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蘿獨自在禦池畔等候著小雨,覺得逗弄錦鯉有趣,正欲起身再摘一片柳葉時,恰好看見祁舜帶著數名小內侍經過禦池旁。

她與祁舜雖然名為兄妹,畢竟男女有別,且在自幼在不同的妃子處長大,靜妃因病不善於宮中逢迎,與永妃關係並不密切,二人見麵的機會不多,祁舜時常拜見皇後和永妃,和風菲、月芷略為親近一些,幾乎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她。

雲蘿在宮中偶爾也會遇見祁舜幾次,故而並不驚慌,此刻也隻按往日的禮儀,略微彎腰屈膝向他福了一福,喚了聲“三哥”等待他過去。

不料,祁舜這一次卻沒有匆匆而過,反而刻意停下腳步,低頭端詳了一遍她的打扮。

雲蘿半晌不見祁舜賜起,心頭覺得詫異,不禁抬眸向祁舜看了一眼,恰好迎上他那雙如深潭般清澈的黑眸,急忙低垂下頭,又說了一聲道:“小妹給三哥請安。”

祁舜平日見慣各種各樣的絕色佳人,盡管乍見雲蘿妝容淡雅、衣著微帶華麗,猶如初春的藤花一般嬌美多姿,倒也並未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此刻被雲蘿的話提醒之後,迅速收回了眸光,聲音冷肅應道:“平身,以後見我不必每次都這樣行禮,母後的春宴你速去吧。”

雲蘿不覺有異,答應著站好時,小雨已取到牡丹花樣追來,二人不敢再耽擱,加快腳步前往東苑。

皇後所居的東苑,疏欄外種植著五顏六色的當季鮮花,正是牡丹、芍藥、月季花開時節,花圃中百花齊放、爭奇鬥豔,各種紅、黃、綠、藍、紫、黑、白、粉的奇花異種齊聚一處,盛開得如火如荼、嬌豔欲滴。其中尤以牡丹花最為色鬱香濃,花朵大如圓盤、小若金盞,微風起時搖曳多姿,盡顯中宮富麗皇之氣。

雲蘿來到東苑時,見殿內衣香麗影、笑語喧嘩,宮中諸妃和公主都已來了不少。

二公主月芷身著一襲湖水綠色綢衣端坐在永妃身側,她將一頭秀發挽成高高的淩雲環髻,以各色寶石為壓發裝飾,眼如秋水、唇若點珠,天然生就一段嫋娜風姿,較之大公主風菲的秀麗雍容,別有一種吸引人的氣質。

雲蘿依照禮製一一拜過皇後和諸位嬪妃,因見月芷身旁還有一個空出的座位,料想是皇後為自己所留,她輕輕移步走過去坐下不久,大公主風菲同侍女一起款款進殿來,徑直走到皇後身側坐下。

祁皇後微微示意,身旁內侍便宣道:“娘娘有旨,傳膳,奏舞樂。”

花間設有白玉高台一座,四周裝飾著金雕護欄,台麵鋪設紅色錦氈,皇後傳旨後,立刻有數名宮廷舞姬步上高台,在牡丹叢中且歌且舞,她們的聲音猶如出穀黃鶯一般婉轉動聽,伴隨著高台下的樂聲,輕啟嬌喉歌道:“今歲花時深院,盡日東風,蕩颺茶煙。但有綠苔芳草,柳絮榆錢。聞道城西,長廊古寺甲第名園。有國豔帶酒,天香染秧,為我留連……”

殿中一時熱鬧非凡,眾妃為了湊趣,或行酒令猜拳或罰酒唱曲,陪祁皇後玩笑了一番。

宴席將散時,祁皇後才下令住了舞樂,目帶盈盈笑意看著眾人,緩緩說道:“今日固然是為設宴送春,本宮也還有一件喜事宣布。”

雲蘿留心觀察二位姐姐,見月芷麵不改色,風菲柳眉微蹙看向祁皇後,神情頗有緊張之色,她平日身處冷清的西苑,消息遠遠不及風菲和月芷靈通,全然不知燕國派遣使者前來祁國求親一事,隻凝神靜聽下文。

祁皇後頓了一頓,看向雲蘿說道:“燕國太子將至大婚之年,燕帝因與皇上素來交好,昔日曾有言聯姻,去年就曾遞來拜帖,如今鄭重其事遣使來臨安議婚,皇上深思熟慮後應許了燕帝,將三公主許嫁與燕國太子,擇日訂婚。你們都該向靜妃賀喜,可惜她因病今日沒來。”

永妃乖覺,隨即笑道:“果然是一件喜事,不過這件事何嚐不是皇後姐姐的喜事?妾等向皇後姐姐道喜了!”

祁皇後笑視雲蘿,眾妃被永妃點醒,紛紛向皇後道喜不迭。

雲蘿見祁皇後今日特別關注自己,早已暗覺詫異,聽祁皇後說到“將三公主許嫁燕國太子”,此時眼見眾人給祁皇後道喜,立刻頓悟這件事已是真真切切,祁帝應許了燕帝的求婚,準備將自己嫁往燕國,隻因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招架,勉強支撐著場麵。

風菲心頭大石落地,頓時如釋重負,走近雲蘿握住她的手,假作不舍說道:“母後的意思是說,雲妹妹不久之後就要離開祁國嗎?聽說燕國都城翦州距離臨安約有千裏之遙,我們姐妹以後豈不是不得見麵了?”

月芷見狀,同樣握住雲蘿另一隻手,低歎道:“燕國太子妃將來便是一國之母,父皇母後為了雲妹妹的終身著想才如此決定,我們縱然舍不得雲妹妹嫁出去……也不能阻了妹妹的大好前程。”

雲蘿秀眸微閃,見兩位姐姐雖是好言抒發離愁,麵上皆帶著釋然神情,隻得按捺著重重心事,說道:“多謝二位姐姐關懷。”

祁皇後見她們三人敘話,不禁笑道:“你們姐妹倒是情深,不過女兒家遲早要出閨閣,你們也不必羨慕雲蘿的好歸宿,皇上早有打算,風菲和月芷的吉時恐怕也為期不遠了!”

風菲一心不願嫁往燕國,料想此事不會再落到自己頭上,倒不深究皇後的話意,佯嗔道:“母後又取笑兒臣了!”月芷卻麵向皇後,低柔說道:“母後,兒臣可不要出嫁,兒臣想一輩子留在母後和母妃身邊侍候呢!”

永妃不禁忍俊不禁,微笑道:“這種小孩子家的話,在南苑說說也就罷了,怎能在你母後麵前說出來?哪有女兒家一輩子不出嫁的?母後和母妃可不能替代你未來的夫。”

月芷臉色羞得緋紅,不再說話。

祁皇後下旨撤宴後,雲蘿才攜著小雨慢慢沿著禦花園小徑走回西苑,一路暗想道:“燕國太子地位高貴,若論排行長幼的順序,她們都是我的姐姐,怎麽會輪到我先嫁?但是父皇母後既然選中我,必定有緣故。”

小雨默默跟隨在雲蘿身後,想勸解她幾句,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主仆二人回到西苑拜見靜妃時,靜妃問及春宴情形,雲蘿終究是女兒家,含糊著不肯說,倒是小雨直言說了出來。

靜妃聽小雨將春宴的情形說完,不禁輕咳了幾聲,低頭垂淚道:“苦命的孩子……都是為娘時運不濟,不但被皇上厭棄,還連累你被她們欺負……嫁往燕國並不是好去處,當初皇上與燕帝雖然結過盟,但是誰能預料將來會怎樣?萬一動起刀兵,他們恐怕是不會顧惜你的……”

靜妃昔日受寵之時,從祁帝口中聽說了不少朝政軍機,深知燕祁二國之間的利害關係。雲蘿雖然並非她親生,但是靜妃膝下本無子女,見雲蘿性情溫柔、聰明靈秀,日夜盡心在西苑侍奉,數年宮闈寂寞二人相依為命,心中早將她視如己出,故而直言不諱。

雲蘿本性聰明,隻消靜妃輕輕點撥就明白其中關鍵,心中雖然淒惶,見靜妃先傷心起來,隻得先勸慰著她,取出一方絹帕替她拭去淚痕,溫柔應道:“如今父皇明政、四海升平,燕國既然有心和親,料想不會有戰事,母妃不用為雲兒擔心。”

靜妃止淚凝望著雲蘿的臉,歎道:“若論你的品貌,當得起燕國太子妃的封誥,隻盼那燕國太子不要辜負了你,無論將來兩國關係如何,都要善待你才好。”

雲蘿婉轉勸得靜妃不再落淚,待她安然睡下後,才回到西苑自己宮室內。

月上柳梢後,雲蘿躺在寢床之上,輾轉反側良久,心頭隻覺一片迷茫。見珠簾外小雨等侍女都已熟睡,也不驚動她們,披了一件銀色羽緞披風,赤足套上一雙金縷繡鞋,放輕腳步走下中庭台階,在西苑花園內漫步。

月夜幽靜,天際流雲間點綴了幾許隱約星光,雲蘿想起舊時譜過的一首琴曲《瀟湘水》:“瀟湘月色,雲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況是深秋,更當遙夜,月華如水。丹青妙手,應解奴語……”一時興之所至,不禁走回偏殿琴室,手指輕巧撥動琴弦。

雲蘿隨意輕弄著弦,叩弦之聲如冰似玉,若有若無的宮商輕靈如水,眼前飄飄忽忽閃過十年前的絲絲記憶,舊夢刹那如電光般閃過,卻又渺然無蹤依然不記得自己是誰。

她暗自傷懷,從顏夕的飛燕樓,到祁王的王府,如今的皇宮西苑,未來的燕國,雲蘿雖然貴為祁國公主,較之當年在街頭乞食的流浪幼女,也不過是不再受饑寒之苦而已,終究隻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隻帝國風雲霸主玩弄於手掌間的弱小動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完整的“江山”,然而古書有雲“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家帝王能夠流傳千秋萬代?即使是綿延千載的“軒轅皇族”,最終亦逃不脫覆亡的命運。倘若能夠勸醒世人,不必強求建功立業,不必力求將“江山”握為掌中之物,讓他們忘卻國家利益、忘卻爭鬥和機心,放下他們手中的劍,放下他們心中的欲望,該有多麽好?

這些隱藏在雲蘿思緒深處的念頭,她從來不曾對西苑內的任何人說起過,甚至包括她最敬愛的義母靜妃在內,都不曾深入地走近過她的內心,她們眼中的雲蘿向來是溫柔文靜的,盡管偶爾會有些倔強,看上去依舊是一個聽話的賢淑公主。

雲蘿的心事向來隻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隨心動,柔婉的樂音穿透西苑宮牆。

琴能解語,多年來伴隨身側、高山流水的知音,任憑多麽大膽狂妄的念頭、多麽驚世駭俗的心事,惟有它能解讀;自己的曼吟低唱,也惟有借它抒發。

小雨等人依稀從夢中醒來,見雲蘿獨自撫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隻遠遠閃身躲藏在帷幕後等著雲蘿傳喚。

宮牆外宮燈閃閃爍爍,一路行來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祁舜在禦書房閱過燕國婚約回函,蓋好印璽交與來使,再與朝臣議過幾樁內政、看完奏折,轉回太子所居的北苑時,夜幕早已籠罩著帝城。

一名小內侍小心翼翼提燈引著路,低聲稟報道:“因昨日春雨將東苑那邊的路衝壞了些,內宮監正在修繕,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願意往西苑那邊繞一繞遠?”

祁舜對這些小事向來不大關注,任憑內侍們持燈照路經過西苑,臨近宮牆外時,猛地聽見一陣琴音入耳,不覺放緩了腳步。

小內侍會意,向西苑內看了一看,說道:“靜妃娘娘臥病已久,西苑內月夜撫琴的恐怕是三公主。”

另一名小內侍道:“聽說三公主的琴藝雖然絕佳,最近幾年卻彈奏得少,奴才入宮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

祁舜立住靜聽了片刻,劍眉微簇了一下,暗想道:“深夜撫琴,必有不可對人言傳之心事,她小小年紀,身為父皇義女,不該有如此重的心機,琴聲如此壓抑幽怨。”

他忽地想起一事,問身邊內侍道:“去年東山祭奠皇陵,是哪位公主隨母後一起前往的?”

依祁國慣例,每年春天帝後會聯袂前往百裏之外的東山祭奠祁帝祖陵,祁帝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仍然親自堅持與祁皇後一起前往,由祁舜在京城臨安主持朝政,但是今年祁帝病情加重,早已吩咐由秦王祁舜代勞。

小內侍忙道:“奴才回殿下的話,東山祭陵,向來是大公主隨皇上和皇後去得多些,二公主前年也隨行過一次,三公主因為留在西苑侍候靜妃,一次都沒有去過。”

祁舜若有所思,對小內侍說道:“告訴司禮監,三公主即將嫁往燕國,此次祭奠祖陵母後若是前往,讓她一起隨行。”

他言畢不再停留,踏著月色加快腳步向北苑行去。

雲蘿自顧撫弄琴弦,並未察覺宮牆外有人聆聽過自己的琴音,更未料到琴音會泄露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