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此言,徐安沉默了。
大燕的民風雖偏為迷信,但也並非迷信到偏執的地步,大體上還是“唯物”的。
尤其是在涉及兩國邦交層麵,大燕人不會輕易講鬼神這一套。
換言之,若非有充分的“事實”依據,作為大燕官方代表的林辰不會拿“血屍殺人”來說事。
若會,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潛在的因素。
便是使團之人是他們殺的,為了撇清嫌疑,避免引起兩國交戰,因而搪塞於鬼怪屍體殺人!
但不得不說的是,這樣的概率其實不高。
隻因一點,若使團之人是慕州軍所殺的,那如今來尋徐安,便不會如此客氣。
能將一個近百人的使團幾乎覆滅,站在燕人的角度,又何須留下一個徐安?
而且林辰說了,駱姿還活著,由楊宣帶領的三千禁衛軍也仍住在慕州軍營中安然無恙。
若是燕軍出手殺人,那按常理,他們應該先對禁衛下手才對,隻是...並沒有!
故此,縱然徐安在得知消息後,驚訝於使團的變故,並質疑大燕慕州官方對凶手身份的認定,但也沒有堅決否定。
頓了頓,徐安這才沉聲道:“好吧!那就暫且如林中郎所說,乃為血屍殺人。但當時情況如何,這所謂的殺人血屍從何而來,如今又在何處,可曾抓到?”
“這個...”
林辰聽此,卻歎了一聲:“徐禦史當也知道,林某既官居水師,便是隻理軍中事務,甚少接觸使團和地方官府之事。得知此事也隻是個粗略了解,具體情況並不清楚。未免有所疏漏,還是等到了慕州再作深查。”
“此事牽涉重大,加上我朝陛下剛剛駕崩,喪事未辦,新君未立。慕州府衙並不敢輕易斷案,如今的案發現場仍保留完整,徐禦史若存疑,可親自去看。不過,說到那殺人血屍的來曆,林某倒是可以先和你說說。那東西...可是你們自己帶來的呀,但它卻是我國的...”
徐安皺眉:“什麽意思?血屍是我們使團自己帶來的,但卻是你們燕國之物?此話怎樣?”
“徐禦史是一時忘記了,大約月前,我們大燕可是有個重要人物死在你們國境之內。而這個血屍,便是那人的屍體所化。這麽說,你應該明白了吧?”
“一個月前...”
徐安默念了一聲,腦中微微思索,便瞬間想起了什麽,訝然道:“你是說司徒世子的屍體?”
明麵上這個時候,大乾之所以會遣使來燕,是因為大燕先派了一個使團來參加蕭無忌舉辦的朝聖大會。
禮尚往來,大乾理當回訪。
而此前大燕使團的主官,便是司徒虎的幺子,也是繼攝政王府大世子司徒洪死後,司徒家嫡係僅存的血脈,司徒敏。
但司徒敏其人的身世尤為複雜,關係牽涉到兩國權力層麵與皇室隱秘。
司徒敏表麵是出使而來,走個過場,實則是與大乾長公主蕭霞串通,意圖為其亡母秦芳菲複仇,了結當年的恩怨。
燕使還未抵達乾都時,就傳出了司徒敏被亡魂所殺一事。
雖後來被徐安證實,此乃金蟬脫殼之計,暗中密謀殺人複仇。
但隨團副使雲星河已經將司徒敏的死訊傳回了大燕,也就是說,此時的燕國人包括司徒虎在內,都以為司徒敏已經身亡。
司徒敏在大乾皇宮被楊宣帶走後,便一直沒有再出現過,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不過,徐安不難想到因為司徒敏身世的特殊性,即便他涉及謀害太後和皇後,大概率也不會被蕭無忌賜死。
單說一個原因就夠了!
司徒敏乃秦芳菲的遺孤,而據蕭霞和皇後秦芳雪的供述,當年的蕭無忌與秦芳菲暗地裏的關係...是愛入骨髓的那種。
那麽,站在蕭無忌的角度,他又怎會忍心殺害曾經愛人的遺孤?
司徒敏此時應該還活著,隻是被蕭無忌隱藏了起來,並未對外透露信息。
而司徒敏好歹是燕國世子,即便“身亡”,其屍首也應該被送回國內。
湊巧,蕭無忌將司徒敏藏起來,南郊行宮中卻有另一具屍體可以代替!
便是當時在燕國使團營地,被司徒敏的暴戾人格剝掉上半身人皮的那名燕國暗衛。
蕭無忌要藏住活著的司徒敏,那就得將一個已死的屍體給大燕送回去。
因此,這次大乾遣使團來燕,還真的帶了一具“血屍”,就正是此前被崔太後帶到南郊行宮的那具!
出發之前,徐安雖不管使團組建的事宜,但眼下聽林辰這麽說,倒也立馬想到了緣由。
留著一個活著的司徒敏,就必須給大燕送來一具已經死透的屍體。
恰好,雲星河也個迷信之人,深信“司徒敏之死”乃司徒洪的亡魂所為,又認定當時帳篷裏的那具屍體就是其本人,於是整個事情辦下來,倒也沒有引起大燕官方的任何懷疑。
畢竟,有雲星河這個“在場”的燕國禦史作證。
隻是,那具本不屬於司徒敏的屍體...為何會突然活過來殺人?
而且殺的還是大乾的使團人員?
林辰一聽徐安說中,點頭回道:“就正是司徒世子的血屍殺人!林某自然是知道貴國素來不信鬼神,但事實如此,亦不容辯駁。因此,單純就此事而言,其實...並不存在什麽凶手可言,如果徐禦史也認為血屍能殺人的話!”
“但畢竟牽涉重大,若處置不當,恐會引來兩國戰火。出發來搜尋徐禦史之前,我奉攝政王之命與駱郡主商量過,暫不將消息傳回大乾。待尋回徐禦史你之後,再做定奪。畢竟歐陽大人死後,你便是整個使團最大的主官,理應等你回來。”
這話說得倒是合情合理。
徐安卻輕笑著,若有深意的回了一句:“那如果林中郎此番尋不到我,或者隻是尋到我的屍體呢?此事你們想如何處理?”
令林辰一愕,驀然語塞,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徐安見狀,立馬笑道:“無事,林中郎不必介懷。徐某隻是隨便說說,你這不是把我尋回了嗎?既然我回來了,那便由我來處理此事。”
剛說完,想了想後,又立馬接道:“以此時的航速,不知何時我們能抵達慕州港?”
林辰回道:“此處海域離港並不遠,雖說風向不利,但今夜晚些時候便可抵港。”
“好。一到慕州,我便要第一時間見到駱郡主,向她了解當時的情況,還請林中郎稍作安排。”
“沒問題。本官自會傳信通知慕州府衙,早做準備。”
“有勞林中郎。恕我直言,如你所說,除去三千禁衛團之外,我朝其餘史官近乎團滅,更死了一個三品大員。若我國陛下得知,必然震怒,後果難以預料。而此番若真是血屍殺人還好,但要是有人暗行不軌,欲殺我大乾使官,故弄玄虛嫁禍於詭術的話,那也必定不能善了。”
“自然。徐禦史精於偵查,大可親自過問,我朝自會配合。若有實證說明乃有人挑撥,大燕朝野上下必有交代。”
“有林中郎此言,徐某就放心多了。另還有一事,需要大人幫忙。”
“徐禦史請說。”
“剛才那艘漁船上之人,對我們幾個有搭救之恩。有恩不能不報,抵港後,不知林中郎能否安排我與他們一見?徐某想親自與他們一一致謝。”
“這有何不可?小事一樁。”
林辰說著,立馬扭頭對身後的一名軍士說道:“聽見徐禦史的話了嗎?咱們剛離開不久,立刻派人通知那艘漁船,讓他們抵港後集合來見。”
那軍士應是,剛想離去。
徐安又補充了一句:“記住,要船上的全部人,不論老幼。”
林辰便又吩咐道:“按徐禦史所說去辦,所有人不可缺席。”
徐安這才拱手一笑:“多謝林中郎。”
“不必客氣。那不知徐禦史可還有什麽要求?若沒有,本官便不再打擾,一切等抵港後再說。”
“暫時沒有,已經對林中郎多有麻煩。”
“不麻煩。”
林辰起身,道:“那本官就告辭了,幾位暫且用餐,稍作休息。有何需要,盡管差人來與我說。”
四人也是起身,逐一拱手相送。
林辰走後。
蕭安兒臉上泛起一抹憂心之色,走過來挽住徐安的手,開口道:“血屍殺人?死透的屍體,如何起來殺人?聽著好可怕...相公,真有這樣的事嗎?而且據剛才那人所說,血屍好像專殺使團之人,我們回去會不會有事...”
徐安笑道:“別擔心。人死如燈滅,那會有什麽怪力亂神之事?除非有人在幕後搞鬼!可怕的從來都不是鬼神,而是人心!因為人心搞鬼嘛...不必過分擔憂,雖說有人在幕後裝神弄鬼,欲殺我使團之人。”
“但他們的目的好像已經達到了,否則駱姿豈能活到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出何人在背後作妖!”
蕭安兒“哦”了一聲,臉色這才稍稍變好。
稍頓之後,卻像驀然想起了什麽,接道:“對了,我們就這麽走了。顏姐姐她們兩個還在漁船上呢,不帶上她們嗎?”
這話說完,徐安還不及回複。
一旁的蕭爾沁就笑道:“嬸嬸不必擔憂。徐叔讓燕軍告知漁船上岸後,集合來見,不就是為了找到顏氏二人嗎?燕軍此來,隻持有徐叔和龐兄的畫像。換言之,他們原先並不知道有我們幾人存在。”
“徐叔應該是考慮到某種忌諱的問題,因此並沒有直言我們在漁船上還有兩位朋友,而是換個方式找回她倆。也由此可見,顏氏姐妹二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宜在燕軍麵前直接表露。”
言盡,蕭爾沁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與之此前予人嚴肅威武、不苟言笑的漠北王形象大相徑庭。
卻令徐安不由望過去一眼,眼中若有深意,似乎有些意外於蕭爾沁不問,便確定了他此舉的用意。
而徐安讓林辰集合漁船之人來見,就恰巧是為了尋回炎明奚主仆二人。
卻不知,這二人為何剛才不在甲板上出現,如同消失了一般?
龐奇也插話道:“對哦。這兩個丫頭片子也不知去哪了,剛才也沒見到他們在船上出現。最可疑的一點是,船長曝出了我們的存在,卻似乎沒有帶上她們倆...”
聽此,徐安亦深感疑惑,道:“是啊。船長被林辰帶去問話之時,曾伸手指向我們。顯然,是他確認我們就在他的漁船上,可為什麽他沒有指出泥鰍二人?她倆又去了哪?”
這個問題,儼然沒人能給出準確的答案。
但明擺的一點是,那艘漁船也就這麽大,炎明奚早上時,尚還出現。那就不可能這麽快逃離漁船,也不可能瞞過燕軍水師的包圍離開,應該還是在那艘漁船的。
而她們藏匿的緣由又是什麽?
在徐安看來,炎明奚身為少帝密使,見到燕軍靠近,不應該藏匿才對,但不知為何避而不見?
難道是因為大燕少帝的死訊?
徐安頓感有些蹊蹺起來。
同一時間。
漁船之上,燕軍的戰船隊伍剛剛離開不久。
船長指揮水手起錨,重新啟航回港之時,被拉上來的鑄鐵船錨上卻“掛”著兩個人...
就正是失蹤的炎明奚二人。
船長夫婦二人親自站在船頭的錨舷處,扶著二人回到船上。
剛到甲板,炎明奚就一臉凝重道:“船長先生,水師之人走遠了嗎?”
船長回道:“已經離開有一段距離,要不然老朽也不會將你們拉上來。”
漁船的空間有限,說到底,很難藏得住人。
燕兵上船搜人,根本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的搜查。
二人想要藏匿,唯有離開漁船,潛伏於海下。
先抓著船錨的鐵鏈入海,閉氣幾分鍾後,待燕軍戰船靠近,再浮出水麵換氣,藏於漁船和戰船之間的“縫隙”潛伏、呼吸。
等燕軍盤查完畢後,再由船長夫婦二人拉回船上,神不知鬼不覺。
但要完成這樣的藏匿,必先具備兩個條件。
其一,事先知道燕軍水師靠近,並事先下錨待查。
其二,船上之人願意配合幫助。
而這兩點,炎明奚似乎都做到了,可見她在與漁民相處的這幾天時間裏有所“安排”。
“那就好。有勞兩位相助,還請將此事保密。”
炎明奚長舒一口氣道。
船長夫人笑了笑,道:“無妨。你二人既是林氏的好友,又認得林筱小姐,當也是我們夫婦的朋友。不論你們有何難處,我們都該幫忙。要知道,當年若非林家的人對我們夫婦出手相助,也不會有我們的今天。”
炎明奚點了點頭,道:“夫人言重了,林氏施恩,素來不求回報。倒是我倆多有麻煩,叨擾相助了。”
船長擺了擺手:“行了,兩位一身濕透,且先入內換洗一下。咱們也要迅速跟隨水師的船隻啟航,否則,怕是進不了港。”
炎明奚再次點頭,與桑槐走向內艙。
前後與領路的船長夫人拉開些許距離,桑槐邊走,邊說道:“陛...小姐,這個時候怎會傳出你的死訊,這也太奇怪了。難道宮裏出了事兒?”
炎明奚肅然道:“這還用問嗎?宮中那個替身定是瞞不了多久,這是朕在離宮之前就已做好準備的。但卻也未曾料到竟有人敢私自傳出朕的死訊...”
“誰這麽大膽?司徒虎?可司徒虎在宮中的眼線,這些年已大致被我們清除,尚存的都是我們故意留下掩其耳目的。按理說,司徒虎縱然知道陛下不在宮中,也斷不能造出駕崩一事。再者,他們宣布死訊的用意是什麽?”
“這還用問嗎?也就是說,宣布朕死訊之人,並非司徒虎!而有能力製造死訊的另一夥勢力,除林氏再無其他!林氏...終究是出手了。而此舉的用意,不外乎是要破壞朕與大乾的聯盟。想想看,朕若死了,大乾皇帝還會出兵嗎?”
炎明奚露出一抹微怒之色,接著說道:“但林氏又如何?難道他們竟單純的以為...除大乾之外,朕就再無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