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蘿雖然感染風寒,退燒後並沒有特別症狀,午後,祁舜遂命車馬啟程,一路前往東陵,籌備次日祭陵典禮。

祭祀儀式如期在東陵舉行之日,晴空湛藍、萬裏無雲。

祁國各地司禮官員及東陵附近百姓,約有萬人之眾齊集陵外,站立了黑壓壓的一大群。

祁舜身穿一襲明黃色織繡雲朵的祁國儲皇袍,頭戴一頂前後懸掛累累垂垂珠串的冠冕,在萬眾矚目下,隨著悠揚的禮樂聲,神態莊嚴肅穆登上東陵高台,代替祁帝主持祭陵大典。

雲蘿依照祭祀禮儀換上祁國公主的鳳冠禮服,手捧一爐檀香緩緩登台,她風寒初愈身體虛弱,公主禮服上環佩、飄帶等飾物多而繁瑣,鳳冠上的寶珠串沉重無比,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來,她跟隨在祁舜身後,勉強行走登上幾步台階之後,隻覺得頭暈目眩,一陣陣香汗浸透內衣。

祁舜起初並未留意雲蘿,徑自登台依序主持進行種種祭祀典禮儀式,直至他率眾跪地、拈香禱告時,才發覺身旁的雲蘿小臉一片蒼白、粉嫩的額間滲出點點滴滴的汗珠。

他劍眉微簇,冷峻的目光掃過雲蘿的麵容。

雲蘿剛剛努力堅持走完九九八十一級台階,在祁國祖先牌位前端端正正跪好,她輕輕舒了一口氣,一雙明淨的眼眸帶著欣慰和堅忍之色,渾然不覺祁舜的眸光關注。

祭台之上僅有祁舜與雲蘿二人,祁舜合眸禱告完畢、台下眾人山呼“萬歲”叩首行禮時,雲蘿聽見耳畔響起一個淡淡的男子聲音道:“後麵的禮儀大約還需要半個時辰,你還能堅持多久?”

雲蘿愕然抬眸,依照祁國禮儀,登台祭祀時主持大典者不可以出聲說話,她見祁舜居然違背祖製開口詢問自己病情,卻不敢輕易回答他的話,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祁舜麵容沉靜,沉穩低聲說:“你若是頭暈禁受不住,不如趁此機會下去歇息,暫時不會有人注意到你。”

雲蘿雖然感覺身體不適,畢竟是第一次奉祁皇後旨意代替她祭陵,心中對此事極其重視,不願中途退場,仍是搖了搖頭。

祁舜見她執意不肯離開,淡然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要努力堅持到禮畢之時,不可以有失儀之舉。”

雲蘿聞言,向祁舜凝眸一笑,點頭應允。

祁舜迅速將眸光轉過不再看她,他循著祭祀樂音站起時,雲蘿知道自己也應該隨同站起來,無奈跪得太久頭暈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立了身體,忽然隻覺重心失衡,整個人向高台後方傾倒下去。

她心中暗驚,知道自己如果不慎跌下高台讓眾人看見,一定大大有損祁帝和祁皇後的顏麵,一時驚惶失措,忽然隻覺腰間微風驟起,伴隨著一種柔和的力量將她穩穩托住,急忙借力站好。

祁舜肅然站立在身旁右側不遠之處,左手寬大的禮服袍袖微微揚起,雲蘿轉眸見此情形,知道剛才是他暗使內力相扶,自己不至於當場跌下祭台去,於是行動之間更加小心,不敢再有絲毫大意。

祭祀禮畢,前來觀禮的祁國官員和東陵百姓們向祁舜和雲蘿叩首後依序散去,祭台附近隻剩下隨行的皇宮侍衛及奴仆諸人。

雲蘿心情緊張,一直支撐到典禮完畢,方才暗自安心。不料,她緊張過度之後突然放鬆下來,反而覺得整個人都像虛脫一般,身子一軟,跌倒在祭台附近的地麵錦氈上。

小雨一直在祭台下關注雲蘿情形,見此情景急忙叫道:“公主小心!”

祁舜聽見身後一聲驚叫,轉頭瞥間雲蘿匍匐在地、表情痛苦,迅速彎腰近前,以一手扶起她道:“你怎麽了?”

雲蘿隻覺頭暈目眩,聲音低微說道:“對不起……祭祀已經結束,應該沒有很多人看見吧?”

祁舜凝視她片刻,突然伸手將雲蘿抱起,帶著她向東陵外的馬車停靠之處飛掠而去,沉聲道:“沒有人看見,你不用擔心。”

雲蘿被他橫抱而起,身子輕飄飄離地,耳畔風聲呼嘯,早已嚇得玉容慘淡,她緊緊合上雙眸,慌亂之中雙手不知該放在何處,胡亂扣住他的禮服前襟,低聲說:“我、我自己能走路……”

祁舜仿佛沒有聽見她小貓般溫柔的低語,舒展雙臂讓她依偎在自己胸前,說道:“別怕,我不會讓你跌下去。”

雲蘿從未與男子如此親密接觸過,心頭懵懵懂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的舉止,一時間不由麵泛潮紅、呼吸急促起來,她額頭微帶汗珠,發間卻散發出一種淡雅的清幽香氣,顯出一種奇異的嬌柔姿態。

祁舜似乎並沒有發覺她的尷尬心思,帶著她回到東陵驛館內,直至醫官聞訊趕來才離開。

雲蘿在東陵驛館內歇息了一陣,日暮時分漸漸舒緩過來,她覺得房間內氣悶,獨自走到院內一株梧桐樹下,抬頭遙望天際暮色。

黃昏時東陵下過一場雨,院內彌漫著一陣新鮮泥土的芬芳氣息,梧桐枝頭一片新生的嫩葉被春雨浸濕,莖葉不堪負重,隨著晚風飄下枝頭,恰好落在雲蘿的繡鞋麵上。

雲蘿彎腰將那片落葉拾起,自言自語道:“難怪古人詩中曾有‘梧葉落山路,杏花明驛牆’之句,原來春天杏花開時真的有落葉,”她將葉片輕輕放回梧桐樹根處,說道:“隻是現在綠葉落下枝頭,未免早了一點,實在可惜。”

她尚未站起,聽見一個冷肅的男子聲音道:“落葉歸根,本是自然道理,何必如此惋惜?”

雲蘿聞聲抬頭,院內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站立著一個風姿俊逸的淡青色錦衣人影,正是秦王祁舜,想起他昨晚對自己的關照,強自按捺著心緒的紛亂,乖巧喚道:“三哥。”

祁舜俊容沉肅,移步走近雲蘿,問道:“你覺得好些了?”

雲蘿觸及他的灼灼目神,不由心頭一顫,也不敢直視他的麵容,低著頭回答說:“好些了,多謝三哥關懷。”

一陣輕風驟起,幾片梧桐樹葉隨風飄逝,祁舜衣袖輕揮,將落葉盡數接住握於掌心,向她說道:“春天落葉,大多是因為枝莖脆弱而不堪風雨,即使勉強支持生長下去,也會遠遠不及其他枝葉繁茂,它們若想生存下去,隻有先讓自己強大起來。”

雲蘿聽見他的話,終於抬起清澈的雙眸,看向祁舜說道:“可是,先天不足並不是它們的錯,它們不該得到這樣不公平的待遇。”

祁舜語氣沉肅,淡淡說道:“世間本無絕對的‘公平’可言,也沒有對錯之分,弱肉強食才是天道。對於弱者你可以寄予同情,卻不能因為同情他們而放棄成為強者。”

雲蘿雖然想反駁他,終究還是忍住,默默無言。

祁舜黑眸閃過一絲黯光,問道:“今日在祭台之上,你明明身體不適,我讓你離開祭台的時候,為什麽不走?”

雲蘿見他誤解,急忙抬頭道:“我不是故意逞強,我隻是以為還不至於那麽虛弱,父皇母後第一次讓我前來祭陵,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祁舜注視著雲蘿,問道:“你知道母後此次為什麽選你前來祭陵嗎?”

雲蘿不明白他為什麽有此一問,略加思忖後回答說:“或許父皇母後覺得我以後沒有機會拜祭東陵,才會讓我前來。”

祁舜聽見她說“以後沒有機會”,語氣放柔,唇角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淺笑,說道:“的確如此,你若是嫁往燕國,日後祭祀的不會是祁國祖陵,應該是燕國的皇陵了。”

雲蘿不料他會如此直白說出自己和燕國太子的婚約,粉麵微微泛紅,下意識嬌嗔著說:“三哥是故意笑話我嗎?”她含羞垂首之際,微風掠起她的鬢發和粉色披帛,盡顯少女嬌態。

祁舜迅速轉過頭不再看她,轉身向院外行走,淡然道:“我明日去劍湖宮一行,三日之後才能返回京城,你風寒未愈,暫且安心在驛館歇息,不要在外麵四處走動。”

雲蘿在梧桐樹下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心頭竟有一絲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回想起近日與祁舜相處的種種親密情形,以及他懷抱著自己返回馬車時的溫柔態度,思忖良久仍是毫無頭緒,心中對祁舜漸漸生出感激之意,暗想道:“我並不是真正的祁國公主,或許這一次祭陵之行是因為我意外染病,他才會因憐憫關心我。無論是因為什麽緣故,這次前來東陵他對我很好,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他這份兄妹情誼。”

小雨從院外摘山茶花歸來不見了雲蘿,急忙一路尋找,見她默然而立、凝神遙望天際,連續呼喚了數聲“公主”都不見回應,不禁走近她身旁,舉起手中花束搖了一搖,喊道:“公主!奴婢將茶花摘來了!”

雲蘿回過神來,接過那一束豔麗的紅山茶,讚道:“野外的山茶真美,還有淡淡的香氣,宮裏種植的茶花可都沒有。”

小雨笑出聲道:“公主記得花兒嗎?奴婢還以為公主隻惦記著天上有什麽好東西,留心觀看這麽久!”

雲蘿微笑道:“三哥說他有事出門一趟,讓我們在東陵等候三日,我剛才看見那邊有人在放紙鳶,你在宮中常說紙鳶好玩,明日若是天色放晴了,我們一起到東山郊外放紙鳶去,好不好?”

女兒心性喜歡玩耍,小雨聽見雲蘿的提議,頓時興奮不已,極力讚成說:“當然好!聽說放紙鳶能祛病消災,奴婢一定給公主放一個最高的紙鳶,保佑公主長命百歲!”她隨即雙手合十默念祈禱道:“老天爺保佑,明日可千萬不要下雨。”

雲蘿想了一想,說道:“西苑有許多母妃舊製的紙鳶,鳳凰、蝴蝶、燕子之類應有盡有,可惜這次沒帶來東陵,我們隻能自己趕著製幾隻了。”

小雨拍手說:“好主意,奴婢這就和驛館主事公公說去,奴婢找些油紙和青竹來,今夜就趕製幾隻大燕子給公主玩!”

她們主仆二人計議已定,小雨向驛館尋來許多製作紙鳶的材料,與另幾名侍女合力趕製,連夜造了幾隻精美無比的大燕子風箏,隻等到次日天色放晴供雲蘿去郊外賞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