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春,三月三,禦花園。

溫儀景身著原麻色窄袖短襦,修剪著雜亂的牡丹花枝。

微風拂麵,太陽時而隱在烏雲後,禦花園裏忽明忽暗。

“母後。”身後傳來男子親切的喊聲。

溫儀景收了剪刀,笑著看過去。

少年皇帝袁青冥身著玄色長袍大步而來,隨著他的出現,太陽徹底壓過了烏雲。

十四年過去,初見時六歲的頑劣稚童,如今長成了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九州之主。

驕傲自豪的同時,也有隱隱的擔憂。

一想到自己要說的話,不安又多了幾分。

思索間,少年帝王已熟練地拿起剪刀,一邊修剪一邊笑著分享今日朝堂諸事。

耐心地等他說完,她避嫌地回了兩句不要緊的趣事,終是開口,“阿冥,我想嫁人。”

哐當一聲,袁青冥手中剪刀脫落,黑色皂靴被砸出一個坑。

可他仿若未覺,隻呆愣看著笑盈盈的女子。

她笑起來比春光還明媚,可怎麽突然想不開要嫁人了?

袁青冥喉頭滾動數次,才終於出了聲,“是我和皇後哪裏做得不好,惹您不快了?”

“不是,你莫要……”溫儀景無奈搖頭。

袁青冥急切打斷她的話,“您若是覺得後宮無聊,可以去內閣,兒子和朝臣都盼您再出山,若有您坐鎮,百姓會更快過上好日子。”

正月裏天下大定,他二月二登基為帝。

陪他從無到有的繼母當日放權,不問朝事,如尋常百姓家的母親一般親自為他操辦婚事。

他十日前大婚封後,雖簡單,卻體麵。

一切都越來越好,他成了婚又勤政,她為何會想走?

太陽再次隱在烏雲後,禦花園裏暗了下來。

溫儀景抬手阻止宮人,彎腰撿起了皇帝腳背上的剪刀,溫聲道,“莫要胡思亂想,我如今也不過二十又八,最好的年華都在陪你征戰天下,如今雖也風華正茂,但躺平享福難道不行?”

她轉過身將剩下的枝丫精剪完畢,出手利落精準,一如她這些年行事作風。

袁青冥看著落在腳邊的殘枝,心中閃過無數猜測,最後小心地問,“母後有看上的男子?”

誰這麽不要命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勾引他母後?

“雖無情意,卻有人選。”溫儀景道。

袁青冥腳指頭突然感覺到了疼,他聲音平靜的問,“哪家兒郎?”

溫儀景微微一笑,“蕭家蕭玉京。”

“嘶——”袁青冥腳趾一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蕭玉京?

那個雙腿廢了的玉麵戰神?

“我和你父親的事情,你心如明鏡。”溫儀景放下剪刀,轉身朝旁邊涼亭走去。

她十四年前因家族聯姻嫁給袁青冥的父親做繼室,二人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為了活下去,她費盡心機逼的男人不得不假死離開袁家做了和尚。

她獨自帶著袁青冥兄妹二人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她沒負了任何人,唯獨她自己。

袁青冥抬手製止宮人跟過來,快步追上去。

“我願對天發誓,絕不會疑心於您,更不可能背叛您,兒子私下裏的確孝敬過父親,但沒您允許,他在世人眼中將永遠是死人,不會入宮。”

涼亭裏,袁青冥一進來就撩開衣袍朝溫儀景跪了下去,舉手發誓。

溫儀景倒茶的動作一頓,偏頭看過去。

一身玄色龍袍的少年腰背筆直,仰頭看著她,目光虔誠真摯。

風涼了幾分,天暗的厲害,仿若大雨將至。

亭外垂落的柳條攪動的湖麵起了旋渦,仿若能吞下整顆柳樹。

她靠著石桌淺酌了一口茶壺裏的藥酒。

這些年,她身子傷的厲害,趁她還活著,總該找始作俑者算算賬,不然死都無法瞑目。

“無論您想在前朝還是後宮,我都尊重您的選擇,可嫁人之事,請您三思,蕭玉京雙腿被廢,脾氣極差,絕非良配,如您願,可尋天下美男子入宮侍奉,女子嫁人不易,兒子不願您做他人婦受累。”袁青冥鄭重叩首,擲地有聲。

他不介意溫儀景在後宮過的荒唐。

溫儀景輕笑一聲,上前將人扶起來,“我知你一片孝心,但局勢未穩,我離宮改嫁,利大於弊。”

袁青冥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仰頭看著她神色堅定,“我甘願做阿娘手中傀儡。”

“淨說胡話。”溫儀景手上用了力道,露出了她手腕上的傷疤,袁青冥當即不再倔強,順了她的意思起身。

石桌前,溫儀景抬手點了點剩下的小半杯酒。

四目相對,袁青冥眸中殺意一閃而過,快速別開了視線,看向亭下池塘中歡快的遊魚。

風突然停了,烏雲後的日頭重新照耀著整座皇宮。

“溫家的醃臢事得處理,我留在宮中多有不便。”

“蕭玉京脾氣古怪,但看他那破敗的樣子,想來時日無多,為著蕭家族人,他不會拒絕這門婚事,等他一走,我依舊是自由之人。”

“而且改嫁蕭玉京,日子也能奢靡些,花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甚好。”

“除非是你嫌我這繼母改嫁丟了你君主臉麵。”

溫儀景故作生氣。

“阿娘說的哪裏話,誰敢編排,我割他全家舌頭。”袁青冥笑了起來。

看著暢遊的魚兒,他抓起旁邊的餌料丟下一大把,魚兒爭前恐後地圍了上來。

“阿娘向來說一不二,既然你連夫君人選都有了,兒子自知說什麽都無用。”

袁青冥擦了擦手,轉身親自倒了兩杯藥酒,敬溫儀景,“十四年前,兒子毀了您的大婚,如今理應還您一場,雖因私庫拮據無法大操大辦,可定是完整的。”

溫儀景笑著喝了酒,不多勸說什麽,隨帝王操持。

……

四月初八,大吉。

京中關於貌美太後改嫁殘腿蕭玉京一事,早已沸沸揚揚。

在眾人期待中,蕭玉京頂著一張死氣沉沉的俊臉坐在馬背上,隨著隊伍敲鑼打鼓去迎親。

溫儀景從袁清瑤的公主府出嫁,皇帝親自將人背上花轎。

雖婚禮用度輕簡,但人員配置卻盛大奢華。

抬轎子的八位將領,都是追隨皇帝打江山的人。

有幾位特意從駐地連夜趕回來,等婚宴結束,還要馬不停蹄趕回去駐守營地。

“不會又要打仗了吧?”有人今日聽了太多流言,不由心生恐慌。

“想太多了,太後終究是女流之輩,隻想嫁人生子才正常啊。”有人嗬嗬笑道。

……

婚房。

溫儀景吃飽喝足,舒舒服服洗了澡,換上一身修身的紅色綾衣坐在紅燭下翻看特意尋來的畫冊,等著新郎入洞房。

“夫人做了這麽多準備,就不怕蕭玉京是個不能行的?”貼身侍女長離看著自家主子通紅的臉,暗暗猜測她這是被衣服映的還是看畫冊看的。

二人相互扶持十餘載,情同姐妹,也就長離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