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憐,這麽冷的天,竟然就睡在這種地方。”

“別摻和,這種人都是得罪了京城的大人物被流放,你想多管閑事,不要命了?”

“唉,我沒想管……隻是覺得他們應該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安南府的冬天很冷,寒風刺穿了薄薄的衣服,就連骨頭縫裏似乎都結了冰碴子。

破廟裏,林玉半夢半醒的時候,正巧聽見這對夫妻講話。

就算他們不說,林玉也是這樣覺得,她們應該的確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阿姐,我冷。”

身旁傳來夢囈,十三歲的小妹林漾這幾個月來瘦得厲害,原本還帶著點嬰兒肥的臉,現在已經瘦得削尖。

臉頰生了凍瘡,嘴唇皸裂,瑟瑟發抖地抱著她。

林玉緊緊回抱,企圖將自己身上的熱量傳遞過去。

一旁的林父林母也被吵醒,佝僂著身子縮在草堆裏。

趙氏看著兩個女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走過去,跟女兒們依偎在一起,沙啞著聲音說:“對不起,苦了你們了。”

林玉勉強扯了扯嘴角,卻發不出聲音。

“玉兒,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不應該把你從鄉下接回來……你瞧瞧你,回來之後過的是什麽日子?”

趙氏的聲音絮絮叨叨,眼神空洞:“當初你剛回到家裏,我還真聽信了林柔兒的話,以為你欺負她……誰知道竟然是養了個白眼狼。”

“要是你還在鄉下,最起碼,不用跟我們一家人受苦……”

趙氏說著說著,挨不住困意漸漸睡去。

林玉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當初在鄉下,其實過的也並不是什麽好日子。

爹不疼娘不愛,從小天不亮就要起床,做各種各樣的活計。

後來知道自己竟然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隻不過是被鄉下的養父養母調包了。

她才發覺,原來自己不是爹娘不愛,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

她帶著滿心期待來到京城,以為會跟隔壁翠花一樣,擁有一對慈愛的父母。

卻沒想到,第一天來接她的,是林柔兒。

至今,林玉都忘不了林柔兒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無聲的奚落。

瞧吧,就算是親生的,連父母都不來接她。

林家是高門大戶,一個庭院裏住的人光是有直係血緣的也足有十幾個人,更別提加上親緣疏遠些的,站在一起足以將林玉淹沒。

對於林玉這怯懦上不得台麵的親生女兒,林父更喜歡有出息,年紀輕輕就能嫁到當朝首輔家中的養女。

林母也總是因為林柔兒一句輕飄飄的撒嬌就向著她。

至於平日裏的接觸,林玉更絲毫不是林柔兒的對手。

對方不過是隨意使了點小手段,就能從加害者變成受害者,使得全家對林玉更加不喜。

隻有林漾,從小就不喜歡林柔兒,反而跟林玉一見如故。

在林家的許多時候都是林漾在保護她。

林氏夫婦這麽信任林柔兒,為其鋪路嫁給首輔為妻,而後林家黨爭失利,上門去求,卻被林柔兒拒之門外。

趙氏不死心,站在門外等了三天,終於遇見林柔兒,但是她萬般寵愛的女兒見了她,卻絲毫不見半分親情。

不僅眼神嫌惡,急於跟她撇清關係,最後竟然直接叫人將趙氏打出門去。

直到這個時候,趙氏跟林時謹才徹底心死,原來自己寵愛的這個養女,竟然是如此蛇蠍心腸。

林家一家上下口盡數被流放,途中吃盡了苦頭。

一路上,林玉不是不能感受到親娘的愧疚與補償的心情,但是她卻已經心死,再不期待他們的親情。

這個家裏她唯一在乎的就隻有漾兒。

夜深,睡著了的林玉忽然感覺到身邊的人越來越熱,心中一跳,立刻便清醒過來。

手背覆上林漾的額頭,果然發燒了。

林玉身上隻有兩件衣服,一件薄衫一件還算厚實的外袍,外袍破破爛爛,下擺都已經被磨損成一條條。

從薄衫上撕扯下一小片,拿來水袋沾濕,貼在林漾的額頭。

隨後將外袍緊緊裹在兩個人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換水,降溫。

但是林漾身上始終在發燙,水沒了,林玉跑出門去接水。

黑夜寂靜,寒風凜冽。

強烈的無力感湧上林玉心頭,眼淚斷了線一般滑落下巴,滴落在她手腕上的鐲子上。

鐲子是祖母給的,看起來古樸又老舊,因此這一路上才沒被人拿走。

祖母是林家對自己最好的人,離世前避著所有人將玉鐲塞給她,她說這玉鐲是她的太祖母傳給她的,會帶來好運。

看著鐲子,林玉忍不住脫下握在手心苦苦哀求。

“祖母,祖母求您在天之靈保佑漾兒……”

“漾兒她還小,她這麽善良無辜,善良的人應該好人有好報的啊……”

“求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士……”

“求求各路神仙……”

“一定要保佑漾兒……”

裴鄞從工作中抬起頭,他終於確定,真的有奇奇怪怪的聲音出現在他的書房裏。

時鍾指向午夜十二點。

從好幾天前起,就一直如此。

十二點開始,十二點零五結束。

裴鄞喜歡收藏古董,特意把書房旁邊的房間打通,放置了一整個屋子的置物架,現在已經差不多擺滿了。

今日,他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是前些日子他一個朋友送過來的玉鐲。

這個玉鐲很普通,看起來甚至有點過於古樸與平凡。

但是上麵鏤空的花紋卻很精巧,頗得裴鄞心意,因此就留下了。

今日他檢查了,鐲子並沒有任何問題,就是十分普通的一個古鐲。

裴鄞坐在沙發上,剛洗完澡頭發還未幹燥。

絲綢睡衣微敞,不經意露出結實的肌肉線條。

“好冷……”哆哆嗦嗦的哈氣聲。

女鬼也會冷?

裴鄞看著外麵,丘市外麵正在下雪,但屋內卻是十分適宜的恒溫。

裴鄞按捺不住困惑,開口問:“你是誰?”

對麵窸窸窣窣的聲音戛然而止。

裴鄞看了眼時間,已經過去一分鍾了,不想再等待,幹脆再次問:“你……還好嗎?”

“你……妹妹,還好嗎?”

又等了一分鍾,對麵還是沒有回應。

裴鄞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不是瘋了。

他不應該在這裏等著玉鐲回複,應該去心理醫生那看看才是?

時間也不早了,他還是睡吧,順便叫管家安排一下心理醫生的理療,這樣才是正確的處理方法。

就在他準備睡下的時候,手鐲裏的人回複他了。

“你為什麽知道我小妹?你……是神仙嗎?”

“神仙,求求你救救我小妹好不好……”

“祖母沒有騙我,手鐲真的會帶來好運!”

盡管她語速很快,裴鄞還是聽得出來她在哆嗦。

“你很冷?”

“神仙,你能不能再救救我妹妹?她又發燒了!還咳嗽……你能不能救救她……”

裴鄞問:“你在哪裏?你的家人呢?”

“我,我在安南府,我家人也在,但是我們沒有錢……”

裴鄞心裏浮現出一個貧困家庭,一分錢沒有住在漏風房間的形象。

安南府不就是丘市的一個景點嗎?

打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想法,裴鄞起身去穿衣服:“具體位置呢?我送你們去醫院。”

“我在——”

對麵沒有說完,就沒了聲響。

已經零點零五。

裴鄞沒再往外走,他遲疑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記得,他剛剛應該是抓了一件羽絨服準備出門的。

現在……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