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漫漫,落雨綿綿。

若是以往,這樣的時間裏,三兩好友相約踏山,分一壺好茶,自然是一樁美事,然而雨聲綿延,隻是加重了被阻攔的人群們格外煩躁的心情。

白日裏一場暴雨將山路徹底衝垮,雖然到傍晚時分,雨勢緩了許多,終究不得停,張敏之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到了嶽麓山山腳下,也隻能望路興歎,先找家客棧,暫居一晚。

反正,嶽麓書院的入學考試,是在明天。自己在夜晚趕路前行,說不定還要被這路況阻上一阻,不如養精蓄銳一夜,期待明日一舉成功。看這雨勢頭減緩,想來明日就可放晴了。

這嶽麓山山腳開了幾家客棧,張敏之到處問了問,弄明白情況後,沿著別人介紹的客棧分布,尋了一圈,卻是要爬上一段山路,才見到最後一家小客棧處,即便如此,也隻剩下最後一間下房,眼見的天都快黑了,她連忙掏出最後紋銀,先將房子預定上了。

等她進了房間,找小二要了盆水稍微洗幹淨了些身上的泥汙,在出來時,外麵已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因來往人多,夜間寂寞,倒是裏三層外三層,將爭吵的幾個人都圍成了一圈。

張敏之閑來無事,索性站在二樓,看一看這出大戲是怎麽回事。

人群最中間果然是這客棧的掌櫃,一身體麵的藍袍子已經皺了許多,原本滿是歡喜相的白胖臉早就褶成個大包子,愁眉苦臉地被幾個年輕學子用食指指著鼻頭,破口大罵道,“掌櫃的,你這什麽意思?剛才你和我說沒房了,為何這商人比我晚來,他就有房了?怎麽,你當我付不起你這小小客棧的費用嗎?”

說話那人一揮手,食指指到一旁穿著紫色長衫,挺著肚子的中年男子身上,“他一個賣酒的,也配和我們搶房?”

有人立即起哄,“商人有什麽資格和我們住一起?”

“趕他走趕他走,免得玷汙清淨之地。”

這幫人,舉人還沒考中,連國家的官僚機構的邊還沒摸上,現在都學會抖才子的威風了啊。

張敏之站在二樓看得津津有味,身邊也有人湊過來,低聲問,“這裏有人嗎?”應該又是一個湊熱鬧的。

她側目看去,和自己說話的人長得極其瘦小,形容猥瑣,一把幹癟癟的胡子,身上衣袍破破爛爛,明顯不是什麽值錢的布料,看起來很是貧寒,難怪他一路行來,眾人大多皆皺眉,離他恨不得三尺遠。她收回打量的目光,自然而然說:“沒人,你也一起看吧。”

那邊,樓下的掌櫃已經辯解道,“韓老板雖然是做生意的,但每次住宿前都是提前預定好的房間,凡事都有前來後到的。”

“現在你自然這麽說了,”那鬧事的學子不無譏諷地說。他目光閃爍,知道這家客棧裏麵,現在大多的客人都是和自己一樣來趕考的學子,自然都是要站自己這邊,就攛掇著說:“掌櫃的,你這客棧可是開在嶽麓書院腳下的,到現在竟然還給商人便利,不與學子照顧,我看,你是不想開了吧?”

那商人韓大通本來隨身隻帶了一個年輕小廝,圓圓的臉早就氣得通紅,聽到他這番誅心之言,生怕眾人被他說動,跳腳道,“你這學生好生無禮,我們幾天前就定了客棧的房子,有合約為證,就算去京城講理,想來六部的夫子,也是站我們這邊的。”

他邊說邊往韓大通背著的包袱裏找合約,不想卻被韓大通不動神色按住,這小廝的臉上有些茫然,但是立刻站在韓大通的身後,雙眼緊緊盯著韓大通包袱,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閃失似得。

鬧事的學子被小廝一番話噎了噎,又看眾人並沒有立刻附和自己,隻能強撐說:“你說有合約就有合約?哪有這麽巧?”

“怎麽不行?我們老爺是四川著名名酒梨花釀的傳人,來往這長沙府販販酒,早就成習慣了,”說話的年輕小廝挺了挺腰,看自己說到梨花釀時,四周人群一片驚歎,不由地驕傲說道,“因我們固定來往,商道上要住的客棧,都是早早預定的。”

“梨花釀?”張敏之有些意外,心想,四川徐家的生意,真的傳給這姓韓的了?想來母親和自己說過的商業秘聞,應該是真的了。

她抬頭細細看向樓下的韓大通,對方這時笑容可掬,朝向學子說:“若是不嫌棄,大家可以擠一擠一起住的,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和氣,你看?”

“誰要和你這商人一起住?沒的汙了我的名聲,”鬧事的學子悻悻然,一揮手,隻能揚長而去。

眼見著一場熱鬧就這樣散了,圍觀的眾人三三兩兩,要麽上樓,要麽坐下開始要起了晚飯,那韓大通在小二的指引下,往自己的房間去,路過張敏之身側,看她秀才打扮,器宇軒昂,還客氣得朝她拱了拱手,倒是他身後的年輕小廝一雙眼睛滴溜溜得轉,似乎有些不情不願得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不知是做錯了什麽,被韓大通訓斥了一句:“這也是你碰得!做事總是這麽毛手毛腳。”

那邊訓下人,這邊聽著也無趣,站在她身旁的幹瘦男人衝張敏之道,“相請不如偶遇,這位學子,在下姓唐,是個畫師,路過此地,看你一表人才,不如大家一起用個晚餐吧。”

張敏之啞然失笑,道,“承讓承讓,唐先生,相遇就是有緣,那邊還有張空位子,我們趕緊去吧。”

雖是張敏之會鈔,但也無非就是兩碗陽春麵,配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鹹魚,一盤鹵汁藕片而已,兩人坐下片刻,那商人韓大通又出現在大廳。他臉上滿是感激,衝屋裏眾人拱手道,“感謝諸位仗義相助,鄙人無以為報,隻能送上兩壇梨花釀,祝眾位明日考試一舉得中。”

他這番作態,贏來了不少好感。彼時江南富饒,鹽商糧商皆大手筆,但凡有學子考中,都會爭先恐後請客,青樓茶館,夜夜笙歌。這一習慣眼下逐漸往各州府普及開來,湖南雖地處內陸,但看這韓大通,早就深諳其味。

“也不知是不是正宗的梨花釀,這商人好生舍得啊,”張敏之喃喃道。

說話間,韓大通已經將兩壇梨花釀拍開,當場分起酒來,一個都不漏,人人都有。

這酒入口綿柔,後勁極大,沒多久,眾學子說話的聲音,都大上了許多。

張敏之並不清楚這唐畫師為何對自己頗有好感,隻不過兩人聊著畫技筆法,打發時間,倒也無傷大雅,這單買的心甘情願。唐畫師也是連連感慨沒想到張敏之見多識廣,對書法和繪畫都有自己的見解,和她聊得津津有味。

耳邊,那一桌學子說話的腔調,倒是越來越大起來。

“聽說那殺豬的又霸占了別人家的產業,逼的一家人下牢的下牢,落魄的落魄,好不淒慘。”

“嘿,這萬家可真是無法無天了!”

“學的好本事,賣與帝王家,都不如人家生的一個好女兒,哪怕大十幾歲,奈何人家有本事啊,就可惜那被霸占產業的人家了,真是無妄之災。”

“那戶人家也不是全沒有責任,聽說是萬國舅設宴款待,卻讓那家的樊樓毒死了他心愛的花魁娘子,好好一個嬌滴滴的美娘子,就這麽暴死了,你們說說,那萬國舅能不心疼嗎?嘿嘿,嘿嘿。”

“這小地方的花魁娘子,能比得上秦淮河的小娘子嗎?人家可是連掌中舞都跳得的。”

“那徐姓花魁是大同府出身的,在河北已經是數一數二的了,不過比起揚州瘦馬,肯定還是要……差上那麽一點。”

“嘿嘿,你莫非見過?”

“那是自然,當日徐娘子被選中花魁,我就在現場,白生生,水當當的,沒想到死這麽早,紅顏命薄啊。”

……

耳聽地這幫人從抨擊萬家一直聊到哪裏的花魁品質好,相貌佳,才藝多,張敏之放在桌下緊握著的雙手,慢慢放鬆了下來。

沒想到自家這禍事,現已傳播的沸沸揚揚。

人人最多隻說萬家殘暴,侵吞民間財產,感慨兩句天子之寵,連外戚都耀武揚威,誰又會站在她家立場上,想一想那一夜,自家幾乎家破人亡的慘況。

她的眼珠開始泛紅,像是那天綿延了一條街,燒到天邊了的火光。耳邊仿佛還停留著娘親的大丫鬟轉達娘親的哀求,“走啊,敏之,你趕緊走。你不用想著救家裏人,隻要你能活下來,活下來就好……”

可是人又不是豬狗,隻要吃飽喝足等著被殺就好,沒法反抗也就隻能認命。全家都死了,她身為人子,活著又會有什麽樂趣?她就不信,不到最後一刻,她就真的沒有翻盤的機會。