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任務是多年來最輕鬆的一次。——暗裏跟著一個遠赴大漠出嫁的公主。具體任務等待閣主通知。

於是,你不知道,早在你出嫁的當日我就已見過你。

我藏在高樓的一角,暗暗地望向城門處。那日來的人很多,百姓幾乎傾城而出。因為你這個公主久負盛名。

你穿了一身火紅的嫁衣,有著比牡丹更嬌豔的容顏。

隻是令我稍感疑惑的,不是你的容顏,而是你的神情。

我沒有看到待嫁女兒的喜悅,亦沒有看到遠離家國小女兒的傷心。

我看見你在笑,笑得幾分淒絕,幾分威脅,幾分肯定。

我用秘術聽見了你對王德宗說的話——“我華月就此起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會重返王朝,重返紫鸞殿。我會坐在龍椅上,享受萬眾朝拜!”

那一刻,我搖頭笑著你的少不更事、不知道天高地厚,卻也佩服你的勇氣。

皇家果然什麽事都有。連女子,都能和父親兄長鬧出這樣的矛盾。

是以慶幸,自己是一個江湖人。

到了後來,仔細一想,我根本沒資格笑。說來,我似乎和你沒有太大區別。你是因為母親。而我多年來血雨腥風,殺人無數,為的也無非兩個字——“報仇。”

我加入煙岸閣,受訓練變得冷酷甚至殘忍,我學會不哭不笑不怒不喜,讓自己的手中沾滿鮮血。要求閣主的唯一條件便是找出我妹妹的下落。小時候仇人找上門,滅了我的家。父母均葬身火海。我和妹妹躲在櫃子裏。她拚命地哭,我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之後便是一直和她相依為命。看著她哭時,我就發了誓,一輩子守著她,再也不要讓她受到同樣的傷害。傷害她的人,我會加之十倍的懲罰。哪怕賠上自己的姓名。誰知,我後來果真丟了她。於是我苟活於世的唯一目的,便是找到她,幫她報仇。

你在月夜下哭泣,獨自害怕的時候,我會突然被觸動。你那時的神情,像極了我妹妹驚慌失措時的樣子。心裏感慨莫名。——一個煙岸閣的追蹤者不該有的情緒。

因為表麵上我受命於王簫連,是以我還是遵著他的指示保護你。神秘的往離香,來自詭異派別的高手,一次次別有目的的刺殺……其實我都陪你一起經曆。就連當日淩經嵐和蘇溪眉被人暫時攝魂不能動,你一下子施功飛奔去了星樓,直到從星樓上墜下,靳樓若不在那裏,我認為自己也是會上前的。知道是有人對你施了法,我莫名有些擔心。後來,又有一派人暗地裏來了,我把他們都殺了。沒有想到那是靳舒派來試探你的工具,卻也害你陷入了困境。

那一日,你從缺雲山上走下,又遇到了那個神秘女子。隻可惜淩經嵐的靈磐劍也抵擋不了,明知是計,我也不得不現身。然做為追蹤者的我,是不能在人前現身的,所以我盡快離開了。

你被靳樓帶到百樂宮,我也一直跟著。當著他的麵你高高地揚著頭就是不肯哭,當時我在想,你是個多麽倔強的女子。他走了,你一個人擔心難過,我便想著還是給你多點訊息。於是,紙條、秘音傳,我用這些手段告訴你,還是不想你聽到我的聲音。閣主叫我“影風”,或許,就是警告我做個安然的影子吧。

也還記得,你被我氣到,在大街上喊著我名說你沒有銀兩時的樣子。到底是個小姑娘,還是會撒嬌鬧脾氣。

我知道,自己慢慢變了。我竟然,開始希望閣主晚一些查到妹妹的下落。晚一些,再晚一些。我恨著自己,卻又無可奈何。每次想離去,卻總能看見你從一個麻煩走入另一個麻煩。

那一晚,百樂宮燃起了大火。

閣主和青姑娘也來了。我自是對靳樓要做的事心知肚明。但為煙岸閣效力的我,卻不能告訴你真相。我看見了你麵對大火越來越絕望的樣子。琴音斷,大火被滅後,你衝進廢墟不顧一切的樣子。

靳樓到底救了你,把你又送去了行流宮。

靳樓這個人,我說不好。他許的確愛你,可他的野心太大,太決絕,想要的,一定要得到。你們同樣倔強,於是我看著你們彼此傷害。所以王簫連來瀚海時,我也是希望,他能帶走你的。

你也許永遠不知道,在暗處聽著你對我心中的無奈、想法時,我覺得自己有多麽幸運。雖然你隻是需要訴說,而我恰巧在那裏,恰巧是一個對你沒什麽影響能夠聽你說話的人而已。

靳樓和殘瓊派的那一戰,慘烈異常。我亦趕了去。

後來在沙漠裏找到一把已沒入沙半截的靈磐劍。我知道淩經嵐出了事。

回到中原,我向閣主懇請,陪你一段時日。

一向公事公辦的閣主,竟然點頭同意。原來閣主並非無情。也許,他當時已經查出妹妹的下落,知我會去送死,便有意留我命一段時日,去做些想要做的事情。

你去求佛遇襲那一次,我使出靈磐劍本是無意。哪知我看到了你麻木那麽久以來眼裏的第一份驚喜。你哭著喊我“大哥”。我便也對自己說,你希望淩經嵐在這裏,那我裝作淩經嵐在你身邊。原諒我欺騙你那麽久,原諒我一直不曾真正意義上的出現。不過日子久了,我還真都就把自己當做你口裏的“大哥”了。

我一路跟你去了北陵,看見你被靳樓劫走,看著你對他的依賴於不舍,看著你偷偷垂淚因為不得不離開。再後來,你被弄軒帶去了北陵皇宮,好奇心重的你慢慢探索著那裏的秘密。我也瞧出了那裏的蹊蹺,便在暗地裏幫你探索著。

因為看著你笑時,我的心裏總有種奇異的安定。

殘曄入侵中原,雙方已然交戰一段時日。我知道你的擔心,於是你讓我帶你走時,我答應。當你走時,弄軒偷偷派了人保護你。我對這個人是欽佩的。我相信,他會照顧好你。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妹妹的下落,最後陪你一程,我將不得不離去。這是我對妹妹的承諾。

到了全城,那一日你獨自待在房內,毒咒卻發作了。我第一次走進你的房間,給你服下我偷來的藥。看你安定了,我便出門。

最後一次,我終於和你麵對麵。把你從“六合禦天”陣法中解救出來,你知道我不是淩經嵐,我看見了你滿臉的慘白,知道你內心極大的失望。因為,你發現一直陪著你的,並不是淩經嵐。

可是,當我救出弄軒他們後,你竟想要看我的臉。

我猶疑著摘掉麵巾,早已經習慣對任何事漠不關心的我竟然有些害怕你看到我臉上的疤痕。但我沒想到你說:“傷疤像月亮,彎得很漂亮。”

後來你又問這是我們最初和最後的相遇。我點了頭。

當你說:“那麽,讓我再多看你一眼。我想記住你的樣子。”

那一刻,我是多麽舍不得抽\離。

但是,你終是你,我終是我。你生於皇家,我遊於江湖。

能有片刻的交集已屬奇跡。而相逢的最初,已注定分別。

最後,你微笑著和我告別。

我去了驚渡國異組織。有去無回之地。也許死後便沒有感覺了。

而你還要繼續在這亂世裏飄搖。我再也做不了什麽了,唯祝福你安好矣。

“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怎麽辦?”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