草。

他軟聲和他撒嬌。

“你抱抱我好不好?”

01沒有回應他,他的身體也開始逐漸消融,尤醉抱他抱得更緊了些。

最後一塊支點也轟然墜落,兩人彼此相擁,向著虛無的深淵之中墜去。

作者有話要說:

PS:標準國象裏王不能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