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了?”顧馨之頭也不抬,繼續蹲在河邊捏泥巴,竹青裙擺垂在濕軟的河泥上,洇出一片深綠。

貼身丫鬟香芹站在後邊,一手支著油紙傘遮陽,一手提著她後邊裙擺,試圖挽救一二,聽見稟報,分神看過來。

來傳話的仆婦小心翼翼:“是姑爺——不是,是謝家大公子。”

捏泥巴的手一頓。顧馨之終於舍得抬頭,疑惑不已:“你是說,謝宏毅來了?”

仆婦誒了聲:“對對對,張管事正招呼著呢,就等您過去了。”

香芹驚喜不已:“當真?姑娘——”

顧馨之擺擺手製止她,皺眉道:“他來幹嘛?孤男寡女不合適,讓他滾。”

香芹:“……”

仆婦:“……”她想了想,補了句,“還有一位客人,但小的不認識。”

顧馨之:“……”

莊子下人一年到頭都沒見幾回客,稟事不周全也是正常,回頭還得調jiao一番。

她蹲在那裏有些走神。

香芹卻比她還著急:“姑娘,姑爺——謝公子肯定是後悔了,咱們趕緊回去換身衣服,別讓謝公子久等了。”

後悔個鬼!顧馨之翻了個白眼,拍拍手站起來:“換什麽換,沒得浪費時間……走,看看謝宏毅帶人過來搞什麽鬼!”

香芹連忙舉著傘追上去:“姑娘,還是回去收拾收拾吧,這般亂糟糟的如何能見客?哦不對,謝公子不是客——姑娘,不要再與謝公子置氣了……”

顧馨之聽而不聞,提著裙擺跨田穿埂,嬌小的身軀生生走出關二爺的氣勢。

裹著這股氣勢,她卷進待客的廳堂。

“謝宏毅。”跨過門檻,顧馨之張嘴開始罵,“你是不是吃飽了撐著過來找——”

對上一雙沉黑眼眸。

“——罵。”顧馨之扔下裙擺,挑眉打量來客。

劍眉入鬢,高鼻薄唇,眼睛狹長,單眼皮,看人的時候,仿佛透著股涼意——

那雙眼睛突然微微垂下。

顧馨之下意識往前,想看個清楚。

挨了罵的謝宏毅開口了:“顧馨之,你不要太囂張,你也不過——”

“宏毅。”低沉的嗓音平穩無波,“出門時我說什麽了?”

謝宏毅頓住,不甘不願地嘟囔了句什麽。

顧馨之微詫,再次打量高大男人。身材高大,沒有尋常書生的文弱之感。身上穿著直裰,衣料是好料子,卻沒什麽花紋,頭發整齊束著,長衫幾乎找不到皺褶,單手虛握橫於身前……每一絲細節都透露著無趣和古板。

總不能是來打她的吧?

謝宏毅應該沒這個狗膽。

她看了眼旁邊戰戰兢兢的莊子管事,想了想,揮手讓他離開。

等人出去了,她才看向謝宏毅,嘖了聲:“今兒還帶幫手?上次沒把你打服氣?”

謝宏毅大怒:“你這潑婦——”

“宏毅媳婦。”高大男人突然開口,“今天我跟你談。”

顧馨之雙手交叉:“別,飯可以亂吃,名字不能亂叫,我現在跟你們謝家沒有任何關係。”她放下手,“我姓顧,你們可以稱我為顧姑娘。”

高大男人頓住,微微頷首:“抱歉,失禮了。”然後意思意思拱了拱手,“我昨日才回京,得知消息便趕來這裏……雖於禮不合,但事急從權,萬望理解。”

顧馨之挑眉。

謝宏毅嘟囔:“小叔你對她太客氣了。”

男人淡淡掃了他一眼。

謝宏毅縮了縮脖子。

男人轉向顧馨之,語氣淡然:“顧姑娘,可否坐下詳談?”

顧馨之沒漏聽謝宏毅那聲小叔。

她翻了下記憶,終於知道麵前男人是誰了。

麵前這位高大男人,乃是謝家家主,謝宏毅最小的叔叔,去年冬新上任的太傅,謝慎禮,亦是謝顧倆家親事的牽線人。

難怪她第一眼沒認出來,原主以前壓根不敢抬頭看這位主,自然不記得他的樣子。

這位怕是個大麻煩啊。顧馨之皺眉。

她想了想,問:“謝大人今天是以什麽身份過來的?”

謝慎禮飛快看了她一眼:“今日隻論交情。”

那就是跟她死人爹的交情。顧馨之笑了,朝著主座左下手第一個位置伸手:“謝大人,請。”

謝宏毅震驚:“你竟然讓小叔坐下首?”

顧馨之沒搭理他。她是主人家,讓人坐下首怎麽了?她隻看著謝慎禮。

後者亦不吭聲,慢步上前,掀袍落座。

謝宏毅:“……”

顧馨之滿意不已:“香芹上茶。”

香芹驚喜過後已然冷靜許多。她看看左右,屋裏門窗盡開著,但她家姑娘隻有一人……她想了想,快步走到門口,招手讓人送來茶水。

顧馨之沒管她,施施然走到主位落座,順手拽了拽沾著泥汙的裙擺,然後發現鞋子也濕了,怪不得腳是冰的。

她掛念著一會回去換衣服換鞋,說話便單刀直入:“謝大人貴人事忙,大老遠跑到我這破地方,咱就別拐彎抹角,直接說事吧。”

站那兒無人搭理的謝宏毅臉黑了,踏著重重的腳步,“砰”地一下坐到謝慎禮下首。

後者瞟了他一眼。

謝宏毅一僵,下意識坐直身體。

謝慎禮卻已經挪開視線,避嫌般垂眸看著自己袖口,淡聲道:“顧姑娘,此番前來,是為你和宏毅的親事——”

顧馨之打斷他,視線落在他臉上:“謝大人,聽說,你與我爹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我爹死了,你才讓我嫁進謝家,好照顧我?”

嘖,這位謝太傅的顏值很可以啊。

謝慎禮:“是。”他微微掀眸,視線落在右前方那片綠得深深淺淺、沾著星星點點的布裙上,委婉道,“雖說宏毅性子未定,但他是謝家長房長子,你跟著他,雖不定有潑天富貴,也不至於——”

“謝大人。”顧馨之再次打斷他,“你知道謝宏毅幾歲嗎?”

謝慎禮頓了頓:“今年及冠。”

顧馨之卻換了話題:“聽說謝大人十七歲中探花,十八歲闖西北,二十歲斬敵首腦,二十三凱旋,二十四入朝堂,二十七得封太傅……你幾歲定性的?”

謝慎禮沉默了。

謝宏毅臉上陣青陣白。

謝慎禮再次開口:“顧姑娘,我們今日是來討論宏毅與你的親事。”

顧馨之懶洋洋倚到小幾上:“我沒說要討論。”

謝慎禮:“……”

謝宏毅氣憤:“這是小叔,你別扯些有的沒的,好好說話。”

顧馨之當他在放屁,繼續盯著謝慎禮,道:“我的和離書是官府蓋章入冊了的,既然和離了,還有什麽可以討論?”

謝慎禮:“那不過是衝動之舉——”

顧馨之漫不經心:“哦,我是有責任心的人,我願意為衝動埋——負責。”

謝慎禮:“……”他緩緩撫了下袖口,淡聲開口,“顧姑娘可否聽我一言。”

雖然這人沒什麽表情,顧馨之卻覺得他不高興了。她單手托腮:“好吧,你說。”

謝慎禮頓了頓,慢條斯理道:“宏毅不懂事,我已經教訓過,那起子欺主的下人被發賣了,大嫂往後也不會再找你麻煩……宏毅是長房長子,你將來定會是謝家的當家主母,這番意外,便當是個磋磨曆練。回頭我會讓人把和離書撤了,你依然是堂堂正正的謝家長媳。”

顧馨之好整以暇地聽著,見他停下來,還接了句:“然後呢?”

謝慎禮:“……?”

顧馨之:“?”

謝慎禮仿佛明白了什麽:“你若是猶覺得委屈……謝家在城南有幾家鋪子,回頭我讓人給你兩間。”

顧馨之:“……”

謝宏毅震驚:“不是,小叔,那些鋪子——”

顧馨之:“謝大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跟我和離。”

謝宏毅:“……”

謝慎禮:“……顧姑娘慎言。”

顧馨之挑眉:“那請問未定性、已及冠的謝宏毅,過來幹什麽?來吆喝助興的?還是走個過場?”

謝宏毅:“……”

謝慎禮頓了頓,視線慢吞吞移向坐在下首的謝宏毅。

謝宏毅不傻,立馬起身,拱著手站那兒哼哧半天。

謝慎禮半垂眼眸,叩了叩茶幾。

謝宏毅打了個冷顫,朝上座的顧馨之拱手行禮:“往日是我不對——”

顧馨之毫不客氣點頭:“嗯。”

謝宏毅臉有點僵:“……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介個,往後我——”

顧馨之:“我是小女子,沒有大量。”

謝宏毅:“……定不負你。”

顧馨之:“就這?”

謝宏毅看了眼謝慎禮,暗自磨牙:“你想如何?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不會拒絕。”

顧馨之指了指地板:“來,負荊請罪會嗎?先跪一個我看看。”

謝宏毅大怒:“顧馨之,你休要得寸進尺!!”

顧馨之挑眉,扭頭看謝慎禮:“呐,你看到了,請罪的人比我還囂張呢。”

謝宏毅:“……”他頂著右前方的注視,忍怒道,“顧馨之,我是真心賠罪,往日是我不對,以後——”

“沒有以後。”顧馨之嘖了聲,“我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何況還是顆爛了根的毒草。”

謝宏毅臉都黑了,看了眼邊上的謝慎禮,沒敢吱聲罵回去。

謝慎禮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在茶幾上慢條斯理地輕叩,一聲一聲,敲得謝宏毅頭皮發麻。

敞開了門窗的廳屋冷風嗖嗖,還能聽到遠處孩童嬉鬧之聲。

顧馨之腳趾冰涼吹著風,又半天等不到說話的,不耐了:“好了,沒什麽事你們謝家以後不要——”

“顧姑娘。”淡漠無波的低沉嗓音慢慢道,“你若是對和離時那場混亂有所忌諱,謝家可以雙倍聘禮,再次迎你進門,複你正妻之位。你若有何想法,亦可以盡管提,隻要我們謝家能做到,必不會拒絕。”

謝宏毅嘴角抽了抽,想說什麽,看了眼自家小叔,又不吭聲了。

顧馨之卻對這車軲轆的話不耐煩了。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拿喬嗎?

“我說了我——”她的視線落在謝慎禮帥氣逼人的容顏上,到嘴的話突然轉了個彎,“要我回謝家也行,但我要換個方式。”

謝慎禮麵容沉靜:“請說。”

顧馨之的視線在他那劍眉薄唇高鼻梁上逡巡,笑吟吟道:“聽說謝大人喪妻數年……這樣,你娶我為妻,我就跟你回謝家。”

謝太傅:“……”

謝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