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有些著急,你與我之間忽遠忽近的距離。

舒海寧,在你心裏,到底是怎麽看待我的呢?

時至今日,這個問題讓我非常在意。

01

我們的爭吵最終結束在了那場有驚無險的意外中。

我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舒海寧和花月眠坐在我左手邊。不是我故意坐得這麽近,而是車裏隻剩最後一排空位了。

我的心跳還是很快,從剛剛開始就沒有慢下來過。

我的腦海中不斷閃現的是他被恐懼填滿的碧藍色雙眸。

剛剛那瞬間,他是在害怕嗎?

我也許會死這件事讓他感覺到害怕了嗎?

可是為什麽會害怕?

不是隻當我是陌生人嗎?如果僅僅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為什麽會那麽用力地抓住我?

為什麽聲音顫抖得那麽厲害?

在他的心裏,真的不再有小時候的記憶了嗎?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偏著頭看著窗外,他好看的側臉被光與影勾勒出美好的輪廓。

我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用力扯了扯。他扭頭看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他與我的目光觸碰的刹那,他的眸光似乎閃了一下。

“謝謝。”我壓低聲音說道。

他愣了一下,也學著我壓低聲音說道:“沒什麽,沒有誰會見死不救的吧,換成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拉你一把的。”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在那瞬間,你拿我當朋友了。”我歎了一口氣。

他眸光一顫,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直接把心裏所想的講出來,這樣真的好嗎?你還真坦率。”

“話說回來……”我衝他招招手,他順著我的動作,朝我側過頭來,我抬起頭,忽然意識到我和他靠得很近,他的臉離我的臉不過十厘米的距離,我感覺我的心跳又開始失控了。

“嗯?”他微笑地看著我,“話說回來什麽?”

“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麽這麽小聲地說話?”我穩住心神,小聲問道。

“因為你先小聲說的啊。”舒海寧挑了挑眉,一副強忍著笑的樣子,“這種問題不是應該我問你嗎?”

“算了,沒事了。”我用手將他的臉推開,“總之,剛剛謝謝了。”

“嗯。”他坐直了,應了一聲。

“海寧,你打算填什麽專業啊?”這時,坐在舒海寧另一側的花月眠開了口,“我要和你填一所學校,到時候就能每天見麵了。”

我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舒海寧會去哪裏念大學呢?

“你不是知道的嗎?”舒海寧淡淡地說道,“就是上次說好的學校。”

不知怎的,我的心一緊,像是有人忽然用力拽了一下。花月眠和舒海寧原來是這麽要好嗎?在我糾結不知道要如何開始的時候,舒海寧和花月眠已經說好了未來要去的學校。

不過也是啊,十年的友誼的確不是其他人所能比的。

我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就算我和舒海寧小時候是朋友,可那也隻是五歲到八歲的三年時間而已。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孩子,關係再好,能好到什麽程度?

陪著舒海寧長大、每天一起上學放學的人是花月眠啊!

會這麽要好,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都知道,可是仍然會覺得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心愛的書被別人搶走一樣,原本是屬於我的東西卻寫上了別人的名字。

我心中一顫,為什麽會這麽想?

和書本不一樣,舒海寧並不是屬於我的私有物。

我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花月眠還在和舒海寧說話,說了些什麽,我都沒有注意聽,我腦中有些混亂,唐瑞澤對我的評價的確是一點兒都沒有錯。

他說我是個低情商的人,看樣子果然如此,稍微複雜一些的東西,我的大腦就完全沒有辦法處理了。

我記得唐瑞澤以前嘲諷過我,他說我一定有兩個大腦,看書學習的時候用的是一個,想事情、與人相處的時候用的是另外一個。

下了車之後,所有人都去了學校的禮堂集合,因為我們算是到得比較晚的,所以進去的時候,裏麵已經坐了不少人。最後我和舒海寧還有花月眠都坐在了不同的地方。

我拿著誌願表,一邊填著一邊想,舒海寧會填哪一所學校呢?

我果然還是有些在意。

最後,我還是受不了地站起來,拿著誌願表走到舒海寧身邊,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填哪裏?”

他抬起手遮住了填好的部分,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想知道?”

“對啊!”我很直接地說道,“你不是不要我放棄重新和你成為朋友嗎?要是你的學校離得太遠,我要找你的時候,豈不是會很麻煩?”

“離得遠,你會怎麽辦?”他問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要去的地方,現在問我要去哪裏,不是沒有意義嗎?”

“咦?”我認真思考了一下,“你說得很有道理。”

我拿著已經填好的誌願表走到主席台上,交到了負責老師的手裏。我折回去的時候,舒海寧拿著誌願表在我後麵交了上去。

真想去看一眼呢!

不過他說得很對,我已經決定好了要去的地方,知道他即將去哪座城市念大學也沒有什麽意義。

看樣子我得在暑假裏和他重新成為好朋友。

就這麽決定了暑假要做的事,不知為何竟然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出禮堂時,我忽然想起來我之前邀請舒海寧一起去看煙花的時候,他還沒有給我答複。

這麽想著我又折了回去,往前走了三四步,我停下了腳步,因為我看到花月眠親昵地靠在舒海寧的身邊。

她在說著什麽,他靜靜地側耳傾聽。

那個畫麵很刺眼,我心一橫,徑直走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從座位上提了起來。

這樣的動靜引起了很多人的圍觀,就連坐在主席台的老師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你跟我來。”我揪著舒海寧的領帶,就這麽把他扯出了禮堂,花月眠被我的舉動驚呆了,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沒有動。

我沒有去看花月眠,反正我和她沒有什麽話好說的。

“明天一起去煙火大會吧。”我扯著他的領帶,讓他與我平視。

沒辦法,他比我高了一個頭,不這樣做,我根本不可能直視他的眼睛。這種時候我竟然有點兒羨慕比我高半個頭的花月眠,那樣的身高和舒海寧走在一起,很協調,不像我太矮了。

“雖然很想說好,但很抱歉,我已經答應別人一起去了。”舒海寧說道。

我鬆開手,點了點頭:“這樣啊,那算了。無論是好還是不好,我其實隻是想要個回答而已。你知道的,沒有答案,我會渾身不舒服。”

02

從學校回去之後,我坐在院子裏發了半天的呆。

舒海寧說答應了別人,這樣也沒有辦法吧,總有個先來後到嘛。

剛剛洗完澡上了樓,手機就響了起來,我抓起來一看,是媽媽打來的電話。我翻了一下,竟然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

我接起電話,耳邊就傳來了媽媽抓狂的咆哮聲:“雲雀,買手機給你是做什麽的?我打了一整天的電話,都沒有人接。”

“今天是去填誌願的日子啊!我又沒帶手機。”我在沙發上坐下,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和她說,“一早就出門了,回來之後一直沒上樓,所以現在才接到電話。”

“你爸擔心你填不好誌願,要我打電話問你。你填的是什麽學校?什麽專業?”媽媽問我。

我說:“和哥哥一個學校啊,和他一樣,也念的金融專業。”

“金融啊,我知道了。我就說不用擔心了,你爸還不相信我,真是的。”媽媽說到這裏,就要掛電話。

“您就不對我的專業說點兒什麽嗎?”我抓緊時間追問了一句。

媽媽十分不走心地說道:“說什麽?不是已經填完了嗎?再說了,這是你自己的事情,無論你填什麽專業,自己開心就好了。”

“嗯,我很開心。”看吧,這就是我的家人,覺得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掛斷了電話,我走到窗戶邊上,推開窗戶,海風吹了進來。剛剛洗過澡,身上濕漉漉的,被風一吹,涼絲絲的,十分愜意。

唐瑞澤這個時候才回來,他抬起頭朝我這裏看了一眼,我衝他揮了揮手,然後關上窗戶進了自己的房間。

在填完誌願的第二天,海濱城市特有的夏日煙火大會正式拉開了帷幕。

看樣子每年的這個日子都很熱鬧,這從我一早起來就看到大門外有遊客走來走去就能看得出來。好多人拿相機對著我家的小樓拍照,還有人站在鐵藝大門前,和我家的小樓合影。

“我們雲雀也去玩吧。”奶奶換好了衣服,看樣子是打算去風景區那邊逛逛,“陪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我一個人是不想去的,但是陪奶奶一起去就不一樣了。

當我和奶奶鎖好門,沿著沙灘走到舉辦煙火大會的地方時,這才知道奶奶並不是一個人來,她約了好幾個朋友一起來逛。

“雲雀都這麽大了啊,記得那時候她才學會走路。”一位奶奶笑著說道,“我聽說了哦,雲雀是今年的高考狀元吧!你生了個天才兒子,有個很厲害的兒媳婦,現在孫女也這麽厲害,你真有福。”

“是吧。”奶奶很自豪地拍著我的肩膀,“我也覺得我很有福氣。”

“奶奶們好。”我笑著對奶奶的朋友問了聲好。

跟著老人家逛集會,當然不會特別有趣,不過我也沒地方去,所以就一直跟在奶奶身邊。

“這張麵具真好看。”奶奶從一個麵具攤子上拿起一張可愛的狐狸麵具,“這個多少錢?”

“二十五元。”賣麵具的小販說道。

“太貴了,便宜一點兒。”奶奶笑嗬嗬地還了價,買麵具的也不想和老人家計較太多,最後奶奶用了二十塊買下了那張麵具。

我正好奇奶奶買麵具做什麽,奶奶就轉過身,直接將麵具扣在了我的腦門上。

“嗯,我就覺得這個麵具很適合我們雲雀,果然戴起來很可愛。”奶奶樂嗬嗬地看著我。

“這個是小孩子喜歡的吧!奶奶,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伸手想要拿下斜扣在腦門上的麵具,卻被奶奶攔住了。

“偶爾回到童年不是很好嗎?我們雲雀小時候也沒有戴過這樣的麵具吧!”奶奶說道,“在十八歲生日之前,最後當一次小孩,不也挺好的嗎?”

說得也有道理,而且奶奶很喜歡我戴著它,這是奶奶買給我的,這麽想著,我就任由這張麵具扣在我的腦袋上了。

這麽走走停停逛了一會兒,奶奶們都有些累了,於是就近找了一家飲品店走了進去,裏麵人很多,好在還有一個四人位的空桌。

“你們歇會兒吧,我再出去逛逛。”我說著,讓四位奶奶坐下來休息,給她們要了一壺茶,然後頂著熱辣辣的太陽,重新進入熱鬧的集市中。

我小時候也曾經逛過海邊集市,不過這種大規模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百無聊賴地在人群中走著,忽然,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我的視線。

是舒海寧,我抬腳向前想要喊住他,然而這時候,花月眠出現在了舒海寧的身邊。她遞給了舒海寧一串糖葫蘆,然後和舒海寧一起朝著前麵的那群少男少女走去。

那聲“舒海寧”沒能喊出口,我站在那裏,身側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和幸福的笑容。

依稀可以認出來,那群人是小時候和花月眠一起傷害過我的人。那時候不過是一群六七歲的小孩,如今都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了。

為什麽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忘記自己曾經的罪惡,還能夠笑得那麽坦率自然?

大概他們都忘記了吧,忘記在他們小的時候,曾經傷害過一個人,那個人不過想要朋友而已。

我轉過身,摘下麵具,走向和他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的景致有了變化,小攤販不見了,一群人在沙灘上打沙灘排球。

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汗水,掛在臉上,被陽光一照,整個人都像是會發光一樣,那一張張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神采。

一個人走著,其實也不錯,在喧鬧中尋找一份寧靜,也是極為難得的。

真想讓唐瑞澤來這裏看看,與我不同,唐瑞澤很喜歡熱鬧,可惜的是他們還沒有放暑假。

不過應該也快了吧!

印象中,他似乎說過沒幾天就要放暑假的,是幾天來著?

我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驚得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人有一張陽光的臉,因為常年被陽光和海風洗禮,所以他的膚色呈現了一種健康的小麥色。

“雲雀!”他見我看到了他,便笑了起來,“還記得我嗎?”

“你是誰?”我看著他的臉,同時在腦海中搜尋相似的臉,然而我失敗了,印象中沒有和他相似的人。

“我是田蘇,真傷心,竟然都不記得我了。”他有些遺憾地說道,“我剛剛可是一眼認出你來了。”

“田蘇……”

這個名字倒是有些熟悉,和這個名字一同浮上腦海的是一張白皙的臉龐。

03

“是你!”我想起來了,在我家不遠的地方,住著一戶姓田的人家,田蘇就是那戶人家的孩子,不過因為他大了我五六歲,所以和他並不太熟悉。

不過偶爾見到了,他會逗我說話,逗我笑。

沒想到一轉眼十年過去,曾經白皙纖瘦的少年長成了眼前劍眉星目的陽光男子。

他比我大五六歲,算起來應該已經畢業了吧,不過我記得他似乎並不擅長學習,也不知道高考結束之後有沒有繼續念書。

“走,去哥店裏坐坐。”田蘇說著,很熱情地將我帶去了海邊的一家燒烤店,“怎麽樣,還不錯吧?”

我環顧了一圈,裏麵的裝修非常特別,因為冷氣開得足,一進門就感覺非常涼爽。

這個時間並不是吃飯的點,所以店裏麵有些空。

“請你吃冰激淩。”他走到櫃台前,讓店員做了一杯冰激淩給我,“想起來,十年沒見了啊!聽說你考了第一名,真是太厲害了。”

“別誇我啦。”我被他誇得很不好意思,因為這個成績並不是我努力的成果,因為很簡單就能做到,所以在我看來,被誇獎有點兒心虛。這種誇獎應該給那些很努力的孩子才對,但可惜的是我這種不努力卻搶走了第一名。

這麽一想,我的心裏竟然生出了一絲罪惡感。

田蘇坐在我對麵,和我說了很多話,比如說當年他高考沒考好,直接背著背包離開了青鹿。他一邊打工,一邊在城市之間遊走。回來開這家燒烤店是前年的事情,因為這裏旅遊業很火爆,來海邊玩的人很多,所以店裏的生意相當不錯。

“真是發生了很多事啊。”田蘇感歎了一句,“我記得你離開的時候隻是個小姑娘。”

“好多人都這麽感歎過。”每次聽人這麽說,我就越發覺得時間真是一種殘忍的東西。

“哈哈,是吧。”他笑著說,“不僅是你,海邊的小鬼們變化都很大。對了,你不知道吧,那個被你撿到的小男孩,在你走了之後還想要去找你來著。”

“啊?”我愣住了,那時候的舒海寧想過要去找我嗎?

“不過被他的家人攔住了,七八歲的小鬼,怎麽可能讓他去找你?”田蘇說道,“說到舒海寧,大概是三年前,好像還發生過一件事。”

“什麽事?”我下意識地追問。

我有種直覺,舒海寧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和田蘇將要說的這件事有著很大的關聯。

“就是……”田蘇正要說,他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對我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雖然我心裏有些著急,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他接起電話,似乎是送貨的貨車出了什麽差池。田蘇接完電話,有些抱歉地看著我:“雲雀,抱歉,我現在得出去一下,下次再和你聊天。”

“沒事,你快去吧。”我連忙說道。

田蘇拿了車鑰匙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坐在那裏,慢慢地吃完了一杯冰激淩,這才推開燒烤店的店門走了出去。

心中有些困惑,三年前,舒海寧發生過什麽事呢?不過,他現在人好好的,而且在我回來之前,他都是第一名,這麽看來,他應該也沒出什麽大事吧!

這麽想著,我暫時將這個疑問拋到腦後了。

外麵的陽光仍然很刺目,再過一會兒就該到午飯的時間了,也不知道奶奶現在走到了哪裏。我順著原路返回,但回到那家飲品店時,奶奶和她的朋友們都不在那裏了。

我從口袋裏翻出手機,撥通了奶奶的電話,奶奶告訴我她們玩很好,讓我一個人到處逛逛,不用擔心她。

我將手機重新塞回口袋,平常我很少帶手機,不過好在今天帶著了,不然這麽大的風景區,在這麽多人中,要找到奶奶的確是有難度的。

奶奶讓我自己逛逛,我要去哪裏逛呢?

我現在隻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因為早上起得太早了。可是從這裏走回家大概要半個小時,因為已經走得相當遠了。

我繞到商店的後麵,這才發現第一排商店後麵被改造成了休息區,因為背對著陽光,所以這裏比集市那邊要清涼多了。

休息區域也有不少人,我耐著性子慢慢地往前走,終於尋了一處沒有人來,很適合小睡的地方。

那裏有一棵很大的油桐樹,茂密的樹葉擋住了陽光,樹下有一張竹製的長椅,椅子上落了一些油桐花。

我用手擦了擦長椅上的灰塵,然後直接躺了上去,舒服地閉上眼睛,在這個鬧中取靜的地方,緩緩地沉入了夢鄉。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的是小時候的我和舒海寧。

那時候的舒海寧不愛說話,我蹲在他麵前,喋喋不休地問他:“喂,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他有一張白到近乎透明的臉,碧藍色的眼眸中是一種想要哭泣的眼神。

他身後是藍色的大海,海水湧上來又落下去,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他的眼裏映出我的臉。

“今天老師又責備我了,我隻是告訴大家童話都是假的而已。不隻是老師,所有人都覺得我錯了。我果然很奇怪吧,可是我不明白這種事啊!”小小的我對著小小的舒海寧說了很多話,哪怕他一句話都沒有回應過我,我也沒有停下來。

終於,在很久之後,他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其實你很想要朋友吧?”

無限的黑暗忽然將舒海寧籠罩進去,我伸手想去抓住他,然而四周黑黢黢的,我什麽也抓不住。

就在我沮喪的時候,黑暗中亮起了一束光,出現在那裏的是長大後的舒海寧——剪得短短的頭發,有些自然卷,碧藍的眼眸像是深海那樣深不可測。

那瞬間我的胸腔裏溢滿了喜悅,我想要朝他走去,可是他的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有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黑暗中,隻有我一個人沒有長大,仍然是八歲那年的我,小小的矮矮的,一直被當成怪物,被稱為天才,可是並不是那樣的。我不過是個內心很軟弱,期望像其他孩子一樣有很多夥伴陪在身邊,一起說說笑笑、玩玩鬧鬧的小姑娘而已。

04

臉上有些癢癢的,有什麽東西從臉頰拂過,我緩緩睜開眼睛,黃昏的晚霞和那個人的臉一同落進我的眼睛裏。

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我仍然在夢境中沒有醒來,但他的手還停在我的眼角,那暖暖的溫度是那樣真實。

可是,有時候在夢裏也會有這種很真實的感覺啊!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如果什麽都沒有碰到,那麽我一定是在做夢吧!舒海寧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怎麽可能蹲在我麵前,用那種很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

一定是在做夢。

我的手終於觸碰到了他的臉,是溫暖的。我試著捏了捏,然後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如果這是夢的話,那麽這個觸感太過真實了。

“舒海寧?”我一下子收回自己的手,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正要問你呢。”他很淡定地收回自己的手,“特地跑來這裏睡覺,你是笨蛋嗎?”

“你剛剛在做什麽?”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夢境讓我覺得很悲傷,熟睡的我竟然落了淚。

“嗯,有樹葉掉在你臉上,葉子上有毛毛蟲,我拿掉了而已。”他別過臉,用非常平淡的語氣說道。

“隻是這樣?”我覺得他在說謊,如果真的是那樣,他為什麽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真的看不明白,有時候我感覺離他很近了,可是回頭發現他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舒海寧。”我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臉上,強迫他與我麵對麵,“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我想要放棄,可是你拉住了我;我想朝你走近,你又冷冷地走開。我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啊。”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你要我怎麽做啊!”我有些惱火,他難道不知道,我為了他的事情,總是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失落,像是在坐過山車一樣?

他怔怔地望著我,眼底有一些我無法看懂的情緒。

天空慢慢地暗了下來,我身後的油桐樹上掛著的小彩燈亮了起來,那光映在他的眼睛裏,仿佛是夜空裏的星星一樣美麗。

“對不起……”他垂下眼簾,修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眼底是什麽樣的神色,“讓你這麽困擾。”

“海寧,為什麽呢?”我想要問個明白,想要弄個清楚,“你說過去都不算數,你說你已經有了很多朋友,多到沒有辦法再留個朋友的位子給我。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你做不到從頭到尾都對我視而不見?”

“攔住要轉身走開的我也好,拉住差點兒被車撞倒的我也好,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替我擦眼淚也好,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麽堅決,你根本不會做這些事。”

“那麽你呢?”他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雲雀,你才是,為什麽會這樣執著於我?你身邊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唐瑞澤嗎?你們那麽要好,那麽親密。”

“他是……”我想要解釋一下,然而舒海寧打斷了我的話。

“如果你隻想要擁有朋友,那麽是誰都無所謂吧!為什麽這麽想和我重新成為朋友?就算十年前我們曾經是朋友,可是十年的時間這麽漫長,那時候我們都隻是小孩子而已,或許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記得自己小學時候的朋友吧。為什麽你要對一個十年前的朋友如此執著?”

“因為不是舒海寧就不行啊!”我是那麽焦急,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於是近乎吼叫一般的話脫口而出。

我和舒海寧同時怔住了,我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感覺我的臉上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

“別說那種話啊,怎麽可能無論是誰都無所謂?”我低聲說道,“因為我們曾經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啊!”

“真是……”他用手背捂住眼睛,聲音裏帶著一絲隱忍,“我不是說了,過去的事情我沒有回憶的打算嗎?”

“抱歉,我忘了。”我說,“海寧,我們之間要保持什麽樣的距離,由你來決定好不好?變成朋友,或者變成陌生人,我交給你決定。你知道的,我對於沒有答案的東西都很不擅長。我煩惱了很久,回來之後,煩惱的都是與你相關的事。昨天在學校,我想我隻有一個暑假的時間讓我們回到好朋友的關係。可是今天我發現自己果然是個懦弱的家夥,總是還沒有往前邁出一步,就想要放棄。可是沒有辦法,我就是這種差勁的家夥。擅自想要開始,又擅自決定結束,我知道這會讓你很困擾吧!可是海寧,你知道嗎?一想到我們曾經是好朋友,我的心裏就很難受,你吃過沒有成熟的青梅嗎?像是心裏塞了很多那樣的青梅,會酸會澀,還會有點兒發脹。”

我仰起頭看著深藍色的天空,海邊的夜空並不是那種純粹的黑,而是非常深的藍色。星星點綴在夜幕之上,一閃一閃的,像是夜空飛行的飛機機翼上亮著的燈。

“真是狡猾呢,雲雀。”舒海寧的聲音很輕,他身體往前傾,然後將額頭輕輕抵在了我的肩膀上,他的聲音如此近地傳過來,引得我的胸腔產生了共鳴,“無法解決,所以丟給我嗎?小雲雀,真的很想和我成為朋友嗎?”

“嗯。”我不敢動彈,害怕他覺察到我現在很緊張。

“你離開的那一年,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為和我做朋友,無法讓你快樂,所以你才會想要更多的朋友,甚至最後還離開了。”他輕聲說道。

“那不是你的錯。”我解釋了一句。

他是因為這樣才不願意和我成為朋友的嗎?

“嗯,我知道。”他說,“隻是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卻沒有辦法和你聯絡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裏藏了一些我無法看明白的情緒,他說:“一起去看煙花吧。”

05

我的視線從他的背上轉移到他抓住我手腕的那隻手上,心裏有種微妙的感覺,總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不是先答應了別人嗎?”我悶悶地問道。

他後背一僵,隨即又放鬆下來,聲音裏有些無奈:“所以隻能陪你看一會兒。”

是要去花月眠的身邊嗎?

這個問題堵在胸口,好幾次想要問出來,最終又沒能問出口。

不是不敢問,而是不敢聽他的答案,如果他回答我“是的”,我接下去要說些什麽呢?

我知道的,在我沒有參與的十年之中,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很多人的存在。原本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明明是我,卻在那些時光裏被花月眠取代了。

我的胸口堵得慌,還有些不易覺察的疼痛。我到底是怎麽了?我變得不像我了,這些心情都很陌生,我不明白擁有這樣的心情到底意味著什麽。

可是想到他要去花月眠的身邊,我就難過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想要攔住他的去路,想要強行把他留在這裏。

到底為什麽我會對他這樣執著?

不僅是舒海寧不明白,其實連我都弄不明白。

“砰——”一聲爆響,一朵碩大的煙花自頭頂的天空盛放開來,整個天地在這一瞬間被照亮。我和舒海寧停下了腳步,看樣子是趕不到看煙花的地方了。

不過就在這裏看也不錯,因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這麽大這麽空曠的地方,隻有我和舒海寧兩個人。

一直以來對煙花並沒有多大興趣的我,第一次覺得能來這裏看這場煙花真的太好了。

後來,很多年後再次想起這一幕時我才明白,美的不是煙花,而是煙花盛開的刹那,那個人就在我身邊。

“砰——”爆裂聲不斷響起,一朵煙花還未謝去,另一朵煙花就在夜空炸開,整個天空都被煙花填滿,雖然這光轉瞬即逝,但的確美得驚心動魄。

“煙花很好看。”我輕聲說道,“海寧,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答案。”

是成為朋友,還是繼續陌生人的關係,他並沒有給我一個答複。

他轉身麵對著我,笑了笑,說道:“麵具真好看。”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他忽然伸手將我斜扣在我腦門上的麵具拉下來擋住我的臉。我感覺到他忽然靠近了我,隔著一層麵具,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仿佛能夠聽到他的呼吸與心跳聲。

如果說我們曾經距離彼此最近的時候隻有十厘米,那麽現在我們的距離不過剩下了一毫米。

明明是這麽近,近到我以為我們已經穿越了這十年漫長的歲月,回到了小時候,依偎在海邊,並肩看著滿天繁星的時光。

我和他一定能回去的,對吧?

眼前隻能看到他投射下來的陰影,漆黑一片,什麽都無法看清。

“對不起。”好一會兒,我聽到他這麽對我說,“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讓你作為朋友待在我的身邊。”

“呃?”我的心髒猛地一縮,我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臉。

可是他按住了我的肩膀,不讓我拿下麵具。

他說:“時間到了,我要到之前約好的那個人身邊去了。”

“還是沒有辦法和我成為朋友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有什麽東西滑過臉頰,流進嘴裏,是苦的。

多麽慶幸有麵具的存在,至少這樣他看不到我此時的表情。

我不能在他麵前哭,那樣就好像我輸掉了一樣,不過是沒能成為朋友,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嗯。”他鬆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我透過麵具看著他,他低著頭,細碎的額發擋住了眉眼,他的唇微微抿著。

“我走了。”他說完,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和之前好多次一樣,他的腳步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在我以為他要回過頭來看我的時候,又用更快的速度朝前走去。

我挪開麵具,我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

明明沒有什麽值得流眼淚的,可是這眼淚怎麽也無法停止。

海風啊,你要把他帶去哪裏呢?

是去花月眠的身邊嗎?

我抬起腳步跟著舒海寧往前走,我跟著他走入喧鬧的人群中,跟著他走過一個又一個小攤。煙花在頭頂綻放,短暫的光明之後是黑暗,明明滅滅的煙火之中,我看到舒海寧終於走到了一個人的身邊。

果然是花月眠,她站在那裏對著舒海寧微笑,我拉下麵具擋住自己的臉。

舒海寧在花月眠的身邊停下,然後他們肩並著肩,仰頭看著頭頂的煙花。我看到花月眠圈住了舒海寧的手臂,我看到花月眠將頭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強忍著想跑過去推開花月眠的衝動,我連他的朋友都不是,我隻是個陌生人啊,這樣的我哪有資格去做這種事?

最大的一朵煙花在天空炸開的時候,我看到花月眠揪住了舒海寧的衣領,舒海寧低下頭的時候,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火光閃亮的刹那,她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

“轟——”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個瞬間,我聽到了重要的東西消失的聲音。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是這樣啊!

這樣的話,身邊的確是沒有我的位置了,畢竟如果繼續和我當朋友的話,花月眠會誤會吧!

舒海寧,是這樣嗎?

因為花月眠的存在,因為你們是這樣的關係,所以我們連朋友都不可以做嗎?

那麽為什麽要和我說那種話?為什麽總是忽遠忽近?那時候我明明感覺到你在朝我靠近。如果最終還是要給我這樣的答案,為什麽還要默許我的靠近?

那樣顯得我就像個傻瓜一樣啊!

為什麽要牽我的手?

為什麽要替我擦眼淚?

為什麽要帶我看這場煙火?

為什麽要給我希望,然後再親手毀掉?

為什麽我明知道隨便對人抱有期待就一定會等來傷害,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抱有期待?

我在期待什麽啊?

我到底要愚蠢到什麽地步啊?

我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

八歲那年的孤獨感,穿越了十年的時間,再次將十八歲的我徹底吞沒了。

“找到你了。”有個聲音忽然在我的耳邊響起,接著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唐瑞澤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抱歉,回來晚了。小雲雀,一起來看煙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