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折竹醒了,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不光是震驚，還有掩飾內心的緊張。
——剛才自己說了什麽喜歡和你在一起？！
反倒是小秦，主動跳過了這個話題。
“你腦袋裏的東西, 我已經幫你壓製住了, 但是……不能清除, 因為那東西和你過往的經曆、記憶什麽的，全都有關，強行清除的話, 可能會出問題。”
小於的注意力也被轉移了過去。
他帶著心有餘悸的恐懼，看了一眼天上。
銀月和黑月, 如同書上說的一樣, 幾十億年來，都這樣掛在夜空中。
按照秦雪重的說法……黑月居然有問題？
為什麽一旦思考到這個問題，就會觸發死亡？
也難怪秦雪重這麽鄭重其事, 這簡直是一個能夠動搖世界存在根基的問題。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 正是因為彗星撞擊了銀月, 形成了黑月, 改變了銀月原本巨大的潮汐力, 這顆星球上才會誕生生命……
要是黑月是假的, 那麽，人類是怎麽來的？！
一瞬間, 於折竹已經想到了人類的起源。
他定了定神, 回到了秦雪重最初問的問題。
——先不考慮“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的這種終極哲學問題, 如果隻是單純考慮黑月是個大規模腦控形成的幻覺, 有沒有實現的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氣, 先說：“謝謝。”
然後他坐了下來, 看著天上，緩緩地說：“要對所有人類植入這樣一個幻覺，理論上是有可能的。而且，有腦後芯片作為接口，也許不難。”
小秦有點吃驚。
這種難以想象的事情，居然不難？
她雖然不懂這背後的原理，但是，她立刻就能想到一些漏洞。
比如，在東洲聯邦內部，腦後芯片確實很普及，但是，在聯邦之外，像新大陸這種蠻荒地區，很多人其實是沒有植入芯片的。
沒有植入芯片，自然不會遭到直接的腦控，無法植入一個“天上有兩個月亮”這樣的概念。
這樣一來，不是隨時都可能露餡嗎？
可是，秦雪重在網上查資料的時候，就連新大陸原始部落的神話裏，都有著銀月跟黑月的故事。
“要說理論的話，其實很簡單。”
於折竹在小秦的眼前共享了一幅畫麵。
畫麵上，是無數個黑色小點。
他一揮手，幾乎所有的小圓點，都變成了紅色，隻剩下最中間的一個，還保持著黑色。
“我們設想這樣一個場景，現在，世界上一共就一萬個人。”
“其中9999個人呢，突然看到，天上的一個月亮，變成了兩個。”
“他們會聚在一起，討論這個事情，圍繞著這個事情編織故事與神話，把多出來的月亮，融入到自己的生活習慣和語言當中。”
“久而久之，他們眼睛所看到的，嘴裏所描繪的第二個月亮，會慢慢影響剩下的那個人。他雖然實際看不到，但是，他的大腦，會根據整個族群的文化，構建出一個新的月亮，讓他看到。”
小秦瞪大了眼睛。
“等等！這是傳染病嗎？你說的……是真的嗎？要是這9999個人說月亮不存在，難道剩下的那個人，就看不到天上掛著那麽大一個發光的月亮了嗎？”
於折竹苦笑了一下，“這隻是心理學領域的一個理論，叫集體潛意識，而且，從來沒有得到過證實。”
“就是說一個種族內部，有很多對世界和文化的基礎認知，都是與生俱來的。比如天上有一個太陽和兩個月亮，比如白胡子的老人，一般都代表著智慧和指引等等……這種認知，還會遺傳給下一代，形成一種這個族群獨有的文化特征。”
於折竹解釋了一些概念，聽起來，有些繞。
甚至還能遺傳？
秦雪重怎麽聽，依然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好，那我們假定，在某個時候，某個組織或者存在，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中，植入了雙月的幻覺，並且同時篡改了所有的曆史資料，還要修改所有人的記憶……”
說到這裏，秦雪重停頓了一下。
這樣的事情，光是說出口，就很離譜。
比如在修改記憶之前，有一對戀人，曾經在銀月之下，互相表白——這是兩人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記憶。
現在，天上多了一輪黑月，是不是要把這兩個人的記憶都改一改呢？
光是聯邦的幾十億人口，就要篡改多少記憶？
真的有可能嗎？
又是為了什麽？
小秦繼續說：“我想，多半有人發現過不正常，也有的人……意識會產生排異反應，這些還保有正常認知的‘異類’，會不會被大規模清理？”
秦雪重越說越快，思路也越來越清晰。
“如果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那麽聯邦曆史上，一定有什麽時候，出現過某個大規模死亡事件。”
於折竹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沒錯！人會犯錯誤，程序也有bug，這樣一個大規模的腦控陰謀，不可能沒有一點點瑕疵。這些沒有被篡改成功的人，很有可能死了……”
“芯片植入已經有100年曆史了，在過去的100年裏，最大的事件……”
於折竹沒有說出來，而是領著秦雪重的意識，進入了他的記憶深處。
時間一點一點倒退。
秦雪重仿佛在一條記憶的河流中，不斷逆流而上。
於折竹一生中的無數個瞬間，不斷從兩人身邊掠過，讓她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些什麽，下一秒，卻有被新的記憶衝走。
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軍官，到初上戰場的特種部隊成員，最後，定格在了一間實驗室中。
年輕的於折竹穿著一身軍禮服，從一個微笑著老頭手中，接過一張精美肅穆的金屬板。
上麵寫著一行字：
[東洲聯邦第一軍事學院]
[博士學位證書]
年輕的於折竹麵無表情地接過來。
隻不過，那種麵無表情，並不是如今的淡定，而是一種年輕人用來掩飾內心緊張的刻意冷漠。
老頭笑著說：“小於，好好幹！”
“謝謝教授！”於折竹啪的一下立正，敬了一個禮。
“好了好了，”老頭哈哈笑著，“別老這麽繃著，以後會找不到女朋友的。”
接著，老頭回頭，看向背後的大屏幕，上麵的投影，正是一篇論文的標題。
[用於治療由義肢改造引起的神經數據紊亂的靶向信號幹擾方法]
“你的這個研究啊，已經讓上百名受傷的老兵得到了康複，李院長還專門給我打了電話，怕我不誇你。哈哈哈哈。”
於折竹目視前方，認真地說：“都是我應該做的！”
老教授擺了擺手，“小聲點，我又不是聽不見。現在，有三家公司都找到了我們實驗室，想要用你的技術聊聊商業合作……”
帶領小秦進入記憶的於折竹，在這裏暫停了畫麵，走到了投影畫麵前。
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畫麵下方的一段話。
秦雪重看過去。
[2937年，東洲保衛戰結束。據不完全統計，聯邦軍隊及公民有重度殘疾傷員100萬人以上，輕度殘疾傷員400萬人以上。其中大部分，都安裝了義肢。]
[如今，義肢機械信號對腦神經造成的幹擾，依然困擾著許多軍人。本實驗旨在……]
看到這裏，秦雪重明白了於折竹的意思。
還有什麽比戰爭更能造成大規模死亡的事件呢？
不過她有點奇怪，這場戰爭，她查資料的時候見過，而且印象很深刻——這是東洲聯邦的最後一次大規模作戰，死傷不計其數。
這件事，聯邦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為什麽於折竹要用一段記憶來告訴她？
於折竹輕聲說：“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
他控製住記憶中的畫麵，人物和場景都沒有變化，讓麵前的投影畫麵開始快速翻動。
最終，定格在了一頁。
[神經數據紊亂的外放表現，特殊案例19]
[編號ER91723，聯邦空軍近地軌道攻擊機操作員，於2935年被激光武器擊中，雙腿及右臂燒毀，通過返回艙降落在海麵，被救援隊救起。]
[安裝義肢後，頻繁出現抑鬱、自言自語、畏光及社交恐懼，有一定程度的被害妄想，後期演化為幻覺。案例曾對家人說，‘天上隻有一個月亮’。]
[初步診斷為創傷性精神分裂。]
秦雪重：！！！
“隻有這一個人這麽說嗎？”她問。
於折竹回答：“我的深度實驗對象，隻有100個人。雖然不嚴謹吧，但是從比例來看，一百個人裏麵有一個……”
小秦喃喃地接了下去：“一百萬人裏就一萬個……”
“不要忘了還有幸存者偏倚，他可能隻是幸運地活下來了。算上所有的參戰人數和被卷入戰火的普通人，要被消滅的人，很有可能……超過一百萬。”
兩個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寒意。
為了消滅一百萬人，幹脆殺死了上千萬人，把數億人卷入戰火……
這樣的陰謀，誰能布置出來？
布置這樣的陰謀，就是為了一個月亮？
“這個人……後來呢？”小秦問。
於折竹搖了搖頭，“精神狀態惡化得太快，很快就沒法交流了，出現了重度癲癇症狀，大腦不可逆受損。”
兩人一陣沉默。
於折竹繼續說：“我要和你解釋一下我的博士論文的本質。”
小秦愣了一下。
——你要解釋你的博士論文？標題都沒人能看懂了，你還要解釋？
“你應該知道，聯邦的醫生和腦神經研究者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大腦依然是個謎。”
秦雪重點點頭。
“其實，我最終也沒有特別明白，改造義肢的機械信號，到底如何引起了大腦的變化。”
“我的實驗，本質上還是總結了一套中和神經紊亂的方法，改善表麵的症狀。就像如果你得了感冒，我能讓你不咳嗽，但是……病毒仍然存在。”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這個辦法，在當時已經非常先進了。”
“我沒想到……居然背後還有這麽一層原因。”
聽於折竹說著，小秦突然想到，她剛剛接手張元所在的臥底小組的時候，就了解到，張元這幫人，都是因為過度加班，芯片處理的數據量太大，得了數據癲癇。
當時她就查過這種病。
一樣含糊的說法——數據引起的大腦紊亂，沒有根治的辦法，隻能依靠特效藥，來維持大腦穩定。
數據癲癇、神經紊亂、機械信號症狀……
這些描述，幾乎已經成了這個賽博世界標準的精神病形容詞。
簡直就像穿越前的老新聞裏，天天說電子遊戲能把人變傻一樣，專家們都說得頭頭是道，可就是沒多少道理。
大膽一點猜想。
世界上的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很自然地接受了這種幻覺，一種是不兼容的。
隻要不兼容，腦袋裏被人亂搞，自然就會出現神經症。
為了對付這些人，先用戰爭來弄死一批。
趁著戰爭帶來的混亂，偽造所有的曆史。
在如今戰後的世界，再通過嚴重的神經症狀和治療藥物，來擾亂這些人的認知……
就這樣，把整個世界玩弄於鼓掌之間。
她再次看了於折竹一眼。
後者的眼睛裏，寫滿了擔憂。
——哪怕秦雪重再厲害，幽靈組織再強，麵對這樣一個籠罩世界的陰謀，都顯得無比渺小。
小秦原本也有點害怕。
可是，她看到了正在不遠處瘋跑的小黑貓。
小貓應該是在實驗室中被培育長大，然後被抽離了神經，製作成了現在的模樣。
終他一生，可能都沒有如此自由的環境，在花園中間來回追逐昆蟲，肆意地奔跑。
正是這隻特殊的小貓，在原本恐怖的屍體窟中掙紮著活了下來，讓秦雪重看到了雙月幻覺的真相。
她不由得笑了笑，笑得很輕鬆。
讓於折竹看得有呆了一下。
小秦的笑，很簡單。
——不管背後是什麽人，有什麽驚天動地的謀劃，最後，卻被一隻掙紮著活下來的小貓，戳破了真相。
是不是有點諷刺？
所以，他們絕對不是萬能的。
隻要找到一個破綻，她就能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力量，給他們來上出乎意料的重重一擊。
作者有話說：
小秦：誰叫你們不讓我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