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大宴,王紗涼並未參加,在大典結束後就回了華月宮。

有些行屍走肉地過著,半步也未曾踏出華月宮。

而新皇上任,靳樓所要處理之事太多。單說這皇宮之內,從前妃嬪、公主、皇子、宮女、侍衛等一幹人都需處理。更別說廟堂之上,江湖之遠,朝上官員任命,前朝官員處理,還有那大大小小城鎮官員的指配,軍隊的重新編製……所有所有,都需要他自己銜接、安排。

從進京城到現在,已過了半個多月。

這天,午時剛過。正伏在桌上小寐的王紗涼聽見院門外傳來熱鬧的聲音。

“皇上駕到!”這樣的聲音把自己吵醒。

她慵懶地抬起頭,雙眸微眯,眉角輕揚。見人已走進庭院,房內的她才緩緩起身,繼而盈盈一拜:“參見皇上。”

看著她的樣子,靳樓眉頭又皺起,摒去了宮女。

“月兒,別這樣喚我。”他抓著她的胳膊拉起她。

她仰起頭嘴角輕笑,“有什麽事?”本來已發現他的神色與平常有些不同,而當他此刻靠近,她聞到了刺鼻的酒氣。

“先前王德宗的妃子,竟有不少自殺了,料她們還以為落到我們手裏有甚下場。剩下的,還有公主皇子什麽的,我暫把他們軟禁起來了。按慣例,他們是或貶為庶民,女眷的話有的會分給……士兵們。不過他們都算是你的親戚。我想知道,你想我怎麽做?”

“你是一國之君,這種事何需問我呢?”她訕笑著答。

他握緊她的手:“我告訴過你,這天下是你我的。這大好河山,都是你我的。現在一切都平定下來了。這些天,我沒有來一是因為有很多事要處理,二也是讓你消氣。你還在怨我麽?”

“我沒有資格要求什麽。”王紗涼扭過頭道,不願再看他。

“月兒!”他終忍不住左手握拳敲在了桌上。

她垂著頭,神色間竟似疲憊地不想說話。

“莫非你要我殺了他們?”

“你現在正是要拉攏人心的時候,怎麽做不用問我。你每次,不是什麽都算好什麽都計劃好了麽?我求你善待他們?其實你本來也打算如此做,正好滿足我的要求。倒像是因為我求你你才這樣。我不會求你。”她抬起眼眸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靜語調說。

“那你想要求誰?淩經嵐王簫連還是弄軒?就算先前王禹風的事是我失手,你信不信誰再來帶你走我會毫不猶豫把他殺掉?”這個從來不露悲喜的男子,因在登基後狠鬆了一口氣,加上喝了許多酒的原因,似再按捺不住,讓怒氣肆意張揚。

“嗬,好啊。你本事那麽大,你是皇帝,天下人的生殺大權都在你手裏,你殺了我啊。”王紗涼轉過身,肩膀不自覺就顫抖起來。從韓洛真開始,對自己好的人,都一個個遠離。或失蹤或死亡。

“月兒,我話重了。”他歎口氣,輕輕捏住她的肩膀,“淩經嵐曾說,你每一次哭幾乎都是因為我。月兒——”

她不說話。

“牡丹花開的時候又到了,我已經派人著手去準備了。什麽品種定都給你搜集齊了。還有,一直想給你造一棟觀月樓,不過現下戰爭剛穩定,等民眾休養生息,生產亦恢複穩定,我就幫你造。另外這宮裏,原本改朝換代怎麽也該興下土木的。不過可能你還是熟悉以前的環境。那麽,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不動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觸景傷情,你換掉也罷。”

他摟住她,呼吸在她耳畔。混著酒香,他的氣息有些急促:“月兒,你聽我講。江南那邊的官員我也都處理好了,我記得你說過,想去江南和我泛舟湖上。過段時間我們就去。你若想蘇溪眉,我便陪你去天目山。都隨你。”

“還有淩經嵐,他的下落我也派出人去查探了,我是會嫉妒他,但我會保證盡快給你答複。還有,孔明燈,當時你很喜歡,我們今晚就放。今日上午我去了歌弦台。記得吧,我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以後,我們再去那裏,我好像也許久未曾彈琴給你聽了。”

“彈琴的手,拿了刀,殺了那麽多人。我不要聽。”她終於肯轉身,“剛才本來就想問……你是不是喝醉了……回去吧。”

“月兒,已經這麽多天……或者是,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做?”他捧著她的臉望著她,“對了,還有重要的事忘了說,再過些時日,穩定下來,我便正式立你為後。

目光已不僅僅是如炬。

王紗涼皺眉,看見了他眼中逐漸升溫的情愫,間夾著幾分不耐煩,幾分強壓著怒意,以及,幾分迷亂。

她推開他後退幾步,卻聽見了他低啞的聲音:“月兒,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她搖頭又後退,人卻已被他摟住。他吻她,霸道而炙熱。

他撩開窗幔,把她放到床上,不顧她的反抗,已解開她的腰帶。在他的唇遊移到耳垂時,他卻突然嚐到了鹹澀。

意識到那是她的眼淚,他的酒亦醒了大半,震驚而又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她,竟然因自己的靠近而哭泣!

“孩子?嗬,他若生下來該怎麽辦?我要不要唆使他為他的外公等一幹親戚報仇?”

她雙手護住了衣冠不整的軀體,看他的眼神,竟滿是害怕與警覺。而淚水,竟然還在不斷順著眼角往下。“不要讓我更恨你。”她帶著顫抖的聲音說。

他終於起身整裝離開。

隻剩下還在飄飛的窗幔。適才的旖旎轉眼成了淒涼。

她咬著被角,不想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

又過了個把時辰,她才慢慢坐起身,略為整理了下著裝。

雖然自己一直沒有踏出宮門,但就偶爾向外張望時所見來看,這宮裏的次序已經在慢慢恢複當中。宮女幾乎也配齊了,都是在殘曄時便培養好送過來的,精通漢室的宮廷禮儀,人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天色漸漸暗了,一個宮女站在了門邊。王紗涼見她的摸樣倒還熟悉,畢竟這些日子她們一直在身邊照顧自己,雖然她未曾與她們說過話。

那宮女便道:“公主殿下,有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王紗涼道,麵上無波無瀾,也沒有過多料理著裝,她便走向了前廳。

當看到進來的兩人時,她還是抬起了眉毛。——竟是雪皇後和楊洛。

“母後?皇嫂?”

雪皇後麵上尷尬,好像行禮也不是,不行禮也不是。

“有什麽事坐下說吧。”她輕輕皺了眉似覺得疲憊異常,亦坐了下去,看兩人互相望了一眼,便先開口:“母後,從前的恩怨就不要談了。皇上……我是說現在的新皇。他有沒有對你們怎麽樣?”

雪皇後立馬搖頭,“華月你別誤會。”

王紗涼便道:“你們被他收買了?”

“華月你這是……什麽話啊……”雪皇後頗有些無奈地說道。

“求生法則,我沒有責怪什麽。也無甚資格來責怪什麽。這所有事……我都不想管了。母後……還有弟弟妹妹們平安便罷。”她靠在椅背上,又淡淡皺了下眉。

“我……我想問你……”楊洛首次開口,“殿下……我是說,先帝,他怎樣了?”

“怎麽?幫靳樓刺探消息?和你老爹一樣?”

“不,不是!”楊洛緊張地說,想起自己身前對眼前這個人頤指氣使的摸樣,心有餘悸。她怎麽也沒料得,自己從前碰不了,現在更動不得。她沒想到這個比自己小了許多歲的女子有那麽大的本事。她被如此恩寵不說,還以那樣的語氣直呼了新皇昭曄帝的名諱。如今卻也隻有唯唯諾諾地說:“不是……公主相信,我是真心愛太子的。我隻想……知道他平安就好。”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總之他當是安好的。”王紗涼道。眼裏隱隱有擔憂有歎息。“那你們到這裏,到底是為何?”

雪皇後忙起身,走到院門外,又引來一批人,竟是自己的兩個妹妹——三公主五公主。

她們一看見王紗涼就抱著她開始哭。

王紗涼唯有輕輕摟住她們,不知作何安慰。自己從小因為福星一說,受盡王德宗的恩寵,太子對她更是青睞有加。自己從小招姐姐妹妹們的妒忌,一直以來跟她們的來往都不多。

三公主便道:“姐姐,還有幾個哥哥弟弟在外麵,想著……畢竟是新皇剛登基……這皇宮已不是我們的家了,是以他們等在外麵,還不便進你的寢宮。”

“靳樓讓你們來的麽?到底要做什麽?”

五公主忙道:“皇帝陛下怕姐姐一個人無聊,說是,讓我們來陪陪姐姐。我們來勸勸姐姐,姐姐莫要想不開啊——”

“想不開什麽?”王紗涼訕笑。

“姐姐……姐姐好好休養,過段時日就……同意嫁給皇上吧。皇上雖然未曾明說,我們卻都聽公公們暗示了。姐姐,父皇從前對你那麽好,你就為我們王家……”

“別說了。王家……你們這樣,還好意思說王家麽……你們知不知道,育禎王爺,我們的堂哥,前些日子就被靳樓殺了。算了,寄人籬下,換做是我,我怕你們還會委曲求全。你們不用多說甚,總之,他現在根基尚未穩固,這裏畢竟是漢人的地盤。他需要民心,定然是不會對你們怎麽樣的。”

“姐姐……真的會這樣嗎?”三公主怯弱地說,“我……真的好害怕……本來無憂無慮地活著,誰知……竟發生這樣的變故……”

“嗯。”王紗涼輕歎了口氣,“你們小心些,自求多福吧。我怕也,幫不了什麽了。”

雪皇後這時又起身走到了王紗涼麵前,拉住了王紗涼的手,第一次像母親般溫和地注視著她:“聽說皇上重整了國寺清輝寺。但求我能進寺裏,青燈古佛,倒也是自在了。隻是我那孩兒尚小……”

王紗涼一想,這個雪皇後自從生了皇子後,為了他的地位,一直針對太子哥哥和自己,但幼子無辜,不過五歲罷。

不過再一想,她又道:“公主留在這宮裏倒罷,皇子還是莫要留了。母後想個辦法把他送出宮吧。我怕靳樓現在為了穩定民心暫時不殺他們,以後卻難說。畢竟,誰都想要斬草除根高枕無憂啊。”

“你的意思是——”雪皇後亦淒婉一笑,“從前想的是一定要生男不生女,現在,卻反而害苦了孩子,這麽小就要顛沛流離……”話到末處,已泣不成聲。

“至於你們說宮門外那幾個已長成人的弟弟麽……充軍怕泄露軍情,貶為庶民也會防他們勾結勢力東山再起,如今可能也隻有軟禁在這宮裏。還有……你們也莫怪哥……先皇,他……亦不得已,隻能先行離去。”王紗涼無笑。昔日的哥哥成了‘先皇’。“你們麽,也許能獲恩準嫁給當朝的某個官員的。不過他們來自殘曄,習俗不同暫不說,家中也許已有了正室。加上你們都是亡國公主,在那裏難免會遭到鄙夷。給你們提前說一聲你們有個準備,到時候忍著,萬不要再耍公主脾氣。王家沒有了,你們,隻能靠自己了。”

“姐姐——”三公主、五公主拉著她,又開始哭。

“話,我也隻能說這麽多了——”她皺眉,眼裏有淚,模糊了視線。

“好,華月我看你也累壞了,好好休息。我們不吵你了。”雪皇後歎了口氣,又握住她的手:“母後我……最後再提醒你一句吧。我看你……對新皇的態度似乎甚不好。他現在愛你,能忍一時。可是,誰都是有底線的,何況是他那樣的人物?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你自己還是小心一些,能低頭時,還是低一些吧。像你說德宗、育禎王爺,他們定是不會怪你的。你一直這樣,他尚未娶其他的妃子便罷。然,我聽說,那些自殘曄一路跟他打過來的老將,還有商量戰略出謀劃策的重臣,都是此次改朝換代的大功臣。這些人都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皇上。而根基未穩的皇上需要他們的支持,娶那些姑娘也是指日可待的。你趁著他還有熱情,就暫時低個頭吧。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啊。從前宮裏那些打入冷宮裏的妃子過得是怎樣的日子,你不是不知吧……”

王紗涼清冷的眸子終於升起一些溫暖,淡淡笑了,道:“母後,你這‘一句’啊,還真長。”

看見雪皇後的表情,她又笑了:“母後放心吧。該怎樣……我都想清楚了。不用擔心了。我不可能,把自己困在這宮裏一輩子。對了,你們還沒用膳吧,走什麽,就留下用晚膳吧。這裏……好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還有,什麽寢宮不寢宮的,把弟弟們也叫進來吧。”

“可是……這妥不妥……之前皇上隻是讓我們——”雪皇後又道。

“無妨。”王紗涼道,又看向了楊洛,“我讓你也留下,是相信一次你是真心愛哥哥的。你可不要像你父親一樣,賣了我王家。”

楊洛麵上一青:“我也……實在沒有想到父親會那樣,而且,他竟然利用夜霖。”

“夜霖?”王紗涼問。

“就是雕莫山莊的人……他,對不起,之前是我讓他派人去在路上圍殺你的。我——我是真的抱歉,當日太嫉妒了,以為你是殿下的……”

“難道我身上的咒也是你下的?我那時不是已嫁去北陵對你沒威脅了?”王紗涼挑眉。

“什麽咒?我完全不知情!當日看見殿下知道你受傷之後的表情,我便再也沒打算那樣做了。”楊洛忙道,一臉震驚不似偽裝。

“姐姐……怎麽回事?”三公主五公主又忙問。

“罷。”王紗涼吐口氣,“雕莫山莊的事我待會兒和你單獨談,免得嚇到人了。”

說完,她便吩咐宮女準備適合的晚膳。

之後,皇子們也進來,大家圍桌而坐,王紗涼在上。

琉璃燈華麗,照得一物明亮。菜樣一一擺上,亦是極為豐盛。

隻是公主們臉上的淚痕還沒淡去,皇子們也是一臉慘淡。隻有雪皇後五歲的兒子王子長,一臉好奇,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前朝僅餘的皇族人,能在新朝皇宮有這樣的待遇已是太難得。但誰又笑得出來。這一切隻顯得虛誕而諷刺。

王紗涼舉樽,“比起死去的,我們活著已是萬幸了。還有,先皇投降在先,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我們的處境已經好了許多。”

自己心裏苦澀,卻不禁想著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也想找人依靠,但這裏除了雪皇後和楊洛,其他的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她也必須這樣說了。

而靳樓說是善待,但總不至親自去掌管,這些日子照管這些皇子公主的都是殘曄的宮人們。一層層克扣下來,他們卻是真的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

此刻,看見一桌的菜,終於都暫壓下悲傷,大口地吃了起來。

王紗涼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是啊,安穩的時候,大家又在相互鬥個什麽呢?

那一夜,大家聊了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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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王德宗之前居住的暝慶宮已被翻整一新,更名為“望清宮”。

此刻,望清宮內。

靳樓聽著宮女的稟告:“公主與前朝的公主皇子們用了晚膳,聊到適才方休。”

他眉間的褶皺終於平了一些,摒退宮女後轉而又對身旁的韓茹說:“阿茹,還真要謝謝你的主意了。”

韓茹欠身:“謝皇上誇獎。在下……應當的。晚了,我先告退了。”

“嗯。”他含笑點頭。

眼裏一半欣慰,一半,還是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