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越穿越厚,雨水逐漸猖狂,時間也順著霜雪往前走去了。

“父親,”宋星年站在窗口,目光裏是破敗的小樓,“我真的,隻有那些時間了嗎?”

他問得十分吃力。

“你自己的身體,你最清楚不過。”父親語氣也不好,“既然你執意要留在中國,我沒有辦法,但是Estelle,我對你很失望。”

“對不起,父親,我沒想到,”宋星年歎了一口氣,“事情變成今天這樣我也沒想到。”

“你可以選擇放棄,放棄你們的感情回俄羅斯,你的身體需要接受高端設備的治療,你留在那個地方,隻會讓你喪失治療的機會,我還有辦法延緩你的生命,但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也辦不到。”

“父親,”宋星年道,“我這一生都沒聽過你的話,唯一的妥協不過是我自己也占了利益成分,這次也一樣,我不會聽的。”

“你這是拿你自己的命叛逆。”父親氣道。

“不是叛逆,”宋星年這時卻笑了,因為他看到偷偷溜出家抽煙的陳今歲,他的語氣變得有些輕鬆,仿佛在談著再平淡不過的家常,“如果延緩生命是為了在這世間苟活,我寧願用短暫的時間去做有意義的時間,比如,等他想明白,等他哪天向我表白。”

“你太糊塗了Estelle。”

“不,我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還要清醒了。”

他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後半夜胃疼得差點昏迷過去,那天他是看著手機裏陳今歲的照片熬過去的。

值與不值,別人說了不算。

陳今歲遲遲沒有給他回答,他說給他一點時間,可這時間未免也太寬泛了,到現在他都沒等到一點兒動靜。

期末考那天,宋星年忍不住了,他主動問陳今歲:“你想好了嗎?”

陳今歲卻是低下了頭,像個孬種般沉默。

宋星年無奈道:“我等不了你太長時間。”

陳今歲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卻從他眼裏看出了別的東西。

像是一個旅客將要進行下一站的不舍。

和小時候即將離開的晚霞肥魚一般。

他心口一疼,帶著衝動對宋星年說:“你生日那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你怎麽知道我生日哪天?”宋星年微微驚訝。

“我問過,”陳今歲道,“新年那天。”

考完試以後,陳今歲去了喬姐奶茶店,這會兒生意好得不行,到處是剛剛放學前來紮堆的學生。

“三歲!你終於來了!快快快,我都忙不過來了。”喬姐一邊抱怨一邊彎腰調配奶茶。

陳今歲匆匆而去,接下了喬姐的工作。

來人甚多。

陳今歲很快陷入忙碌的洪流。

這種忙碌到很難找出空隙的情況之下,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在向過去靠近,仿佛這個地方從未有過變化,沒有來過一個叫做宋星年的人,也沒有出現過一份隱忍的感情。

想到這裏,他心髒一跳,頓時被恐慌占據了大腦。

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接受沒有宋星年的這種可能。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才沒去找宋星年。

他的一切情緒被一個人的出現打破。

來人是個高瘦的男人,看上去已有二十多歲,模樣和陳今歲幾分相似,卻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陳今歲是田野,那麽這個人就是天空,一個粗獷,一個貴氣。

陳今歲還沒來得及問上一句‘要喝什麽’,就被對方搶去了話頭:“今歲?”

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聲音傳進陳今歲耳中的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懵懂無知的那一年。

那年他五歲,麵前這個男人十歲。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被送養。他也還姓林,不姓陳。

家裏有兩個孩子,一個林今歲,一個林今朝,今歲是弟弟,今朝是哥哥。

那是陳今歲最快意的一段時光,即便那時家裏很窮,柴米油鹽醬醋茶幾乎要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可陳今歲依然過得瀟灑快樂。

“哥哥,你慢點,我要追不上啦!”

“你跑得太慢了林今歲!”

“哎唷!”陳今歲摔到了田坎裏,落了一身稀泥。

“哎呀!”林今朝慌慌張張地繞回,拽起地裏的陳今歲,“你怎麽跑的呀?”

這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一邊氣鼓鼓地給他拍衣服一邊說道:“你衣服都髒了!爸爸會打你的。”

陳今歲一聽到挨打,哇哇哭了起來。

林今朝皺起臉給他抹眼淚,說道:“你把衣服脫下來。”

陳今歲依言脫了衣服,林今朝就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下來套在陳今歲瘦小的身體上。

陳今歲那時太矮,林今朝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裙子一樣長。

他拽著衣角委屈巴巴地問:“哥哥你呢?”

“我穿你的。”林今朝說著套上了他那件髒兮兮的衣服。

可這衣服又太小,好一會兒才穿好。

那天林今朝挨了父親一頓打,陳今歲躲在門口哭了半下午。

時間走到今天,陳今歲望著麵前這個曾經為他遮風避雨的哥哥,一時不知怎樣來稱呼。

過去了太長時間,林今朝長高了很多,比這時的陳今歲要高上幾厘米,麵容也成熟了,陳今歲差一點沒認出來。

可當他看清對方眼睛的一刻,心髒下沉了幾分。

那雙眼睛他不會忘,曾經溫暖過他的半個童年。

不等陳今歲想出一個合適的稱呼,林今朝就溫順地笑了笑,對他說:“今歲,你不叫哥哥了嗎?”

陳今歲瞬間紅了眼,他匆匆低下頭,抬手捂住了眼。

奶茶店的嘈雜在這一刻消音了,陳今歲聽不到外界的聲音,隻有林今朝的聲音還在耳邊徘徊。

他揚手脫掉圍裙,出了奶茶店。

林今朝就跟在後麵。

他們走到不遠處的軌道前。

陳今歲實在沒忍住掏了掏煙盒,摸出一根兒煙點燃了。

“你才這麽小,”林今朝有些心疼地說著,“就抽煙了?”

“沒,”陳今歲重重吸了一口,“沒癮,提神才抽。”

“好吧,”林今朝走到他身旁,歎了口氣問,“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陳今歲頓了頓,說:“我過得很好。”

林今朝輕輕笑了一聲,感慨道:“我剛剛,差點沒認出你。”

“那你是怎麽認出來的?”陳今歲看了他一眼。

“媽媽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不過都是初中的了,你參加比賽時拍的。”林今朝道。

“哦。”

哦完又沒話了。

那個時候他們兄弟倆談天說地,即便陳今歲什麽也不懂,也能和林今朝說好多話,林今朝則耐心地聽他說。

現在,現在似乎連開口都成問題。

十年的時間讓他們的關係變得麵目全非。

果然,時間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正是沉默時候,陳今歲的頭頂突然蓋上一隻手,是林今朝的,他溫柔地輕撫陳今歲的頭發,像以前很多時候陳今歲偷偷哭泣裏得到過的溫存。

在看到這個二十來歲的男人目光裏隱隱壓著疼痛的時候,陳今歲突然找到了合適的稱呼,他聲音微微帶啞,低低喊著:“哥。”

林今朝的眼眶紅了。

“今歲,”林今朝有些哽咽,“我當時,阻止過。”

他是在說自己被送養的那一年。

那一年家裏幾乎揭不開鍋,父親那會兒剛好認識了陳今歲的養父□□,一家人出於無奈把陳今歲送人了。

陳今歲無力反抗,隻是躲在被窩裏哭的時候悄悄跟自己說,為什麽是我呢?

為什麽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方?

後來他明白了。

小孩子不好養,所以他們送出去的是弟弟不是哥哥。

所以後來他再也不敢像孩子一樣鬧,哭也得躲起來。

那時他對家裏人充滿了怨恨,今天卻能笑著對林今朝說:“我沒怪你,你是我哥。”

林今朝眼裏的紅越來越深,他說:“媽媽把你送走之後,我那一年沒有去讀書,忘了很多東西,也忘了給你講過的故事。”

那一年林今朝過得很不好,他像個瘋子一樣到處問人你知不知道那個故事,可他講不出頭緒,也沒人能幫他回憶起。

“現在想問你,”林今朝道,“小男孩兒最後的結局,到底是什麽?”

“哥哥,我睡不著。”

“今天聽了一個故事,給你講了,你得好好睡覺,好不好?”

“好!”

“在一個偏僻的鎮上,有一個很不聽話的小男孩兒,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旁人都不理解他,他並不為此感到苦惱,有天他喜歡上了一顆星星,他認為那顆星星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光。星星也會在他出現的時候散發最亮的光,希望他能找到自己,小男孩兒和星星談了一段戀愛。”

可是星星最終隕落,那不是屬於他的光。

“小男孩兒難過了很久,最後去找他的星星了。”

“哥哥,小男孩兒怎麽去的呀?”

林今朝笑了笑:“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軌道上過了一列火車,風揚起兩人的衣角。

“小男孩兒最後,”陳今歲心頭酸澀,“去找他的星星了。”

“嗯,”林今朝艱澀地笑著,“我想起來了,小男孩兒最後,去找他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