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清宮前。桂花依舊飄香。

慢慢,香氣中又混雜了藥香。

——韓茹端了藥,走至望清宮門口,稟報了宮女走個形式後,徑自走進了內殿。

他靜靜坐著,凝眉一封封地看著奏折。

韓茹微微欠身:“皇上。”

案邊的人放下手中的東西,輕輕抬了頭,眼睛看過來,卻的確失了幾分從前的神采。清冷的發就那麽垂著,但似乎也足以畫出她心裏的墨跡。

“有事麽?”他問。

“這是安神湯……效果應當是不錯的。皇上您最近……是不是有些勞累了?阿茹大膽了,隻是想……”韓茹說著,而後喜悅地看見了他眼中的默許。她便上前,把藥碗放在了案上。

他便端起來,慢慢喝了下去,“放什麽東西去了苦?對朕,到底不必如此。”

韓茹微微笑,“總是不能怠慢了皇上的好啊。”

他揚唇淺淺笑了,也未多說話。

韓茹輕輕眯眼,小心翼翼,問出一句:“小公主回來之後怎麽樣?要不要,阿茹幫她看一下?”

“也好。”靳樓道,放下了手裏的藥碗,看了一眼,又頗有些自嘲地笑了,“以前受再重的傷,也沒怎麽用過藥。現在要喝甚安神湯,到底是當皇帝當的。”

“皇上……”韓茹略皺了眉,想了想複又道,“那您就當阿茹自作主張。阿茹可沒想那麽多,你不要怪罪阿茹便是啊。”

他搖頭,“嗬,怪你作何啊?”

韓茹也笑了,抬眉道:“那阿茹就放心了。”

有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再說話,良久了,韓茹默默收拾了碗,還想著應該再說些什麽話的時候,他才又開了口,聲音,讓人想象不到的蒼白無力。“她……怎麽樣了?”

韓茹心裏一陣疼痛。——天下都尊崇無比的崆明皇帝,此刻的眼神竟是那樣傷。

她道:“隻有碧辭一人陪在皇後身邊。碧辭也未曾走出過牡丹小築。是以,皇後醒沒醒,大家都不知道。不過……之前阿茹為她把過脈,她隻是傷心過度,也沒有大礙的。”

“傷心過度……”他苦笑,“我的話,到底也重了。她醒了,知道我派人守著那裏不讓她出來,該是更怨吧。”

“皇上……”韓茹收緊手指。不知是不是該慶幸。——就算,沒有自己的推波助瀾,他們倆似乎也要走到這樣的境地。可他的難過,讓她無所適從。而他,算是第一次真正在自己麵前吐露了心事。心裏,霎時又有無盡的歡喜。他視自己為知己,哪怕自己連羽都比不上,但到底該慶幸了。

“罷,你先回吧……”

“皇上,我看過小公主後,要不要再去看下皇後?”韓茹端起藥丸,又問了句。

他十指交錯,雙肘撐在了桌上,最後隻道:“讓鄭太醫去吧。別讓他多說甚。”

韓茹靜默片刻,然後頷首:“是,皇上。阿茹,這先退下了。”

她再抬頭時,恰見他整個人靠在了椅背上,雙眸望向了窗外,神色幾分慵懶幾分疲憊。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她悄悄歎了口氣,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一晚,風雨大作。似乎是夏季不甘願就這麽被剝奪。

雷電襲來,映得她的臉一陣一陣慘白。

她倏地坐起,碧辭緊張地也立刻下床,外衣都沒披就跑到她身邊。

“公主……怎麽了?做噩夢了麽?公主覺得冷麽?該死……白天忘了去要火爐。這窗子關不嚴實,碧辭也沒來得及弄……”

王紗涼隻拉住了她,雙手徹骨的冰。“我聽見念念在哭!聽見她在哭啊……”

碧辭心下一痛,隻道:“不會的……現在雨那麽大,公主你定是聽錯了。”

“她真的在哭啊……我該怎麽辦……我要見念念。他怎麽能不讓我見念念啊……”語畢,她似乎又看見了靳樓站在她眼前:“你要見念念?那日不是你要親手送走她麽?我以為,你對她半點都不在意呢……”

她一下子捂住耳朵,神色張皇,目光渙散。“是……是啊……是我帶走念念了……怪我,是我把她送離自己身邊的……”

碧辭大驚,怕王紗涼神智真的會不清,緊緊抓住她,要連忙放開她跌跌撞撞起身,走到桌邊,拿起火折子點蠟,把白日裏鄭太醫送的藥丸找出來,喂王紗涼吃,她卻怎麽也不肯吃。

“公主……你不要嚇碧辭啊……”她著急不已。

“轟隆——”

又一個雷打來,風一下次推開窗戶,把剛點上的蠟又吹滅。

王紗涼縮了縮身子,閃電又映白她的臉時,碧辭看見她似乎已恢複了平靜。

——那聲驚雷,似乎也把她打醒了。

“公主……”

“沒事了……夢靨罷了……”王紗涼淡淡說,也是心有餘悸。她抓緊床單,突然又張皇地不知該怎麽辦。

想他,想念念,卻又萬不可能去求他什麽。

碧辭急忙關上窗後,又上前一步抱住她,“公主……你不要這樣,不要憋在心裏,有什麽話就對碧辭說。說出來心裏痛快點。你想哭,就哭出來啊……”

王紗涼抱住她,全身還是在微微打顫。

許久許久,似乎當暴風雨停下來時,她才真正平靜下來。“沒事了……碧辭……”

似乎也感到了她情緒好轉,碧辭又問:“公主,那你是要先再睡會兒,還是吃東西,喝水?”

“碧辭……不用去求誰。恩寵……本就是這麽回事兒。這幾日的夥食差了,就差了,你別再去求誰了。”

“公主……原來,你都知道啊……”碧辭雙手的手指纏著,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為何要看禦膳司人的臉色?”王紗涼道,“我都可以的……沒關係。隻是再怎麽樣,我王紗涼也不會去求他人施舍。”

“公主……對不起。碧辭隻是想著讓你吃好些,卻忘了這些……”

王紗涼搖頭,“我感激都來不及啊我的好碧辭,你怎麽這樣怪自己。我隻是……有我自己的傻罷了。從前丟了自尊,我現在隻想把它找回來。否則……我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碧辭又拉住她道:“可是……皇上對這後宮裏的事到底無暇顧及,他也許跟不知道這些……根本不知道因他的冷落你會的境遇會如何。那些火爐……碧辭都……你看,秋天很快過去就入冬了,要是連個火爐都沒有,公主你……”

“真的沒事。你更不要去找他。”王紗涼拉了她,又歎了口氣,雙眼不覺望露出魚肚白的天望了去,喃喃,“是啊,又是秋天了。”

碧辭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瓜,“對啊,公主,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呢。可是……碧辭都不知道送你什麽才好。”

王紗涼輕笑,“你比我窮多了,哪裏用得著送我什麽。自己省著些,也是為以後……做好打算。”

“公主上次你說你可能……你到底……”碧辭皺緊了眉頭又問,卻突然看到王紗涼蒼白的嘴角有了絲血跡。

“公主……”她瞪大眼睛。

王紗涼輕輕咳了下,血便順著嘴角流下,凝了眉,感受著滿嘴的血腥味道。

碧辭拿出絲巾,手指卻都在發抖。“我去求皇上……我一定要告訴皇上!我——”

王紗涼拉住她,“不關他的事。他也做不了什麽……”

“是他害得公主這樣傷心吧。我要讓皇上找人治好你啊——”

“碧辭我真的沒事兒。就是最近有些累罷。你去準備吃的就好,我先睡一會兒,等下東西好了,你叫我,我和你一起吃。”

“好……”碧辭隻有扶她躺下,幫她蓋上棉被。

蓋了厚厚棉被的她,還是不禁輕輕顫抖著。

他怎麽舍得,這樣對自己呢……

她睜大了眼睛,卻是沒有絲毫睡意。

轉了個圈,一切似乎回到原地。又或者,比原來更糟。

雖然前世,他恨自己的真正原因,自己尚還不明。但原來真的是注定麽,他和她的前世今生,都有恨。還是,今生的相遇就隻是為了恨下去?

她訕笑著想。而今,連看一眼靳念的權力他都收了回去。

她眼睛眨也不眨了。

他不管自己了。那自己也不要管了。就待在這裏。安靜地緬懷,同時安靜地忘記,安靜地,等待離去。——什麽也不要再想。

自從生出靳念後,她再沒有夢到過一次那些花。

可是,當那些花真的走了,她仿佛覺得自己是完成了一次任務一般。

完成了,是不是就該離開了?

用完膳,她站在門口,看著雨後的天,纖塵不染,真真的碧空如洗。

她支開碧辭,讓她幫自己燒水準備沐浴。

而當解下衣服,她回頭看鏡子裏自己的脊背。

凝脂潔白的背上,有花一樣的疤痕。而疤痕周圍蔓延開血絲,一點點刺著肌膚向前,有的,已經蔓延過了肩頭。美麗,妖冶,卻又吊詭。

她現在卻是連眉頭都沒有皺,仿佛預料到了似的,任由自己滑進了水裏,驚起了點點的水花。

她的神色當真是很安靜。

閉上眼,多麽不再想去理這一切。

水漫過肩頭,繼而往上,一寸寸浸染著發絲。發絲立刻,在水上鋪開如墨染黑一片。

她用想順一下自己的頭發,一抓,手上就有了一撮頭發。

她心裏有片刻的恐慌,呆呆地看著手中脫落的發,不敢再梳頭。

良久,她吐出口氣,閉上眼,把手重新垂到水裏,讓青絲自由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