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還剩下半杯水的玻璃杯從尤醉的手下怦然落下, 粉碎的透明玻璃四處飛濺。

一隻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提了起來,就像是在對待什麽易碎品一樣放到了遠離碎片的地方。

“謝謝...”

尤醉咬著唇, 用手臂環抱住自己, 他的身子開始猛烈地顫抖,腦海中的想法不斷回旋碰撞,就像是長出了一張張嘴,在他的大腦中不斷尖叫著。

他又開始彎腰咳嗽起來。

那種自從淩越失蹤後在心底產生的空洞開始越發擴大, 它本來已經開始逐漸愈合,甚至尤醉也以為他自己會好起來的。

就算是會痛苦一些, 但是他會適應沒有淩越在他身邊陪伴的日子。

畢竟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有很多,就像是殷祁……還有白鬱……他還有愛他的父母, 這些人都是他繼續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

尤醉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樣的情況, 就算是淩越真的死掉了,那麽他還可以將他們這一段感情放在心底, 當成最為純潔的白月光, 而不是現在...

那些之前夢幻的, 美麗的兩人相處時光, 被這樣一本輕薄的日記本打破了...

假的, 假的, 都是假的...

淩越失蹤了,但是他給尤醉留下的卻隻有一個支離破碎, 滿地鮮血的可怕夢境。

那個本來就沒有消失的空洞在他的心底猛然崩塌, 破碎成為巨大的不可修複的黑洞, 永遠都無法修複, 並且還在不斷地吞噬他內心的血肉。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黑發青年的眼中流淌而出, 順著尖細的下巴匯聚, 晶瑩地泛著閃光,最後吧嗒一下砸落在地板上。

“對不起...”

他抬起臉來,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努力地去笑...他努力地想去捂住自己的臉,但是淚水卻從指縫間滑落過來。

“都...把你的地板弄髒了……真抱歉……”

男人看著他蜷縮著自己的身體,想要努力躲避的樣子,宛如一隻沒有刺卻還要將自己的後背**出來,威懾別人,強作鎮定的可憐刺蝟。

他的唇抿成了一條硬冷的線,給他找來紙巾遞了過去。

“尤先生,現在這份委托您還要繼續下去嗎? ”他問道。

“繼續?”

尤醉抬起眼睛惶然看了他一眼。

他愛上的愛人是一個凶殘的殺人犯,而他現在可能已經被另外一個殺人犯所囚禁……

那麽他現在還需要去找對方嗎?

如果真的找到了淩越,他又要怎麽去麵對對方?

“請繼續吧。”

隻是最後,尤醉卻還是強撐著點了點頭。

心一鈍一鈍地痛,他低著頭站起身來。

“如果他真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那我也想要找到他,並且當著他的麵問清楚……”

拒絕了淩易將他送回家的請求,尤醉一個人出了偵探社的門,失魂落魄地一個人在街道上遊**。

夜晚的霓虹燈光已經亮起,外麵下了一點細軟的小雨,冷冰冰地潤濕了尤醉的額發。

他一個人走在空**的街道上,就像是一個忘記了軀體在何方的幽靈。

時不時有人從他的身邊經過,有男有女,都或者偷偷摸摸地,或者明目張膽地將視線投到他的身上。

像是他這樣的美人,一個人在深夜的街道上遊**,怎麽看都是一段豔遇的開始。

當然不止一個人這樣想,拒絕了幾次搭訕之後,尤醉越發覺得煩躁。

他自顧自地走著,腦海裏麵亂得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向著哪個方向走。直到他發現自己的頭頂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傾過來了一把灰色的傘。

他皺了皺眉。

“你好,我不需要——”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

“就算是我也不行嗎?”

筆挺的傘柄下,熟悉的穿著灰色毛衣的銀發男人對著他微微一笑,一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

從他的身上傳來了淡淡的冷冽香氣,就像是他花園裏麵的那種花香。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他柔聲問了一句。

尤醉緩緩地蹲下了身子,將自己的頭藏在兩臂之間,也許是白鬱說話的語氣實在是過於溫柔,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透了。

“我沒事……”

“你走吧。”

他吸了吸鼻子,說道。

“我不走,最近的晚上都不安全,要是你萬一被哪個連環殺人犯給盯上了擄回家去,我可怎麽辦?”

白鬱的這話裏麵藏著關心,又帶著一份浮動不明的曖昧。

“我看起來很像是那種會被選中的,柔弱可欺的受害人嗎?”

就算是這樣的傷心,尤醉卻還是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控訴。一邊說著,他的眼淚一邊控製不住滾落下來。

“好好好,不像不像,我知道你超能打的,一看就很厲害的。”

白鬱笑彎了眼睛,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語氣。

他用手揉了揉尤醉腦後濕成一片的烏黑發尾,捏成了一個小發髻,細細的水流從發尾順著冷白的皮膚滑入後脊,襯衣貼在後背上,顯出一對精巧漂亮的蝴蝶骨,隨著尤醉的呼吸輕輕翕動。

他之前身上所殘留下來的那些痕跡已經快要消失殆盡了,隻有一身冷白如瓷的皮膚更加顯得耀眼。

就算是在黑夜裏麵也要發著光似的。

過於柔軟,又過於溫柔閃亮了……

白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髒跳動開始加快。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這些在黑暗裏麵生活的怪物,才會被吸引吧。

“如果你沒有地方可以去的話,那就不如和我一起去花店好嗎?”

尤醉躑躅了片刻,還是跟著上了白鬱的車。

在車上的時候,雨又漸漸下大了,秋雨劈裏啪啦地落在窗玻璃上,被雨刷**開,暖氣開得很大,車裏麵暖融融,尤醉抱著膝蓋,聞著從白鬱的車上傳來的那股熟悉的,和他的身上相似的香氣,心情不知道怎麽就平靜下來了。

花店裏麵還亮著燈,負責的店員看見白鬱來了就下班回家了。

白鬱撐著傘將尤醉送了進來,玻璃的頂棚上麵匯聚無數的雨水,一束一束向著下麵流淌,但是溫室裏麵卻是溫暖的。

喝下了一杯熱水,尤醉原本蒼白的嘴唇都有了潤紅的顏色。

“要換一身衣服嗎?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白鬱貼心地問道。

他並沒有問為什麽尤醉會在這樣子的一個晚上自己出現在街頭,並且為什麽寧願淋雨都不撐傘。

他向來都是這樣的善解人意,如果不是尤醉自己想說,他就不會問。

尤醉沒有說話,乖乖去換了一身衣服。

是白鬱的舊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過於大了,袖子和褲腿都空****的,他卷了一卷,有些不自在地走了出來。

衣服很柔軟,穿著白鬱衣服的他,似乎身上也帶上了那種氣味。

“我幫你烘幹一下吧,衣服明天就會幹的。”

在一簇勿忘我的花叢中,白鬱轉過頭來看著他,吊蘭碧綠的葉子從他的臉上滑過,昏黃的燈光在他的臉上落下側影。還沒有盛開的一點幼嫩花苞從葉片裏冒出,小心翼翼地觀望著外麵這個寬闊的新奇世界。

白鬱原本手中拿著滴管,正在為那些嬌貴美麗的花朵的根部添加營養液。他很擅長做這種細心地照顧珍貴物品的事情,並且從來也都做得很好。

看見了尤醉濕著頭發,白鬱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營養液,拿了一邊的毛巾,想要去替尤醉擦頭發。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甚至尤醉也已經自然地垂下頭去等待著了。

隻是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隻是將毛巾遞給了尤醉。

“你自己可以嗎?”

他輕聲問道,禮貌地和尤醉保持著一段社交距離。

尤醉沒說話,他看著手中拿著毛巾的白鬱,心就一下子軟了。

他知道白鬱為什麽會這樣,因為之前他曾經明確地拒絕過他,於是對方現在是為了避免讓他感覺到尷尬。

他從來都是這樣的善解人意。

尤醉的心軟了。

心一軟,眼淚就又再次不受控製地流淌了下來。

那原本已經被壓抑住的,巨大的痛苦再次卷土重來,一點點地攥住了他扭曲的心髒。

為什麽呢?

他茫然地想。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我的這些年過得就像是一個笑話一樣?

我愛的人失蹤了,也可能是死了。

他可能是一個偽裝起來的殺人凶手。而在過去的那些年裏麵,他說不定還隱藏了更多的東西。

他的愛人殺死的那個人,根本原因卻也是為了他……如果說淩越身上有罪的話,那麽他是不是也有罪呢?

如果當初那個富二代不喜歡上自己,是不是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但是他明明也沒有什麽主動去勾引對方啊……這一切都是對方自願做的……

他太亂了,他什麽都想不清楚。

踉蹌了幾步,尤醉走過去抱住了白鬱的腰,將臉埋進他的懷裏,委屈地哭了出來。

他將自己的眼睛揉得紅紅的,一邊哭著一邊說對不起,眼淚將兩人的衣服都弄得一片狼藉。

好容易白鬱才讓已經明顯失魂落魄的人平靜了下來,也弄明白了在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傻孩子,你難道覺得這是你的錯嗎?”

白鬱溫和地笑著。

銀白色的長發散落在胸前,尤醉聞到他的頭發也帶著淡淡的香氣,沒忍住抓住了一小簇,攥在了手心裏。

“如果不是為了我,可能阿越……阿越他就不會去殺人……”

黑發美人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裏,小聲說。

“我知道阿越那樣子做可能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我卻還是不能理解……”

白鬱眨了眨眼睛。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殺了人這件事情,還是他殺了人,將這件事情全力承擔,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情?”

尤醉有些愣住了。

“你是不是更加在意的,是他欺騙了你這件事情,而並不是,他殺了人這件事情?”

白鬱笑得溫柔,他的笑裏麵像是藏著毒藥。

“其實你也一直都很討厭那個一直糾纏著你的家夥吧,甚至有時候會想:這家夥可真是討厭,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在他真的死掉了之後你雖然害怕,但是不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不……不是這樣的……”

尤醉本能地覺得白鬱說得話不對,但是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反駁對方。

“但是……但是殺人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不對的啊……”

他皺著好看的眉頭,眼中又有眼淚在盈盈閃動。

“不管怎麽樣,殺人都是不對的,我們不能去做這樣踐踏法律的事情。”

他認真地說道。

“是的,是的。”

白鬱拍著他的後背,就像是在安慰一隻受驚的兔子。

“我當然知道殺人是不對的,這是罪大惡極的,應當下地獄的事情。”

“我也一直認為,不管最初的目的多麽崇高,但是隻要是在這個過程中以殺害了他人的生命為代價,這件事情就稱不上是全然正義的。”

“隻是,小醉……你需要看清楚你的內心……”

白鬱的話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輕輕地撥弄著尤醉的心弦。

“你對於淩越的愛,你在此之前和他經曆過的一切,你們一起體驗過的那些美好的時光,這些難道是虛假的嗎?”

“不……當然不是……”

尤醉搖頭否定。

“那麽你還愛著他嗎?”

“我……”

尤醉的眼中閃過了迷茫。

白鬱用修長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那是心髒的位置。

“要去問你自己的內心,小醉,就算是他的確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就算是他也的確曾經做過很多不對的,不正確的,整個世界都無法容忍的事情……”

但是他可曾經有對不起你過?他有對你做出過任何不好的事情嗎?”

兩行細細的眼淚從尤醉的眼中流淌了出來。

“沒有……”

他哽咽了。

“從來都沒有……”

黑發的青年終於能夠足夠坦然地說出了這一句話。他的雙目有些無神,就像是終於對於自己內心的什麽東西認輸了。

“是的,就算是他曾經殺過人,撒過謊,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但是我還是愛著他……因為我知道,他也必然是同樣的愛著我的。”

他低聲呢喃著,將頭重新埋進白鬱帶著花香氣的懷裏。

“白先生,如果我愛著一個壞人,那我也會是一個壞人嗎?”

白鬱的指尖顫了顫。

青年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許久,白鬱輕撫過尤醉雪白的後頸,就像是在撫摸一朵純白的百合花。

“不,你不是。”

“你是那道光,是時刻提醒著他,讓他記得自己不能徹底陷入黑暗中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