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借著看長樂公主的名義,每日都到結綺宮坐坐。長樂公主與皇上熟撚起來,每次一見到皇上,就叫“父皇”。

蕭允心中甚是矛盾,不願讓長樂公主喚皇上父皇。隻是女兒如果長大,見一個不是自己父親的人時常出入自己母親的寢宮又會如何想?蕭允思量再三,隻得隨著女兒叫了。

長樂公主尚在繈褓中就沒了父親,如今皇上正可以補足父愛,因此長樂公主對皇上甚是親昵。皇上也甚是喜歡長樂公主,待之如親女一般。

蕭允見皇上待長樂公主如己出,自然與皇上也就少了一分隔閡。皇上因時常和蕭允談論長樂公主,兩人彼此間也親近了不少。

這日,蕭允一早起身,見窗外、陰沉沉的,知道怕是要下雪,特意吩咐疏影將長樂公主屋內的炭盆多添些炭。

蕭允吃了早膳,就卷了一本宋詞,歪在榻上閑看。蕭允剛看了兩首,疏影就走到榻旁回道:“娘娘,陛下派人請娘娘過去。”

蕭允不由有了幾分訝然:天要下雪,皇上好好的讓自己去哪裏?蕭允雖然心中滿是驚訝,可還是坐起身來整理儀容。

因天氣不好,蕭允一身家常打扮:頭上挽著慵妝髻,簪著一支鳳釵。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繡竹葉暗紋的銀鼠皮裏子的短襖,下麵係了一條湖藍色棉裙,外麵穿了一件薑黃色比肩褂。

如今聽皇上召見,蕭允自然不好怠慢,隻是對著鏡子理了理鬢發,披上一件青色羽縐麵子白狐狸皮裏子的鬥篷就匆匆出了門。

蕭允剛出屋子,天就下起了雪珠子。

魏剛帶著幾個小太監抬著一乘暖轎,候在結綺宮外的台階下。魏剛見蕭允出來,忙打起轎簾。

蕭允扶著疏影的手,上了轎子。疏影見天下起雪來,忙讓宮女將蕭允的手爐拿來,讓蕭允抱在懷中。

魏剛見蕭允坐好了,就放下轎簾,示意小太監起轎。

蕭允坐在轎中,心中難免有幾分好奇:皇上此時召見自己,究竟是要讓自己去哪裏?

轎子穩穩的走著,雪越下越大,落在轎頂簌簌有聲。

終於,轎子停了下來。魏剛含笑上前打起轎簾,道:“蕭娘娘到了。”

蕭允扶著疏影的手,邁步下了轎子,抬頭看了一眼,就見一座坐落在湖邊的亭子,亭子上有兩個大字“風絮”。皇上正一個人站在亭子的台階上,手中撐著一把青油傘,含笑看著自己。

蕭允從未來過此處,眼中不由流露出幾分愕然來。

皇上走到蕭允身邊,笑道:“這座亭子當初修的時候,倒是用了些匠心的。春天的時候,這湖邊遍植柳樹,飛絮隨風解舞,若漫天飛雪。待到冬天的時候,這亭子與湖中小島相通,正可去湖中的小島賞湖中的雪景,亂玉飛瓊,又如風絮漫天。”

蕭允順著皇上的手指方向看去,果見亭子旁有一道曲廊直通湖中小島。

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一片茫茫。這道曲廊延伸進那一片茫茫之中,曲廊的盡頭仿佛消失在這雪中一般。

皇上見蕭允似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也就笑道:“朕帶你沿著這曲廊去湖中的小島看雪景。”皇上說著,將手中的青油傘朝蕭允頭上靠了靠。

蕭允沉迷在天地間的這片茫茫之中,也就隨著皇上沿著亭子旁的曲廊朝前走去。

走了幾步,皇上頓住腳,道:“你穿這樣的鞋,一會兒被雪濕了鞋,著了涼該如何是好?”

蕭允這才低頭看向自己腳下,見自己腳上穿著一雙湖藍色繡梅花的繡鞋,方才想起自己因是坐暖轎過來的,也就沒換鞋。

皇上想了想,將手中傘遞給蕭允。

蕭允一時不知道皇上的意思,隻是怔怔的接過傘。

皇上蹲下身子,道:“朕背你過去。”皇上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他自己都不曾覺察的扭捏。

蕭允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皇上回頭看了蕭允一眼,見蕭允臉如桃花,自己也帶了幾分不好意思,還是說道:“若是濕了鞋,著了涼可不得了。”

蕭允知道自己若是一味推拒,倒顯得矯情了,也就伏在皇上的背上。

皇上背著蕭允,蕭允撐著傘,兩人沿著曲廊,身影在一片茫茫之中若隱若現,畫麵格外的美好。

蕭允伏在皇上的背上,心中一陣亂跳。皇上的後背很寬、很溫暖,一陣陣暖意從皇上的後背傳到自己身上。蕭允隻覺得沒由來的一陣心慌,似這體溫燙人一般,蕭允不安的動了動。

可在這一刻,蕭允卻突然覺得心安。自建元亡後,自己一直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可此時皇上背著自己踏著風雪而行,卻令自己有這樣一種感覺——無論有什麽困難,皇上都能如這般替自己遮風擋雨。

皇上此時的心緒也是格外紛亂,蕭允嬌小的身子伏在自己的背上,自己幻想這幅畫麵多久了。今日蕭允真的和自己這般接近,自己此時竟如毛頭小夥子一般,手足無措。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在彼此間流轉,兩人皆是靜默無語,隻是默默聽著雪花落在傘上的聲音。

湖心的小島到了。這座小島岸邊建了一座觀瀾閣,皇上早命人在裏麵籠了地龍,備好了炭盆。

皇上將蕭允放在台階上,自己也上了台階。

蕭允收起了傘,放在一旁,伸手替皇上拂身上的雪花。

皇上靜靜的站著,目不轉睛的看著近在眼前的蕭允,眼中滿是欣喜。

蕭允紅了臉,垂下頭,拂落了自己身上的雪花,就邁步朝閣內走去。

皇上拿起蕭允放在一旁的青油傘,跟在蕭允身後一道進了觀瀾閣。

蕭允進了觀瀾閣,隻覺得一陣熱氣撲麵而來,不由輕輕打了一個噴嚏。

皇上忙走到蕭允身邊,問道:“可是著了涼?要不要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蕭允看著皇上一臉的焦急,心中還是有幾分淡淡的感動,搖頭道:“陛下放心,妾無礙的。”

皇上小心翼翼的將傘放在一旁的桌上,親自斟了一碗熱茶遞給蕭允。

蕭允接過茶碗,喝了一口。她因見皇上對那把傘甚是在意,就道:“陛下甚是愛惜這把傘。”

皇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傘麵,眸光甚是柔和。

蕭允不由格外看了看那把傘,就見傘麵上畫著一支嬌豔的桃花,那桃花勾畫得甚是用心,心中甚是好奇:這把傘不似男子用的,皇上為何這般愛惜它?

皇上見蕭允一臉疑惑,輕聲道:“那年朕去郊外遊春,恰逢細雨茫茫,虧得有佳人贈傘。”

蕭允隻是怔怔的聽著,卻越瞧那傘越覺得眼熟,驀然蕭允醒悟過來:那贈傘之人不正是自己嗎?那年自己隨表姐郊遊,偶遇一男子,自己覺得那名男子甚是眼熟,就讓疏影給那名男子送了一把傘。自己早已忘了這件事,連那名男子的麵目自己也早已忘記了,不想那人卻是皇上。

皇上看著蕭允,再也忍不住一腔柔情,慢慢說道:“朕那年在廣惠寺遇到一名女子,一見傾情。朕知道那名女子是衛國公的千金後,就千方百計打聽那女子的行蹤。後來知道她要去郊遊,朕早早的就等在那裏,隻希望能再見她一麵。”

蕭允聽到這裏,心中已是掀起軒然大波:自己未出閣時雖然曾見過皇上幾麵,隻是那時自己是未出門的姑娘,如何能盯著男人細看,不過是驚鴻一瞥,連皇上的長相自己都未仔細瞧過,更是從未想過皇上早就對自己有情。

皇上接著說道:“朕非好色之徒,隻是自己心儀之人卻嫁給了自己的兄長,朕心中的苦又能訴與何人?朕本想忘記此情,隻是想忘又終不能忘,越是想忘,越是忘不得。朕佇立終宵,隻為相忘。”

皇上說到這裏,長歎了一口氣,道:“可世事難料,轉眼兄長亡故。朕非有心要害兄長,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彼時局麵,朕與皇兄,勢難共存。”

蕭允聽皇上提起建元,心中一慟,眼中已有了淚意。蕭允慢慢垂下頭去,任由淚水沿著自己的臉頰滑落。

“皇兄因朕而亡,朕心中亦不想置皇兄於不顧,因此不得不學太上忘情。隻是朕癡心一片,終是難以忘卻。朕那日無禮賢卿,雖是醉中,可心中不悔。”皇上說完,就定定的看著蕭允。

蕭允聽了皇上的話,心中早就亂作一團,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若說聽了皇上適才那番話,自己不感動那是假的,自己從未想過皇上對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可禮教大防,建元慘死,卻令自己不能不猶豫再三。

皇上見了蕭允的情形,低低歎了一口氣,道:“朕不逼賢卿,賢卿若是不願留在宮中,賢卿拿著朕那日給賢卿的密詔帶著承明出宮就是。”

皇上此時突然想背水一戰,蕭允若是真的選擇離開,自己就放開手,讓她無憂無慮的活下去。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皇上緊張的看著蕭允,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這個在百萬軍中談笑自若,俾睨天下的蓋世英雄,在這一刻,心中竟然充滿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