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夢長君不知

忘了他忘記歸途。(五)

那是一個極其漫長的夜晚,雨停下的時候,天已經亮堂了起來,人群已經散去,醫院長長的長廊上,隻有仍舊在那裏執著守候得到蘇生,以及顧琳他們。愛麺魗羋

暖生已經脫離了危險,想是困極了,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得不甚安穩,還是育生院的修女趕來陪著他,他才敢閉上眼睛,那黑暗之中,這麽小的一個孩子究竟經曆了什麽樣的恐懼,沒有人能夠真正地體會,也許隻有雲深,才能與他的心靈,有所共鳴。

而雲深呢,進去了急救室,就沒有出來過,那急救室冷清的門前,隻有走廊上明亮的燈光和手術室門上的指示燈相呼應,仿佛在告訴所有人,那扇門裏麵,有一個女人,正在和生命做一場漫長的賽跑,她如果能跑過時間,自然會醒過來,如果她不能跑的過時間,就將與時間長眠,冷冷清清的燈光,悲戚的人心,在這樣的時光裏,逐漸地被拉長。

紀柏然和君知蕭在雲深進入手術室後,就被紀老爺子下了強製性的命運,派了人來把他們帶離了醫院,看來帶走他們的那群人的行頭,這一次,紀老肯定是下了鐵心了,不給紀柏然和君知蕭絲毫反駁的機會,強製地帶走了他們。

蘇生不動聲色地看著紀柏然經過他的身邊的時候,目光中隱隱有些哀求的神色,許是知道了自己不能陪在她的身邊,想要蘇生好好地看著她吧,蘇生黯然,看著男人雖然狼狽,卻依舊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醫院長長的長廊上,心裏有些的惻然轢。

不知道這那兩個依舊深愛雲深的男人,在紀老的麵前,究竟要用什麽樣的理由,才能讓自己的愛情變得理直氣壯,一個是紀闌珊的未婚夫,一個是在婚禮上逃婚的新郎,蘇生笑,要是雲深醒著知道了這番情景,定然會苦笑著說,她何德何能?

看,蘇生多麽了解雲深,她永遠都那麽卑微,不,應該說這些年她才學會的卑微,她永遠也不知道,她對於這幾個深愛她的男人來說,是一種什麽樣致命的毒藥,種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就算心髒腐爛,也沒有人願意把她拔除。

雲深隻是不再相信愛情,在經曆了這麽多的苦痛之後,她變得清冷淡漠,寡歡得就像虛無的人,蘇生時常想,眼前的女人還能留在他身邊多久,生怕他的一個眨眼,她就會化成那滿天滿地的風,自由地吹拂而去,趙爺無跡可尋箐。

他如此惶恐,雲深怎麽可能知道?他是真的,有和她一起慢慢變老的心,那顆心,在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就已經在了。

蘇生背對著長廊站在手術室前,身上還是髒兮兮的樣子,本來白色的襯衫,已經看不出模樣,眼睛酸澀得厲害,卻還是舍不得移開目光,他有些想要苦笑,這命運果然懂得怎麽樣去折磨人,前些日子,雲深才和他說過,要好好地過完下半生,再也不會任性。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紅紅的,哭得像個受傷的孩子,蘇生不問就知道,她肯定是在君知蕭那邊受了傷,也隻有那個男人,才能讓她瞬間淚崩,沒有什麽比得上堅持了這麽多年後,還是要活生生地斬斷這份情感來得更痛,雲深的痛,他懂。

他們不過分別了這麽短短的幾個月,再次相逢時,她已經不能睜開眼來看他一眼,不會哭不會笑的雲深,仿佛回到了最初他遇見她的時候,她也是這般,如果丟失了一半的靈魂,剩下的那一半,就懸空在她的身體,行屍走肉般的讓人心疼。

蘇生放在身側的雙手顫了顫,身體一陣的發冷,仿佛對她在裏麵所受的疼痛有所感受,心裏被什麽碾過,一陣陣的發疼,血肉模糊。

她是那麽一個隱忍的女子,定然不肯流一滴眼淚,蘇生這樣想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過去那段灰暗的往事裏,雲深曾經淚流滿麵地和他說,就算有人拿著刀子把她身上的肉一塊塊地切下來,她都不會覺得疼,還有什麽,比親眼看著最愛的人骨肉成泥更痛?

在一次宿醉之後,他在半夜的樓道找到已經凍得身體僵硬的雲深,二月的納爾維克,還冰冷得刺骨,萬裏雪凍,雲深就趴在門前,許是找不到鑰匙,身上穿著單薄的衣衫,麵色青紫。

他心疼不已,抱著她進去,當時的雲深,已經不甚清醒,高燒不退,燒得她迷迷糊糊,趴在沙發上,想要吐,卻又什麽也吐不出來,難受極了的模樣,臉色通紅,那眼淚也就一顆一顆地往下跌落,許是室內的暖氣充足,她的眼淚沒有被冰化,卻匯集成了眼淚的海洋。

蘇生守著她,為她弄濕毛巾,哄著她要她吃藥,可是雲深怎麽都不願意配合,醉眼迷離地抬著頭看著他,那眼睛裏,都是濕漉漉的水汽,柔弱無助得讓他心尖微微地抽搐,她卻看著他,突然笑顏如花,他失神地看著她,竟然有些的迷失。

他從來沒有見過雲深笑過,這個女子,就像一個驚弓之鳥,總是顫顫兢兢地看著他,似害怕,卻又似絕望,蘇生覺得,每一次雲深看著他的時候,眼裏住進去的,心裏有的,腦海裏想起來的,一定不會是他蘇生,而是另一個在深深時光裏,辜負了她的人。

而她,卻還是念念不忘,無法你忘懷。這世上最是讓人忘乎所以的,無非就是分開後,我們還是對那些辜負過我們的人念念不忘,而辜負了自己,已經愛我們的人。

這是我們都會犯的錯,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證明,我們真的那麽愛那個人,應驗我們曾經發過的誓言,就算你不愛我了,我還是無法將你忘記,因為我愛你,始終比你愛我的多。

當時的雲深,正失去了所有,有些的癲狂,蘇生沒有想到,雲深會在那絕美的笑容中,迅速地伸手,重重地甩在了他的臉上,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隻感覺臉頰上火辣辣的疼,傻愣愣地看著眼前哭著笑著看著他的雲深,她的眼睛裏,有癲狂的恨意。

蘇生很是錯愕,不知道雲深的恨意從何而來?因為在他的記憶力,他對她,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麽逾越本分的事情,他們之間形似情人,實質神離,她不愛他,他知道,所以,就算他愛她,他也不會去說,說了,隻會讓雲深快速地離開。

能守侯在心愛的女人身邊,就算得不到,也是一種幸福,因為你總算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在她的眼裏,或者是心裏,留下過什麽痕跡,總是希望,能守得春暖花開。

就在他錯愕不已的時候,卻聽見雲深呢喃地說出了那個名字,她說:“君知蕭,為什麽為什麽我還記得你。”她迷迷糊糊地躺在沙發上,側著身子淚流滿麵地說著這句話,無助感讓她看起來很是飄渺,當時的雲深,可真愛哭。

蘇生傻了一下,看著眼前的雲深,突然就明白了過來,醉了的雲深,以為自己還在君知蕭的身邊,潛意識裏吧,是希望自己還在他的身邊的吧,所以,她打出去的那巴掌,應該是向著君知蕭而去的,她怨恨的,不是他蘇生,而是君知蕭。

隻是蘇生卻沒有半點的高興,因為雲深說,她是記得他,因為忘不掉,所以才會為了他,醉生夢死,雲深啊雲深,終究不過是一個情字,她就是沒能參透。

既然這麽不能忘懷,那她為什麽不會去找他?既然還愛著,有什麽能阻礙得了她的腳步,這世界上,兩個人要在一起,除非一個人不愛了,u不然,有誰能阻礙得了兩顆相愛的心?

蘇生不明白,卻聽見閉著眼睛的雲深,發著高燒,迷迷糊糊地在說著夢話,就像在說著一段故事一般,聲音沙啞,卻不跌不休,許是這些事情留在心裏太久了,不說出來,她也難受吧。

蘇生靠近了她一點,聽見破碎的聲音從她的口中蹦出,他仔細拚湊,才窺見了這其中最為悲痛的往事,雲深說:“你知道嗎?爸爸跳下來跳下來時候就落在我的麵前我去抱他,他的身體身體都變得軟綿綿的全是血,我的手一碰到他全都是血肉我滿手都是渾濁的骨肉。”這不長的一句話,雲深卻說了好久都沒能說得完整。

雲深說完,便把手掌放在口中,用力地咬了下去,仿佛身上哪裏痛極了,她的身體都用力地繃緊了起來,身體用盡全力地曲著,手背上,血流如注。

蘇生被嚇得不輕,連忙去撫著她的背讓她放鬆,哄了好久,才終於讓雲深安靜了下來,她如同孩子一般,眼角還在流著淚水,卻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手背上的壓印那麽清晰,蘇生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都覺得觸目驚心。

她說的那段話,蘇生仔細地連接起來,然後想象當時的那種情景,該有多麽的血腥和慘烈,雲深才會那麽悲痛,要她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摔成了碎,這樣的傷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體會,也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知道,當時的雲深,該有多麽的恐懼。

有些徹骨之痛,就是這般,慢慢地侵蝕了雲深的心,她在經年之中,任由那些傷痛留在心底,慢慢地,就成為了一種毒,她不想著救治,而是想要飲毒療傷。

後來的雲深,經曆了很多很多,車禍那麽慘烈,病痛那麽折磨,失去了那麽多之後的苦痛,她也開始了逐漸地沉澱,後來的後來,蘇生開始在她的醉夢中,聽到了那個叫紀柏然的名字。

她在夢裏一遍一遍地叫著他的名字,然後眼角有淚,一遍一遍地重複地說著那一句對不起,不知道說了多少遍,都沒感覺到疲憊。

蘇生想,如此冷漠的雲深,能讓她覺得虧欠的這個男人,一定是有他最為情深的一麵,因為隻有情深,才能讓雲深,如此的念念不敢忘,卻又沒有歸路。

雲深離開急救室進入重症病房的時候,已經是在第二天的上午,接近中午時分,還是不能探視,蘇生隻能站在病房前,通過玻璃窗看裏麵靠著氧氣機提供的氧氣呼吸的女人。

她的臉色似乎更白了,一點血色都沒有,就像有什麽透支了她的生命,身上還有許多細細的管子維係著,支撐著她那脆弱的生命。

蘇生想起那主治醫師剛才神色凝重地和他說的話,頓時心裏沒有一個著落,空蕩蕩的,很是難受。

“她的心肺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我們已經盡力,這次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她了。”那中年醫師神色凝重地看著蘇生,欲言又止,略微思量,還是說了出來:“還有,就算她這次度過了難關,也不敢保證以後能活多久,你們做好心裏準備。”

那人拍了拍蘇生的肩膀,帶著一群人走了,而蘇生,腳步卻挪不動,一挪動,腳步踉蹌,幾乎跌倒,幸好顧琳站在身後,及時地扶住了他。

眼前的雲深是他見過的她最安靜的這一刻,閉著的眼睛,眼皮有些微微地泛黃,眼角因為幹燥,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不肯流一滴眼淚,告訴他,她還在。

紀柏然匆匆趕來的時候,正看見蘇生把眼睛從重症病房的窗口收回來,男人偏了一下頭,摘下眼鏡上的眼睛,伸出手指,去擦拭了一下眼角。

紀柏然知道,那是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